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25章

清晨。

宫门口众臣方才下了马车,正欲排队进宫,却听禁军的陆将军说今日陛下龙体不适,免了今日的早朝。

起因遂钰睁眼见皇帝要上早朝,龙袍在眼前晃了又晃,莫名的委屈忽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待萧韫发觉之时,已经哭湿了枕头。

皇帝不知哪里惹四公子不痛快,以为是半个时辰前将他弄疼了,于是将他抱在怀中仔细安慰,胳膊腿一并查看,耳边的抽噎越来越狠,萧韫忍不住道:“你在军中也是如此?”

遂钰泪眼朦胧地掀起眼皮,睫毛都挂着晶莹水珠,声音闷闷地答:“战场九死一生,你为何没告诉过我。”

皇帝颇为诧异地挑眉,旋即将遂钰团了团,整个都放在自己腿上。

萧韫以前抱着遂钰觉得格外柔软暖和,现在抱着只觉得是真长大了,若是生气两个人打起来,他说不定还得冷不丁挨遂钰一拳,被打得顿时眼冒金星。

“你……”他顿了顿,说:“那个时候想回鹿广郡,朕怎么能拦得住呢。”

“战场刀剑无眼,想必你也根本听不进去。”

倒不如让他真正去了那地方,知晓天底下最血腥的地方莫过于此,便觉得京城虽为囚笼一般,但住在这总归衣食无忧,见得了举世无双的珍宝,赏得了娇艳无比的繁花。

萧韫手边也没什么能擦眼泪的东西,便用龙袍沾了沾遂钰的脸,翻起里面柔软的部分,将眼泪缓慢地擦拭干净,目光又落在几个时辰前,他便发现的眼角的疤痕。

疤痕颜色已经很淡了,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边关风吹日晒,想来是受伤后便悉心养着,生怕留下什么。

萧韫长叹:“原来你也会害怕。”

好一会遂钰才逐渐平静,心里压着萧韫那句“怎么能拦得住”。

首领内监隔着屏风听见小公子不哭了,于是出声询问皇帝早朝,萧韫觉得他一松手遂钰又得闹,无奈道:“朕兢兢业业多年,今日便偷个懒不上朝。就说朕身体不适,这几日的早朝也都免了。”

“是。”陶五陈又问:“现在传膳吗陛下。”

“将昨日那道梨汤也制些,冰镇了再送过来。”

遂钰处理公务烦躁,心中压着事,已经连着上火十几日了,夜里亲吻时,萧韫不慎咬到伤口,疼得他下意识屈膝向前踹,萧韫虽没说什么,但身体绷直了一瞬,沉默地将疼痛按捺住了。

想到这,遂钰顿时翻身坐起抓住萧韫衣襟问:“疼不疼。”

“我……不是故意的。”

“哪儿。”萧韫失笑,觉得遂钰似乎也没怎么变。

爱哭爱闹忍不住还要咬人,下手的力道是一点都没变。

遂钰眼神飘忽,心虚道:“我没踢到。”

“朕知道你没踢。”

萧韫倚着软枕衣衫不整,勾唇道:“东西放在里头,踢不着。”

遂钰:“……”

“看来臣还是回鹿广郡比较好,省得陛下口无遮拦,不似为君。”

既做将军,必定有些变化,板着脸生气的模样倒有些震慑。萧韫似笑非笑地看着遂钰,被丢被子蒙住头也不生气,两个人从床这头闹到那头,零碎地交流了些治军要略,遂钰突然喊了声糟糕,当即环顾四周寻自个的衣裳。

“去哪。”萧韫问。

遂钰拧眉道:“你不上早朝。”

“我爹在西郊大营。”

虽说父亲默认他与皇帝的关系,但若是真明目张胆摆在台面,遂钰还没那个胆反复惹父亲生气。

堂堂南荣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前也真心对待过皇帝,现今除军务之外,有关萧韫的任何字眼都听不得,听见就生气。

遂钰趿拉着鞋跑去殿后温泉,没过多久便湿漉漉地又回来了,站在琉璃镜前扣着扣子,随口说:“陛下的审美竟也没变过,不觉得……寡淡得很吗。”

“你倒是顺手。”萧韫不由得笑骂,“也不怕衣柜里没有你穿的。”

遂钰耸肩,扭头冲萧韫做了个鬼脸,他换睡袍的时候早发现了,一水的浅色骑装,在校场跑马不出半个时辰铁定脏。

“穿这么鲜艳的衣服……战场上也很显眼吧。”萧韫光脚下地,慢条斯理地捡起遂钰丢在脚凳的脏衣服,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会。

绣有南荣王府族徽的外袍,用色是最深的牛血,以银掺着白玉绣几朵茉莉作装饰,张扬之中不失雅致,也就只有南荣遂钰敢这么干了。

萧韫:“大宸的南荣遂钰杀人如麻,现在也有了一口吃十几个小孩的名声。”

“朕可没教你这般打仗。”

