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69章

举着锅盖的军师愣住了。

他们对四公子的印象,从越青信中了解,又得世子家书,皆以为此次相见,当是儿子老爹相拥而泣,一派祥和的场面。

没想到局面竟如此尴尬。

做儿子的向父亲行了个臣下礼,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幅情景,军师多年前陪南荣王抵达大都述职时见过。

那年,皇帝身边并没有御前行走,是礼部带人来迎接的。礼部恭恭敬敬将王爷迎进大都,四公子神态举止,相似非常。

遂钰冷静道:“父王舟车劳顿,烹膳这种小事,就叫底下的人来做吧。”

沙场纵横,半生戎马的南荣王,南荣明徽哪里遇见过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场面。

白日见到遂钰,遂钰那张极似王妃的脸,明晃晃地在南荣明徽眼前晃悠,南荣明徽想以袖箭打开话匣,没料到遂钰谨慎,立即与他拉开距离,手按着短刀没松开。

袖箭弓弩,本就不是什么军机,民间也时常议论,将西洲与大宸作比较。

本以为父子初见,该是热泪盈眶,皆大欢喜的场面。

但遂钰太冷静了,甚至让开通道,对南荣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下巴微扬,却敛着神色,一副尽管我们是父子,我却与你不熟的模样。

“你母亲叫我带了些……”

“公子。”

暗卫神出鬼没,蓦地出现在遂钰身后。

未及遂钰回头,南荣王大跨一步,没用多大力气,便轻而易举将遂钰扯在身后,冷道:“何事不可等明日再说。”

遂钰被父王攥着手心,眼皮颤了颤,默不作声地用另外一只手掰开桎梏,轻声说:“他是陛下身边的暗卫,父王,想必是找我有急务。”

“你说吧。”遂钰又向暗卫道。

南荣王战神威名无人不知,暗卫被南荣明徽紧紧盯着,像是被什么尖锐的武器抵住了喉咙,他略咽了口唾沫,双肩如扛两座大山,顶着压力道:“将军府的人到了,陛下不见,明日早朝也停了,得由公子送些要紧的文书去内阁。”

只是送文书这么简单吗,内阁文书固然重要,却并非不可由他人传递。

遂钰沉声道:“知道了,我即刻启程。”

“父王,儿子公务在身,越青与葛桐皆在禅房,待会便由他们带您回府。”

“陛下只是叫你尽快回宫,上柱香的时间总能腾出来吧。”南荣王并未制止遂钰离开,话是对着遂钰,却也给暗卫听。

暗卫保护遂钰多年,知道这位主子大事从未出过纰漏,行礼悄然匿于林,留给南荣王带公子上香的时间。

遂钰望着暗卫消失的方向,出神片刻,跟上父亲的步伐。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遂钰踩着南荣明徽的影子,尽可能拉开距离,直至南荣王说:“我们王府杀伐过重,上香也仅只是心理安慰。”

遂钰:“父王也信神佛吗。”

“你二哥信这个。”南荣明鹏提及老二便止不住摇头。

南荣臻左手佛珠,右手霸王枪,上阵杀敌还得先敲几声木鱼……仿佛敲完就能止住杀孽似的。

“哦,那可得替二哥多烧些赎罪。”遂钰自然而然道,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南荣王停下脚步:“烧香都是烧给活人看,你觉得我们是在烧给谁看。”

遂钰想了想,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说:“我吧。”

遂钰终于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说,世子行为与南荣王如出一辙。

此刻两人你言我语,不正像南荣栩惯用的交流模式。

善于提问,并不正面回答,却又引导着对方说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其实父王不必提前与我接触,直接传消息来,我回府便是。”

“送嫁公主后,我一直住在这,并非是陛下安排了什么其他的事务。这里是个好地方,却不宜久留,夜里太黑,我不适应。”

遂钰仰望父亲伟岸:“想来,是父亲欲提前与我接触,了解我的喜好。毕竟十几年未见,即使是血亲,也更像陌生人。”

“但我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哭着闹着问,为何父亲母亲要抛弃我。”

“更何况,为了天下百姓,无奈舍弃我一人,是个很划算的决定。”

南荣栩那些话,遂钰谨记在心。

情感与理智撕扯着意念,凭什么为了百姓,就要我陷入危困之中,可南荣王府的使命,不就是守护一方平安。

流淌着南荣氏的血,便得承担此责。

“不哭不闹,是因为我明白鹿广郡当年的艰难。”

遂钰淡道:“但我认为父王今日此举,更像是试探。”

