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120章

明明他骗了自己那么多次,为何心脏仍旧会为之触动。

遂钰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次和前几次不太一样,应答的语气相同,音调也一样,可他就是觉得萧韫好像真的……真的松手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胸膛紧密相贴,萧韫能感受到遂钰跳动逐渐快速的心脏,其中也有他自己的。

原本压在身上的无形的重担于此刻突然松懈,他有说不出来的轻快,或许他几年前便意识到,永远无法留住一个根本留不住的人,而他却仍旧想将他攥在手心,想着能过一天就过一天吧,哪怕他恨我也没什么。

爱与恨之间选择了恨,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做天下的皇帝简单,昏君与贤德只在一念之间,而成为某个人心中所仰望的身影,萧韫以失败告终,且路行此处并无圜转余地。

他想等待遂钰回抱他,但短暂等待后只有冰冷的反问。

“你有很多次机会,但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是觉得我说出来那句你愿意听见的话,现在会心软同你回宫吗。”遂钰说。

萧韫唇齿苦涩,唇角仍挂着笑意,摇头道:“不。”

只是我已不知我们该如何继续。

若说当初留南荣隋在大都,是为巩固帝位与约束南荣王府,萧韫确实也做到了长治久安,腾出手料理与邻国战后诸般事宜。

遂钰逐渐长大,心思较之从前愈发缜密,萧韫教无可教之余,亦发觉遂钰已经在用从他这里学来的本事反击。

就像是当初的他和南荣王。

皇帝也是人,也有人的情谊。萧韫始终未曾忘却在南荣王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有聪妙皇后的疼爱,有师父师母的呵护,冷冰冰的殿下称谓换作阿韫,每个人真挚地期盼他登临九五,不遗余力地推着他一步步向前。

有人剥夺了他的年少,也有人送给他一份烂漫时光。

而遂钰本该得到的安宁,却被他残忍打碎搅得稀烂。

无论是遂钰妄想带走公主,还是假死离开大都,至少在某个瞬间,萧韫是真心想遂钰回家。

同时他也很清晰地明白,只要剪断风筝线,风筝乘风直上,便难以再次回到原地。

遂钰根本不会为了他而停下脚步。

遂钰永远眺望未来,而他却只能留在大都,就像遂钰口中描述的那般,抬头便是四方的天,想做房顶的五脊六兽。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就算做了皇帝,也只能用区区权势压迫对方,狼狈披上体面,装作唾手可得。

彼此的疲惫至极,已经在秀州逃难中彻底迸发,历经生死之后竟然并非相拥而泣,而是徒劳地询问着朝政之事,话语间的试探昭然若揭。

既如此,那些故意维持的平衡究竟于谁有益处。

萧韫深知不是自己,而也并非遂钰,两败俱伤中没有赢家。

无话可说后的沉默,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落寞,当萧韫脑海中倏地浮现放手的念头,他心中竟陡然轻松许多。

他以为遂钰会表现得欣喜,但遂钰却再次打乱他的预料之内。怀中的人没怎么说话,只是问了句“什么”便呆立在那。

萧韫无可奈何,松开后凝视遂钰,遂钰这次没躲,用掺满浓郁不解的表情,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皇帝摊手:“怎么就不信呢。”

“好。”遂钰嗯了声,说:“我知道了。”

旋即他踮起脚尖拍拍萧韫头顶,认真道:“要好好吃饭照顾自己,夜晚不要喝太浓的茶水,还有……”

“还有什么。”萧韫问。

遂钰想了想,抿唇说:“日后我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隼,驯服最烈的马,若有机会我会提着敌人的头颅邀功寻赏。”

“好。”

潮景帝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此刻舒展开来,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放松的心情充盈胸腔:“届时朕封你为大将军。”

“祝……南荣将军百战不殆。”

处暑已过,皇帝在鹿广郡养伤的消息逐渐变了味,外头因着南荣王要辞官那句话流言纷纷,后而各地渐有鹿广郡挟天子倒逼皇权,意欲篡位之嫌。

皇帝对南荣王避而不见,反倒是该离皇帝十万八千里远的四公子,一日几次地在皇帝面前晃悠,各地文书一应交由他手,履行御前行走要务。

鹿广郡的夏天来得急,去得更快。夏日余韵消散,初秋凉爽纷至沓来,遂钰的精气神也逐渐恢复,活蹦乱跳看着不像是个体虚的。

“小弟,路行此处该何解。”

