人跟妖杀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自从于观真来了剑阁之后,崔嵬终于又再度拿起藏锋刀,对他来讲,大多事物都只剩下有用跟无用的区别,而藏锋刀能保护他的道侣,是有用之物。

  崔嵬擦得很认真,在每个残留的热意折磨到他睡不着的夜晚,都会悄无声息地起来,就着寒冷的万兵池细细擦拭着藏锋刀。

  火毒已经消散,剩下愈合,然后就是肌肉记住了疼痛。

  新生的皮肉偶尔还会重复着之前被焚毁时的热意,感觉既虚幻又真实,有时候于观真会起来坐在他身边,两人慢慢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有日崔嵬忽然谈起了死亡。

  善恶正邪之间总避不开“杀戮”这个字眼,或是为名,或是为利,或是为了正义,甚至于还有人就是喜欢杀戮那一瞬间带来的刺激感。

  这样的人,崔嵬杀过不少,他并不畏惧杀戮,更不痛恨死亡,死亡是人的必经之路,是阻止事态变化的一种方法,同样是新生的起点。人与妖有千千万万种不同,好人、坏人、善妖、恶怪,他们杀起来都没有什么差别,肚腹脆弱,白骨坚硬,跳动的心脏都是一模一样。

  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崔嵬总是有点儿像传说里的神明,摒弃作为人的喜怒哀乐,这个模样的崔嵬曾让于观真很喜欢,只是现在就没那么喜欢了。

  然后崔嵬提到了九幽君。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杀戮是唯一破局的方法,再高的修为,总归没有完全超凡脱俗,仍旧被肉身所困。无论一个恶人多么阴险狡猾,聪明无双,只要心脏停止跳动,鼻下再无呼吸,就连大脑也无法再变通,那么他能够带来的一切灾厄都将终止于此。

  可九幽君恰恰相反,他的死亡才是灾厄的开始。

  崔嵬可以杀他,却又不能杀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嵬的脸色非常平淡,池中的月光倒映在那双眼睛之中,既没有仁慈,也没有恶意。

  他只是说出事实。

  在见到九幽君之前,于观真其实并没有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概念,直到他走进了浮冰所张开的结界之中。

  汹涌的热气扑面而来,浮冰与阵法已被血污彻底洒满,整个冰狱都流淌着粘稠的血水,于观真的脸上沁出汗,他怔怔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进去。

  血水沸腾着,地上是烧红的火焰,是被融化的铁水,黏稠的,柔软的,如同血红色的水银在流动,偶尔冒出气泡,热得众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火山的熔心处看着岩浆喷涌,而不是在水底下的冰狱之中。

  这地方外面极寒,里面极炎,凡人倘若路过,恐怕顷刻之间不是结成一座冰雕,就是被炙烤成飞灰。

  九幽君正坐在一块浮冰上,他已经完全脱困了,只是左臂付出一条极长的代价,血早已止住,伤口结痂后就被布条缠了起来。

  布料上没有血,只有点烧焦的痕迹,还带着寒意,这种寒意同样记在骨髓之中,他被困了数年,这记忆比崔嵬刚得到的伤更刻骨铭心。

  九幽君的身躯是一片被战火燃烧的焦土,任何试图毁灭他或是臣服于他的人,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

  只有一位神女曾来到此地,不曾化作无名的尸骸,她在九幽君的心脏上种下相思树,用清泉浇灌,等待着洁净美丽的金花银果生长出来,令这片贫瘠而荒芜的焦土重新恢复生机。

  无数人劝过她,她却不厌其烦地等待着,毫无动摇。

  直到这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上长出无数头颅与尸骸;直到所踩踏的泥土里翻涌出腥臭的血水玷污她的裙摆,直到她发现这片焦土从来就不曾活过。

  于是神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将亲手种植下的相思树都付之一炬。

  九幽君当然在想赤霞女,来到这座冰狱里开始,他没有一日不想赤霞女,只是她再也没有来过,即便是在梦里,就如同世间从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现在还没有走,哪怕也许他很快就再走不了了。

  “我还以为你会跟丑叔一起来。”九幽君并没有抬头,他知道来了几个人,对缥缈主人的背叛置若罔闻,看起来毫无反应,而是耐心地处理着左臂的伤势,“不过现在看来,你选了其他人。”

  莫离愁还是第一次见到九幽君,他当然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他。

  冰狱里过于炎热,陆常月凑到旁近烤了烤暖,他只畏寒,并不怕热,顺道阻挠下打算出声的应九湘与长宁子。

  毕竟中毒的是缥缈主人的徒弟,他们充其量算是外人。

  于观真简洁道:“丑奴死了。”

  “哦?”这个话题终于挑起了九幽君的兴趣,他站起身来,走入血水之中,慢慢来到了于观真的面前,颇为认真地看了眼崔嵬,“是怎么死的?他杀的?”