固然南荣王府权势滔天,但父子间不该这般步步考量。或许南荣王的出发点是好的,但遂钰不喜欢。

有萧韫一个人试探自己就够了,再来一个,实在是心力不济。

即便对方怀着好意。

话是客观,但落在一位父亲耳中,便成了锥心的刺。

遂钰顶着南荣幼子的身份,却始终未曾享受过南荣王府的半分荣耀。

令遂钰别扭的不仅仅是南荣明徽的行为,更是未曾与亲生父亲想见的慌不择路。

这太难看了,他几乎能想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他想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面对父母,能够肆无忌惮地张开怀抱,享受难能可贵的温暖。

可他是南荣遂钰,是南荣王府留在皇宫里的质子,他没办法抑制自己的愤怒,明白王府的无可奈何,更令他感到痛苦。

面对南荣栩,这种痛苦并未持续多久,但南荣王不同,遂钰心中再如何挣扎,也没法立即跨过心中的门槛。

翌日,天刚亮,遂钰独自返回大都。

皇帝果然没上早朝,甚至是群臣皆入殿,陶五陈才宣旨,陛下身体欠佳,退朝。

玄极殿外跪着几名御史,遂钰见怪不怪,从后门绕进内殿。

“跳一个。”

萧韫正用逗猫棒同小霸王玩耍,小霸王近日吃得多,圆滚滚的,整个猫身大了一圈。

“我的。”遂钰将小霸王提起,护在怀中道:“想逗猫,自己出去找。”

“你这猫半夜啃朕的奏折,朕没惩罚它,还给它肉吃,真是不知好歹。”

萧韫忽地又记起了什么,道:“朕将天枢送你,怎么不见你这个小王八蛋道谢。”

遂钰扬眉,从颈间取下银哨,放在萧韫眼前晃了晃。

“这可是某人上赶着送给臣的,小霸王乃臣爱宠,臣还不打算送人。”

“喵喵!”小霸王附和。

“宫外如何。”萧韫问。

遂钰张了张嘴,将父王抵达的消息咽进肚,说:“国泰民安,如陛下所愿。”

“外头的几个御史,跪了两个时辰,朕准备了棚子给他们,以免烈日晕厥。”

萧韫道:“皇后的母家,查出了些有趣的东西,想看看吗。”

遂钰弯眸:“陛下想要臣做什么,吩咐便是。”

皇帝手边放着数不尽的文书,他随便从中挑了几份递给遂钰,遂钰大略扫了一眼:“昌吉侯曾购买大量粮食,用以放……”

羊羔息。

“朝廷禁止私放借贷,借一还二,此等高息竟也能放出手。”

先前萧韫着钦差全国暗访,处决了许多放贷的地头蛇,现下昌吉侯放贷不说。

“收回的钱款,又流向了沿海一带。”

遂钰疑惑:“我朝虽发展海运,却始终不如江南繁荣,这钱去往沿海。”

萧韫:“将军府。”

“……”

抚军大将军的将军府,是啊,海上一门水师。

短短数日,皇后竟顺着昌吉侯,连根带泥挖出来这么多有用的消息。

“陛下指的是,昌吉侯与将军府同气连枝?”遂钰问。

萧韫缓慢道:“大将军今夜回京,定然半夜敲门,届时定会携带昌吉侯,要朕给他们一个说法。”

“景王送嫁未归,朕现下需要一个能替朕守住宫门的人。”

潮景帝轻抚遂钰脸颊:“巡防营和禁军,爱卿觉得哪个靠得住。”

遂钰挑眉,若真要选一个……

“那还是巡防营吧。”

“毕竟是臣管辖责权之内,若陛下的禁军出动,必然惹将军不快。”

巡防营人口复杂,这位是朝中大人的远房,那位又是什么知府的亲侄,总之没什么背景,根本进不了巡防营的大门。

虽说没什么武力,却难得散漫好用。

巡防营都统受召入御书房,这位也是个做了多年都统,仍旧光杆一位的可怜人。

手下没什么人听命,后来又来了个空降的南荣遂钰,这位是陛下亲派,又是南荣王府的人,好大的架子,刚来便将御史台那边的关系户打了个半死。

皇帝不在御书房,是遂钰决定将人约在这里商议。

正都统想了想,问道:“遂钰大人,此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陛下不在,正都统的心安了大半。巡防营这辆破车,每试图向前走一步,身上都得掉些木屑下来,哪里还能守卫宫门。

遂钰笑道:“都统大人好歹是武将,我就是个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连练家子都算不上,还得倚仗大人您撑腰呢。”

正都统:“巧了,本官腰不好。”

“届时,都统大人就带着巡防营的兵望那一站!”遂钰比划道:“抚军大将军便不敢进门了。”

正都统:“……”

用兵讲究排兵布阵,即使只有百来名,也能做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正都统从掌管人户的官吏那,拿到了巡防营各士兵的身份背景,遂钰咬着樱桃,没注意,汁水溅在纸上。

他用笔画了十几个圈,道:“这十几人,家中声势越大的,拍在前头,剩下的依次站队,得用他们将宫门堵住。”

正都统带着名单排队,各家的二世祖散漫至极,毫无军队纪律,常青云带着禁军与正都统交接。

常青云治军多年,哪里见过这般散漫的军队,一时同情:“都统大人不易,改日方便,不如同去喝酒?”