什么此处?遂钰忙得焦头烂额,反观南荣栩近日闲暇非常,瞧着着实令人可恨可气。

南荣栩勾唇,比对着棋局与书中注解,慢悠悠又落下一子才道:“现在只有陛下回京才能结束传闻,你说陛下该何时离开鹿广郡呢。”

“陛下月末回大都。”遂钰随口道。

房内顿时陷入寂静。

他见南荣栩面露诧异,纳闷道:“大哥不知道吗,陛下前几日告诉我的,我以为你和父王已经知晓了。”

南荣栩许久未找到自己的声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遂钰又道:“我不跟他走,就留在家里陪着母亲。”

“陛下也肯?”

“我们已经……约定好了。”遂钰抱起奏折快步走到门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身来到南荣栩面前,说:“我这屋里奏折太多,大哥还是同我走吧。”

南荣栩挑眉,一时觉得遂钰着实大义灭亲,且不说他根本不屑于翻阅文臣言官奏折,光是遂钰这种防天防地防自家人的模样,他捂住心口佯装难过道:“你可真令大哥伤心。”

南荣王府虽韬光养晦,但也着实没像遂钰想象中的那般“做小伏低”,军权在手的异姓王,朝中门生众多,能隐忍到哪里去。

“当初在大都假死,太子往陛下身边送了个新御前行走过去,所以近几日我总在想,与其让太子和大殿下费心,不如我们主动送个人过去,既能协助陛下料理政务,又可随时帮我们监视朝中动向。”

“只是不想宫中有人先下手为强?”南荣栩反问。

“不。”遂钰勾唇说:“有人想要勾引萧韫,我不开心而已。”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南荣栩就是从中听出浓郁的火药味,直觉告诉他,遂钰现在是在生气,这火来得太急了,明明还是八竿子打不上的事。

“若是能被人随意引诱的男人,听大哥一句劝,此人并不可靠。”

“再说吧。”

遂钰摆摆手示意南荣栩快走,耸肩道:“这事大哥可得放在心上才好。”

南荣栩边走边问:“近几日见葛桐常在你院外徘徊,他哪里做得不合心意,被你赶出去了?”

“归根结底是父王的人,就像大哥身边的窦岫,不也是自小一起长大至今。”

“还是把越青调回来我才安心。”南荣栩道。

遂钰摇头:“此事我自有决断,大哥不必为我操心。”

奏折有些重压得遂钰肩膀都垮下去了,他抬腿用膝盖顶住即将从怀中漏掉的奏折,随口说:“朝中文臣不足为惧,但终究是隐患,明年科举得尽快安排更多的人入谏院。”

南荣栩玩笑道:“你倒像是个谋朝篡位的好手,想要兵权还想得好名声。”

“我勤王救驾,可谓忠臣矣。”

兄弟二人在岔路口告别,遂钰将奏折搬上桌,抄起萧韫的茶碗一口气喝光,里头竟然是冰镇过的酸梅汤。

“怎么没有茶。”遂钰嫌弃道。

萧韫放下朱笔,将已批阅完毕的奏折推至遂钰手旁,又将碗中汤添满,说:“这趟叫陶五陈送出去,不是什么要紧的奏折,午后准你假出去玩。”

“你呢。”

萧韫倚在宽大的座椅中,腰后垫着软垫。椅子足够大,他略一伸手牵起遂钰的手,遂钰轻移半步,整个人便能埋进他怀中。

近日遂钰养得好,面如脂玉,特别是梳起发髻后完整露出的眼眸,眉梢随着眼角微微上挑,整个人显得精神明朗。

少了几分久住后宫的阴郁,浑身上下暖烘烘的像个小太阳。

萧韫掌心在遂钰眼前覆盖,随意摆弄了会,晨起精心搭理的长发便被他三拨两挑勾地散乱。

“我的头发!”遂钰双手捂住前额。

萧韫捻起发带,暗红绣着金色玉兔样式,他将它放在遂钰眼前晃了晃,问道:“谁挑的。”

“……母亲。”遂钰不情不愿道。

“兔子。”萧韫弯眸,宽大的手掌划过遂钰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随着骨骼的弧度逐渐向下,待遂钰整个人红透了,他才道:“现在是熟透的兔子。”

遂钰心中大喊变态,飞快夺走发带攥紧:“这、这可是我家!”