  于观真倒也浑然不惧:“他给我的徒弟下了毒,我干脆反客为主,打算拿他威胁你,他自绝而死。”

  这并不是撒谎,更不是为了糊弄其他二宗,是事实,丑奴来到剑阁没多久就自杀了。

  应九湘本担心于观真与九幽君是同伙,可是听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暗道:“我跟长宁子来得实在很对,要是继续这么聊下去,我们三人缺一不可,得联手阻止九幽君把缥缈主人打死,或者缥缈主人把九幽君打死。”

  尽管应九湘希望他们俩能互相残害,不过地点绝不应该在剑阁上。

  “看来你的徒弟并不打算自绝而死。”

  九幽君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微微侧头看向了站在于观真身后的莫离愁,猝不及防地出手擒去,这一下快如闪电,可还是被崔嵬挡住了,剑客肩头一动,手已如活鱼般缠上九幽君,防住了他的攻势。

  一时间只听见布帛撕裂声响,九幽君的左臂伤疤顿时迸裂开来,形成一道模糊的血线,那些带着腥气的血液才刚涌出,布帛就化为烈焰,灰烬在空中飘零坠地。

  强烈的掌风惊吓得莫离愁脸色煞白,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九幽君退后两步,重新回到了血水之中。

  崔嵬上前一步,挡在莫离愁身前,蹙眉警告道:“未东明,不要放肆。”

  “我还以为多死一个他,对剑阁并没有什么坏处,没想到你们如今已经将那些所谓的良心泛滥到邪魔外道身上了。”九幽君未东明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了手,他的声音轻浮,眼睛里并没有带任何笑容,而是看向了于观真,“你来找我,既不是叙旧,也不是帮忙,看来定然是有所求,说来听听。”

  于观真平淡道:“我要你救莫离愁,有什么条件?”

  “多年不见,你倒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了。”未东明挑起眉毛,任何人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人世间都不会心情太好,他当然不例外,“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你真的没有余地,我的确会那么说。”

  未东明玩味地笑起来:“明智之举,看来我的确错过了不少事情,只不过你虽想救这小子的命,但我乐得见你不高兴,所以没有条件,我根本就不打算救他。”

  既然尘艳郎与崔嵬一同前来,说明赤霞女定然平安无事,否则双方绝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打起来。

  未东明不知道缥缈主人到底是怎么让三宗点头,又是怎么堂堂正正地走到这里,更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不是来救自己的,只是他终于意识到缥缈主人到底能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

  赤霞没有事,可丑叔死了。

  于是他脸上挂着清清楚楚的“免谈”二字。

  这下子事情朝着料想之中最好又不太好的方向去了,莫离愁没有撒谎,缥缈主人也不打算跟九幽君合谋——这下子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都算客气,而三宗……同样救不下来这个重情的年轻人。

  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应九湘与长宁子的心都慢慢沉了下去。

  上苍对这个年轻人似乎始终不太公平,纵然给予他些许好的东西,也很快就要夺走,现如今,它连这个年轻人的命也要一同拿走。

  应九湘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个好主意,她冷哼一声道:“火毒之苦何等骇人,在这里婆婆妈妈地求他救人,无异于治标不治本。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他日后祸害他人,倒不如牺牲一名弟子,干脆在此了结九幽君。”

  这话让众人哭笑不得,九幽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原来是九湘主,久仰,多年不见,九湘主仍如往昔一般青春不老,天真依旧。”

  应九湘的脸一下子黑下来。

  “以死要挟。”未东明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我还真想知道九湘主有什么高招?”

  应九湘心道:我昏招倒是有不少,只可惜陆常月怕是不会让我用,长宁子倒好打发,只要他看不见就当没事。

  还不等应九湘开口,就听崔嵬道:“我有。”

  众人一下子将目光都凝聚在了崔嵬身上,而未东明的脸色也很快正经起来,语气里听不出是恐惧还是兴奋,亦或者两者都有:“你当真找到了杀我的办法?”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