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南荣>第2章

或许是因为早就知道会迎来这个答案,遂钰紧抓萧韫的手逐渐松懈,随后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

萧韫将遂钰腰间别着的发簪拿在手中把玩,这是遂钰刺伤太子的那枚,遂钰并未将此发簪留在东宫。倘若太子日后想找他算账,此簪便是物证。

太子册封所用之物,皆得由皇帝过目后方可使用,这根发簪还是萧韫当年立嗣时,从先皇手中接过的物件。历三朝太子,所含意义深重。

这些遂钰都知道,但他就是故意给萧韫难看。

激怒皇帝无非是两种下场,逐出皇宫或被处死。

遂钰想看看,他会如何处理南荣王府与朝廷之间的关系。

南荣王府远在鹿广郡镇守边塞,声势却远超普通异姓王。遂钰犯错逐出宫,王府便可立即派人来大都接公子回家,倘若是后者……

萧韫不敢。

遂钰认准萧韫无法处死自己,所以他要激怒萧韫。即使现在他能忍得了,日后呢?即便他现在对自己无限纵容宠爱,总有一日,这种莫名其妙建立在肉体联系上的爱,会因为无数愤怒积攒在一起而消耗殆尽。

那个时候,就是遂钰回家的最好机会。

凶器仍沾着微凉的血,萧韫牵起遂钰的手,仔细地去看少年圆润饱满且白皙的指甲,残余的红色嵌进指缝,遂钰只是草草用帕子擦了下手,太子的血并未完全处理干净。

遂钰安静看着与萧鹤辞气质不同的萧韫。

这对父子明明长相极其相似,行为处事却截然相反。

他六岁作皇子伴读,无时不刻跟在萧鹤辞身旁,萧鹤辞的一言一行广受朝堂内外称赞。他也真正做到了哀民生之艰辛,舍得散尽府中家财救济百姓,甚至愿意不厌其烦地以理服人避免动用武力。

潮景帝萧韫少年登基,初次御驾亲征便在他登基后当月。他是从乱世之中登基的皇帝,杀伐果决已经成为他侵略性决策的本性,得到什么把控什么,他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即使已经天下太平,他那份暴戾多疑仍旧与日俱增。

他将发簪放进遂钰手中,就像刺伤太子那般,遂钰下意识朝着萧韫刺去。

尖锐刺穿皮肉,萧韫脸色未变,掐着遂钰手腕的力道收紧,佩戴挂饰中的流苏碰撞,圆润东海珍珠清脆作响,瞬间搅乱遂钰的思绪。

他大脑空白,左手力道不减,直至温热的血液再次充盈他的掌心,殿外传来陶五陈的低声提醒:“陛下,还有半炷香的时间太子便要到了。”

萧韫淡道:“松手。”

话罢,他轻而易举地捏住遂钰的手掌,同时褪去外袍擦了擦遂钰的手,然后将衣物按在伤口处,道:“去拿金疮药。”

遂钰不光知道萧鹤辞殿中存放金疮药的地方在哪,他还知道萧韫习惯将伤药放在贵妃椅之后的那个小塌第一个柜子里。

他刺得不深,但没想到萧韫没躲。

萧韫褪去衣衫,露出被血渗透的里衣。里衣包裹着的这具躯体,自肩胛处至后腰,有道永远无法消匿的狰狞伤疤。

发簪恰巧就刺在这道伤口之中。

遂钰双手颤抖着从柜中取出金疮药,他起得太急,不慎撞倒药箱中其余药罐。几个不知道装着什么药的白瓷瓶在地上滚了几圈,骨碌碌滚至萧韫脚边。

“过来。”萧韫捡起药瓶,说。

遂钰惊魂未定地将金疮药交给萧韫,萧韫指了指案台之上的笔墨,道:“照着诏书誊写一份。”

遂钰惊诧道:“陛下那是”

……

太子抵达檀坛后不久,出日殿殿门大敞,遂钰手捧诏书神色如常地走出殿门,他身后是坐在殿内龙椅之中的萧韫。

踏着庄重威严的礼乐之声,遂钰缓步来到萧鹤辞面前。

按照事先彩排,遂钰得将诏书交给萧鹤辞,萧鹤辞手捧诏书听父皇教诲,而后从皇帝手中接过属于东宫太子的印鉴,再至檀坛之中祭拜天地神灵。

檀坛之内高香须得在皇子承袭东宫之位后燃烧七七四十九日,宫人会随时增添香火,避免香线燃断。

萧鹤辞从遂钰手中接过诏书时,发现遂钰握着诏书的手微微颤抖,然而当他想说什么时,遂钰迅速道:“恭喜太子殿下入主东宫。”

册封诏书之中笔墨未干,轻微晕染纸面,萧鹤辞接过诏书的瞬间,遂钰瞬间似如触碰烫手山芋般收回手。

诏书是遂钰誊写的。

遂钰经常以学问不高为由,对外谎称自己并不善意习字。然而在成为御书房行走后,他每晚都会替萧韫批改奏折。

萧韫口述,遂钰将萧韫的话写在那些官员呈递上来的奏章之中。

他是比皇子们更加接近萧韫的人,萧韫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写字,面对遂钰因畏惧而产生的消极态度,皇帝显得有耐心极了,直至遂钰终于能够写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天子笔迹。

