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很宽敞,水温同样恰到好处。

  于观真将身体彻底浸泡在热水之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所有的警惕性与戒备心都化在了水中,头发早已打散,此刻同水中海藻般柔软飘荡着。

  他很惬意地呼出一口气,用热水拍了拍脸。

  原先的缥缈主人似乎并不介意被侍奉,这群侍女之中,于观真相对比较有印象的就是玉奴,她是少数能直接禀报的人,与贴身侍女也差不了多少。才宽衣下浴池的时候,玉奴就已跪下来为他揉按肩膀,还有其他人,或掌扇,或捧花瓣香料……

  要是最早那会儿,于观真当然不会轻言拒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已能掌控局势,有了底气,行事风格自就随意起来,不如初时那般胆怯犹豫。

  因此于观真把她们全都赶了出去,侍女们当然没说什么。

  其实原主人的性格本就十分喜怒无常,谁也不敢妄加猜测,当然没人瞧出他的异常,纵有私下偷传,也只说是祖师爷爷近日来的脾气好了许多,就连叶培风与莫离愁担惊受怕了一阵子,也慢慢放下心来。

  最初时于观真尚能觉出几分趣味,他下山后蓝家伺候纵然殷勤,也不过寻常富贵人家的手段,后来跟着崔嵬一路远行,不知道吃了多少现代“养尊处优”的苦头,全靠求生欲咬牙苦忍,当自己在过农家乐。后来与阿灵居住于丹阳城内,日子过得相对舒适有情趣,可没多久又奔向苗疆,刚下船就过起朝不保夕的逃亡日子来——

  虽说要不是情况紧迫,他对这个世界恐怕不会适应得这样快,但是如缥缈峰这般无微不至的侍奉,到底令人沉溺。

  只是……

  于观真泼了自己一脸水,他将头往后靠去,看着浴池的穹顶,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样的日子并不是不好,就只是叫人很想念崔嵬,想念与他行走天下,看各种各样不同的风土人情。

  “崔嵬啊崔嵬。”于观真侧过身,趴在浴池过看着自己特意放在桌上的纸鹤,水滴流淌过紧实的肩膀,他用灵力召来一只,本想戳戳头,又怕自己手上有水将它打湿,就用灵力托着不上不下地看着纸鹤飞舞,低声道,“我可是为你拒绝了漂亮姑娘的按摩,下次见面非要你赔偿不可。”

  想到玉奴换成崔嵬的模样,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他按了按自己的肩膀,想象了下那个场景来:“算了算了,要是真叫崔嵬帮我按摩,以他的手劲,只怕这肩膀就不能用了。这话拿来调戏调戏他也就罢了,我可没方小大夫那样的大福气……”

  他话音才落,心中顿生落寞。

  缥缈峰的日子的确很安逸舒适,这群倒血霉的徒弟只剩下两个,如今正处于微妙的平衡,应付起来并不困难,而那遭瘟的原主则毫无下落,说是于观真的一言堂也不为过。

  只不过是无趣而已。

  人大抵就是这样一种无聊的生物,放了假后想上学,才上学又想放假,后来到了社会乃至异世界仍是如此反反复复。

  他非常想念崔嵬,想念那人冷冷淡淡的模样,想念那人微微笑起来的神态,想念拥抱与亲吻,想念互通心意的那一刻。甚至于有时候他会觉得只要崔嵬在身边,什么事都不用害怕,发现灵骨蛇时的惶恐与毛骨悚然,都会消散。

  于观真只容许自己在泡澡这会儿伤春悲秋下,他揉了揉脸,换上新衣,将纸鹤一只只放回衣内,任由玉奴为他仔仔细细地擦着头发。头发才擦了大半,外头就传来了侍女的请示:“主上,二公子,四公子求见。”

  “我知道了。”

  二公子是叶培风,四公子是莫离愁,看来是双喜临门,两个人都找到消息了。

  于观真回到缥缈峰已有数月,林林总总查出缥缈主人的不少消息,可都对他毫无帮助,之前发现灵骨蛇之后,他就没打算让叶培风闲着——莫离愁既然自愿请命去找巫月明,那叶培风就去找白鹤生,多干活少动脑,免得老是盘算着怎么对付师长。

  其实于观真回来后就泡在书房里头,与这两个徒弟的相处并不多,不过他对这两人仍有大概的印象,叶培风是典型的笑面狐狸,在他嘴里基本上不要想听到半句真话;莫离愁大概是性情冷漠的缘故,相对更坦率直接,甚至有时候显得有些得罪人。

  不过有厌琼玉的事情之后,于观真深深怀疑这几个徒弟都是戏精,要不是生错时代,完全可以进演艺圈发展,因此他对莫离愁的真实性情仍处于评估状态。

  等于观真擦好头发出去,两人都已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他们倒是不恼不急,也没差侍女再通报几声。

  “随我四处走走吧。”

  于观真并非是有意给什么下马威,而是他们来的时间确实不巧,要他拖着湿漉漉的头发跟这个徒弟说不知道多久的话,宁愿让对方等上一段时间。

  两人都站起身来,低头称是。

  一路无话,于观真听见莫离愁的呼吸似乎大有不对,不由得多看几眼,青年身体微晃,额上冷汗已凝成圆珠,看来是受了伤。

  于观真眯了眯眼睛,夜间风大,他语调仍带有几分沐浴之后松懈的懒散,叫人难以捉摸心思:“莫离愁,你并没有将巫月明带来。”