遂钰扬起下巴系领口的扣子,眼皮自然垂下,反复检查衣饰,并指挥萧韫将手里衣裳间挂着的玉佩拿下来。

皇帝解开玉佩,亲自来到遂钰身后,低头将玉佩系于腰间,遂钰透过琉璃镜观察萧韫,对方的身量还是比自己大一圈。

“秀州之后我便在想,对敌人仁慈是否便是捅向自己人的利刃,萧韫……”

“玉罗绮死了。”遂钰抿唇,停顿许久继续说。

“秀州彻底解放的第二个月,她回秀州协同新任知府收拾残局,被宗祠余孽当街乱刀砍死。”

“南荣军不杀投降之人,就是因为不杀,才给余孽可乘之机。”

行军作战的两年内,遂钰无数次因战术与军中将士争执,甚至闹到南荣王与世子面前,在王府正厅大打出手。

不杀战俘,优待战俘,这是南荣军的弊病,遂钰接管军队后便提出整顿,但这已成为南荣军不可分割的部分,正是因此仁慈而受百姓爱戴。

就算受过损失,只要南荣王觉得可在接受范围内,那都不算是什么极为紧要的事。

遂钰理解,但并不赞同。

“父王觉得我不留活口太残忍,但我杀一百个恶人,便能令几名好人幸免于难,何乐而不为呢。”

遂钰淡道:“玉罗绮身死,便是因我对人性过于期待,认为宗祠中的某些畜生只要认错,定然是有悔意,可惜那只是我过于天真妄想。人性本恶,若背负杀戮的罪孽,能令百姓们过得更好,我不在乎手中流淌鲜血。”

他转身,发现萧韫蹙眉,于是微微偏头勾唇道:“父王虽嘴上不说,却担心我像你。”

“但现在他更害怕我青出于蓝,总是拉着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将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你说。”

“我该怎么做呢。”

南荣遂钰的名声伴随着场场胜仗消耗殆尽,已不再是鹿广郡百姓心目中的四公子,遂钰每次带兵回府,便可见父王的部下们眼中的恐惧更甚从前。

没人敢惹南荣四公子,甚至背后议论也讳莫如深。

“军士们在世子跟前犯错,有回旋的余地,那是因世子仁慈。我手里的兵没人敢喊疼,只要我踏入军帐,人声鼎沸瞬间烟消云散,我看得到他们的紧张不安。”

遂钰系好最后一颗云母扣,岔开话题道:“父王知道我在你这,再从小厮们口中听见彻夜未归,想必又得一同责怪。”

“唉,都是及冠的人了,还是会被父亲”

萧韫突然俯身拥抱遂钰,遂钰的话抵着喉咙戛然而止。

“怎么了。”遂钰拍拍萧韫的肩膀。

萧韫以为放手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对遂钰,还是对他自己。现在看来,倒不如继续将遂钰留在大都,至少不必面对刀枪剑戟,萧韫明白这种多少性命从眼前流逝的痛苦,它并不能像仇恨那般烟消云散,反倒会成为高原之上山巅常年不化的寒冰积雪。

“怪不得方才哭得那般可怜,原来是在外头受委屈了。”皇帝收紧手臂,低声说:“若不想留在军中,再回来做个御前行走,就在朕身边。”

遂钰以前对治军之策并不在意,可现在成了一军主将方才明白萧韫为何重用南荣王府。

虚假的繁荣隐藏在大都五光十色之下,皇帝贵为一国之君,手中可用的军将却并不多。

而可用之中的重用,即将信任完全交托的将军少之又少,徐仲辛并非偶然,而类如将军府的世家虎视眈眈。

骁骑将军是萧韫作为皇帝的奖赏,但南荣明徽还未成为南荣王之前,也做过骁骑将军。

再联想星也河前,父王对自己所说的话。

所有迹象都指向相同的路

王位。

沙场刀剑无眼,若南荣栩性命无虞,遂钰可一生辅佐兄长,若南荣栩有恙,偌大王府便会顷刻交由下一任家主。

“无论是你,还是父王兄长,你们都在将我往那个难以企及的位置推。”

“既如此我又怎能后退。”

“夺回失地一战便是臣送给陛下的生辰礼。”

遂钰轻声:“就像你每年都将产业送来作礼。”

因为萧韫知道遂钰喜欢钱财,而遂钰也明白萧韫心中所向。

“为什么不用回南荣隋这个名字。”萧韫思绪纷乱,这些年他有许多话想问遂钰,次次得到战胜的军情,其中却只字不提主将是否受伤,想来是遂钰不愿在军报中多言。

“南荣隋不懂的大都皇帝想要什么,鹿广郡长大的南荣隋,大约只是个纨绔的世家子弟,上有父兄庇佑,下有阿谀奉承不绝。”

“但南荣遂钰明白。”

遂钰一字一句,从萧韫怀中退出来,与潮景帝四目相对时,发现萧韫眼眶有不可差距的微红。

他扬眉朗声:“萧韫。”

“若你想要西洲,我便把西洲打下来送给你。”

萧韫愣怔片刻,旋即沉沉笑出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