“趁朕走之前让朕好好看看你,届时可便只能睹物思人了,爱卿千万寄回家书聊表思绪。”

家书?

遂钰无情道:“我家在这,陛下才是快快回家吧,皇宫大内美人无数,都着陛下雨露恩泽诞下皇子。”

“雨露?”

萧韫堵住遂钰的嘴,吻得遂钰几乎窒息,骂道:“小没良心!”

“滚回你的皇宫去吧!”遂钰用力咬住萧韫手腕泄愤。

萧韫大方任咬,很快手腕留下两排整齐牙印,他端详片刻心情极好,评价道:“牙口不错。”

“……”打败英雄好汉的一定是无赖!遂钰没话说,折腾累了躺在萧韫怀中望着房梁发呆,尽管警告自己这是王府,不能在萧韫这久留,眼皮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没过多久,萧韫发觉怀中没动静了,方才唤来陶五陈将遂钰搬去床榻歇息。

谁知遂钰半睡半醒见不是萧韫,死活赖在椅中不走,萧韫温声告诉他他抱不动他,遂钰迷茫地闭眼问为什么。

萧韫重伤未愈,表面看着无碍,实则内里根本没好利索。伤筋动骨尚且百日更何况是炸伤,也真是谢天谢地,火药碎屑并未迸在脸上,浑身上下还有这幅面皮可供观看。

护送皇帝返回大都的队伍都是万里挑一的军士,南荣王要辞官的奏折递了又递,隔日便出现在南荣王案台前。

皇帝拒绝的态度明显,而南荣王请辞的决心也坚定,但遂钰留在鹿广郡的消息只有南荣栩知晓。

其实南荣栩也不确定,皇帝究竟是否出尔反尔,直至御驾启程前一刻,他心中仍旧不停打鼓,眼睛在遂钰身上游移。

越青也终于结束任务顺利返回鹿广郡,人晒黑不少,倒是力气见长食量增大。

皇帝在外遇刺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大摇大摆回京太过招摇,仍旧着几队人马分别前行,确保圣驾无虞。

暮色微合,南荣王携家眷相送。皇帝目光扫过众人,并未刻意将注意力放在遂钰身上。

二人眼神碰触,周遭气氛立即变得诡异起来,尤其南荣臻的表情,不知忍耐了多少才捂着脸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二哥笑什么。”遂钰纳罕。

南荣栩踹了南荣臻一脚说:“他有病。”

众将士皆在,众目睽睽之下,潮景帝与南荣王寒暄片刻,在几位主将的簇拥下上车,遂钰躲在人流后,见父王回头匆匆看了自己一眼。

他说不清这种眼神是何意味,只是听着车辙缓缓滚动碾压地面的声音,忽然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不自觉地调转脚步逆着人潮前进。

身后传来越青的呼喊,问他怎么走得这样快,陛下的车还没走远呢。

与此同时,车内的潮景帝忽然推开车窗,手向外短暂地探了下,而后又像是被什么惊动骤然收回。

陶五陈以为皇帝觉得车内闷,贴心道:“这车里是闷了点,窗都打开空气流通待会就好了。”

萧韫将手放在窗帘,却并不掀起,任由风灌入车厢吹得透心凉。

不知过了多久。

遂钰穿越人海行至灯火阑珊处,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唤他。

“阿隋!”

他回神循着声音找去,越青正同胡小海并肩站着,南荣臻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酒壶快步向他奔来,抱怨道:“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以后多多熟悉着点吧!”

“什么?”遂钰眼神闪烁,没反应过来。

南荣臻:“当然是南荣隋啊。”

“陛下方才临走时,父王专程提了南荣隋三个字,陛下都没反应呢,看来是默许你能改回名字了。”

“还说什么我们南荣府的少年郎乘风直上九万里……”

“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南荣臻向来对皇帝没什么好影响,当即觉得潮景帝在骂人。

少年郎该乘风直上九万里,雄心壮志亦比鲲鹏破寰宇。

发梢银铃轻晃,清脆余音缓缓萦绕耳旁。

“乘风直上九万里。”遂钰倒是反复默念数次,最终深深吐出口浊气,释然地笑了笑。

“二哥,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