这些人哪能算兵,分明乌合之众。

遂钰晚膳用了菜心汤,萧韫见他胃口不错,便问要不要吃虾。

遂钰:“将那群人塞在宫门口,给抚军大将军八百个胆子,都不敢带着人硬闯。”

杀一人事小,伤一群官宦子弟事大。

侯府将军府如今咬着成家不放,便是因着占理。

但若他今日敢伤巡防营,皇帝便能立即将他按在府中,连着昌吉侯一起冷待,毕竟得给朝臣一个交待。

谁都不知道那三人在丹华大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最有经验的审讯官,都无法从成十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

成十不学无术,但胜在记忆力不错,靠着小聪明混到了现在。

成十不记得,剩余两人又死无对证。

皇后这把火添的及时,世家的行动力不容小觑。

遂钰拨弄着虾头,张嘴咬住虾肉,淡道:“东宫里那个怀孕的,如今可还好?”

“太子头胎,自然重视。”萧韫说。

“陛下日后可千万别叫臣做此等凶险之事。”

遂钰道:“毕竟是以一敌百的大将军,臣可消受不起这般的福分。”

“有南荣王撑腰,怕什么。”萧韫笑了,“徐仲辛常年海上飘荡,这大都里的事,还不归他管。”

“父王撑腰事小,恐怕徐将军还没那么畏惧王府。臣敢与之一敌,全仗陛下之势,还请陛下在臣节节败退之时,天降奇兵救臣于水火。”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陶五陈从外头走进来。

遂钰放下碗筷,用萧韫递来的帕子擦擦嘴,又用清水清了清口,绕到窗台下,揣了把瓜子,道:“走了。”

萧鹤辞在殿外等候传召,没过多久,遂钰从里头跑出来。

“见过太子殿下。”遂钰在萧鹤辞面前停下,行礼道。

萧鹤辞:“听闻抚军大将军即将抵京,本宫担心巡防营能力,特来请陛下派禁军协助。”

“太子殿下如今竟还在意此等小事。”遂钰作诧异状,小声道:“陛下要将皇长子殿下召回大都了,太子殿下怎还能坐得住?”

潮景帝与皇后相处融洽,贵妃因太子妃母家一事受了牵连,朝中议论纷纷,自然有皇长子被陛下冷落多年,如今也要扬眉吐气的流言。

萧鹤辞许久未与遂钰见面,只知遂钰进来与父皇吵架,江合同他说,也不知怎么的,南荣遂钰伴驾家宴,公主与西洲太子见了一面后,竟病了好些日,想来又是那南荣遂钰发疯,吓着公主了。

现下遂钰活力四射地站在萧鹤辞面前,虽仍旧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比起先前,气色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遂钰近日琐事繁多,哪顾得了萧鹤辞,眼见萧鹤辞还想问什么,他连忙称巡防营有事,得尽快赶去处理。

宫门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哦,上次是萧韫选秀的时候,海量的马车停在长街,秀女们挨个下车。

有人向正都统叫嚷饿,正都统想着外头买些饭食,遂钰大手一挥:“禁军有小厨房,叫他们的厨子开火,别饿着兄弟们!”

巡防营众人欢呼:“谢大人赏!”

禁军的吃食乃全军最佳,逢年过节,潮景帝甚至着御厨前来烹饪。

巡防营几百人,按照官职大小,分别排队依次用饭。

遂钰站在城墙之上,遥望远方,暖风裹挟花香迎面吹来。已是春日,可他身上仍觉得寒冷,不是身体上的寒冷,要不然是心境。

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从大哥入京之后。

将军府与朝廷的矛盾,异于南荣王府与朝廷的摩擦。

遂钰自认资历尚浅,因此不做过多评价,只愿自己所做之事,皆是有利于南荣王府。

只要他在大都一日,定不会让南荣王府受任何人的挑拨。

南荣一门皆武将,他是唯一那个特殊。

若想继续活着,便得摒弃执念,彻底在朝廷站稳脚跟。

或许南荣遂钰不适合军营,但绝对熟悉大都。

入夜,巡防营点燃火把,许多人累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

遂钰靠坐在城墙设有旌旗的地方,耐着性子等待将军府兵马抵达。

倏地,远处一道闪现的灯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遂钰许久未言语,嗓音有些沙哑。

他略清了清喉咙,扬声对城墙之下的正都统道:“都统大人,养兵半日,用兵一刻。”

来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