  他步行于月光之下,风姿卓越,若非知晓这具皮囊底下是何等性情,二人几乎要对师尊顶礼膜拜起来。然而正因了解,他们心中才只剩下深深的感激与恐惧,甚至于那长久的感激都已慢慢被恐惧、敬畏所吞噬。

  叶培风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求情的话来。

  莫离愁没有辩解,沉声道:“是弟子无能。”

  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看着满月,倏然道:“今日风大,令人不快,还是回去吧。”

  这叫两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过既没有惩罚,自然再好不过,倘若是早先,叶培风与莫离愁还会怀疑师尊是在准备更可怕的刑罚,因此他们得到任务后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就下山去了,可这些时日来他们也渐渐发现,师尊的确并无任何惩戒的意思。

  三人重新回到室内,于观真坐在软座上休息,他看着闪烁的火光,慢悠悠道:“你们来求见,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做个哑巴?”

  “不敢。”叶培风立刻跪下禀报,“弟子与四师弟都已经寻到眉目,甚至找到了三师妹,只不过……”

  于观真侧过头看他:“巫月明?我记得这是莫离愁的事,怎么,他现在连话都要你说了?”

  叶培风脸色煞白:“是……是弟子失言。”

  莫离愁脸上已显露疲态,他随叶培风一同跪下:“请师尊息怒,我与师兄追查了多日,发现巫月明下山没过多久,就与白鹤生一道同行。之后白鹤生送她前去怪医方觉始处求诊,不知许下了什么承诺,竟令怪医留下了三师妹,如今她就在碧叶小筑之中。”

  当初方觉始说自己在中原还有个病人,体内有许多蛊毒,原来是说巫月明。

  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天底下的事当真是有意思,更没想到的是,巫月明居然还跟白鹤生路上遇到过。

  要是按照时间线来讲,自己随着崔嵬前往小石村时,巫月明正好回山被叶培风打伤,之后逃下山去,偶然遇到白鹤生。方觉始既然留下了巫月明,说明巫月明求医的时间必然在白鹤生出现之前,否则他之后一路同行,并没有闲空到可以回家收个新病人。

  如果不是他们师兄妹感情不错,巫月明大概是把自己受伤还有与崔嵬同行的情报卖给了白鹤生,换白鹤生送她去方觉始处求医。

  那么白鹤生在丹阳城出现的事就并不是巧合,而是一路追踪而来,又特别观察了一段日子,才选了王磊之下手。

  万万没想到,找白鹤生的线索又落到了巫月明头上,看来好心果然有好报。

  只不过……方觉始那个武力值,能打伤莫离愁?

  于观真沉思片刻,目光在两人脸上巡过片刻,很快按在了扶手之上,淡然道:“怪医一身医术的确不凡,可修为并不高深,你是遭了暗算,还是被人打伤?若是被人打伤,又是什么人?”

  莫离愁老实回答:“是剑阁之人。”

  叶培风试图对莫离愁使个眼色,之前在大殿上于观真说自己与崔嵬关系匪浅,可谁知道是仇深似海的匪浅,还是什么别的,哪知道莫离愁没心没肺,眼尾都没向他飞一个。

  叶培风心累,决定不管这个师弟了。

  “剑阁。”于观真拖长了音调,“是崔嵬?”

  “不是,倘若是崔嵬,只怕我现在已不在人世。”

  莫离愁摇了摇头。

  不错。于观真听他夸赞崔嵬修为不凡,虽情况不对,但心里仍忍不住美滋滋起来。

  莫离愁又道:“那人是在小筑之中伤我,无法见其全貌,不过听声音是名女子,又是以冰刃伤人,出手霸道凌厉,想来应是剑阁的赤霞女。方觉始乃是崔嵬至交,赤霞女与崔嵬又即将结为道侣,我与二师兄无法攻入小筑,担心藏锋客就在旁近,只好撤回。”

  于观真脸色一凝:“你说什么?赤霞女与崔嵬即将结为道侣?”

  感情救人救出事来,我自家后院着火了?

  还不等莫离愁开口,只觉得肋骨上的伤口被狠狠一撞,他疼得脸色扭曲,怒视暗下黑手的叶培风,愣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其实这传言已久,赤霞女与崔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赤霞女乃冰蛟所化,妖气未散,方才难成眷侣。不过,听说她数月前已渡劫化去最后一丝妖气。”叶培风一时间琢磨不定师尊是在生赤霞女的气,还是崔嵬的气,干脆两个都夸一夸,“崔嵬又是剑阁三百年来最有希望成仙的奇才,剑阁早有意撮合二人结为道侣,精进修为。”

  冷静,传言而已,不信谣不传谣。

  剑阁有毛病吧!哪有人促进学习是包办婚姻的!

  于观真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了片刻,他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沸腾的脑浆冷却下来,免得一拳揍到两个无辜的徒弟头上。

  看来得下山一趟。

  毕竟确定自己的帽子颜色跟找白鹤生正好同路,没道理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