普通奏章便罢,但这是册封太子的诏书。

倘若日后萧韫想找南荣王府算账,大可将诏书拿出来定罪,判个欺君罔上挟天子令诸侯的诛九族之罪。

遂钰后背发凉,额前却渗着细密的汗珠。

萧韫从不轻易透露心思,遂钰也只能走一步琢磨一步,稍有不慎万丈深渊。

脚底似灌了铅般沉重难行,而这场合却又是再庄严不过。

众目睽睽之下,遂钰站在太子面前竟许久未挪动一步。

负责流程的仪官离遂钰太远,想提醒也不得法,只能将目光投向封禄泉,以盼得到封大人的指引。

封禄泉哪能猜到出日殿内发生了什么,只当少年人没经历过大场面,一时被吓到而已。陛下在殿内也未命人催促,想必不会怪罪。

仪式结束,遂钰也未能缓过神来,只是身着白色丝质里衣,孤单地坐在玄极殿内温泉边发呆。双腿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水渍很快浸湿他的衣衫,那套参加典仪的外袍脱在手边,皱巴巴的被遂钰揉了很多次。

男子及冠束发,遂钰却并不喜欢那么严整,独处时经常披散着头发乱走。他手指勾着发带,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泉边垂柳。

报复太子本就在遂钰的计划内,但却并没讨到什么好,反倒冲动地令皇帝拿捏住了他的命门。

为了避免仪式意外,萧韫提前亲自誊抄过一份诏书。那时遂钰也在场,他站在萧韫身后捧着水杯,睡眼朦胧地问他在写什么。

皇帝说,诏书。

然而那份诏书并未被拿出来使用。

“小公子,陛下让老奴来送安神汤,时辰也不早了,您喝了汤药便先休息吧。”

遂钰收拢思绪,回头问:“公公什么时候来的。”

陶五陈笑道:“老奴已经站在这许久了,只是见公子望着那些花草出神,未敢打扰公子。”

遂钰闻言哼了声,讥讽道:“公公身为首领太监亦能如此迁就我,可那东宫的江公公脾气大,每次见了他我都怕得很。”

江合是东宫的人,即使陶五陈统领宫人,也得先从太子那得到允准,方能将江合传唤来问话。

“老奴会如实禀报陛下,还请公子勿要动气。”

遂钰:“寄人篱下我哪敢生气。”

他接过陶五陈递来的汤药,仰头饮尽后随意将药碗丢进泉中,捞起礼服边走边说:“安神汤我已尽数服下,公公大可直接回去交差,你告诉陛下,我今夜不会乱跑,更不会去东宫再给太子添一刀。”

皇子公主们成年后,通常会出宫立府,受宠爱的会提前得到封地。萧鹤辞十三岁便被允许出宫,这是当今前往边塞驻守的皇长子都未曾拥有的待遇。

遂钰作为萧鹤辞的伴读,自然也跟着在宫外生活过。

午夜失眠时,他总是会想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有朝堂争斗,更未曾涉及皇权,偶尔功课没做好被先生责罚,萧鹤辞也总是揽去大半责任。

时间会流逝,人也会变。

就像他根本不会相信,萧鹤辞竟会为了皇位而将他送给萧韫。

床榻轻微塌陷,一具微凉的身体悄然贴近,遂钰轻轻向塌内挪了挪,耳边传来萧韫的声音:“还在为在东宫受的委屈生气?”

那不是委屈,遂钰压根就没把江合放在眼里,不过他也不吱声。

态度落在萧韫这里便是默认了。

男人牵起遂钰的手,引着他让他面对他。

遂钰翻身便能埋进萧韫怀中,他甚至用力地用额头撞在萧韫胸前。

萧韫嘶了声,但没将遂钰推开,笑骂道:“故意的是不是。”

遂钰的掌心贴着萧韫的腰窝,鼻翼间萦绕着萧韫身上的那股沉檀香。这种香味太沉闷,遂钰不喜欢,他蹙眉道:“我要休息了。”

“喝过安神汤还睡不着,想必是今夜无眠。”萧韫挑起遂钰耳边发丝,俯身亲吻遂钰疲倦的眼睛。

遂钰拒绝的声音很快便被掩盖。

层层纱幔围拢无限旖旎,从里伸出的细长手指仿若濒临溺死,先是无助地抓住榻前的围栏,而后逐渐收紧,最终在漫长的颤抖中骤然松懈。

……

皇帝从柔软被子中捞出汗涔涔的遂钰,随意披了件外衣将人抱去温泉清理。白日盯着仪式已令遂钰疲惫不堪,此时他已经完全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萧韫摆弄。

萧韫将遂钰放在岸边,遂钰摸索着滚进水中。

温泉不深,修建时又设了可供平躺的台子,最适合遂钰这种懒得下水,又想在岸上享受的人。

“明日成家嫡女进宫请安,按理说成婚前便得入宫伴侍皇后凤驾,但如今皇后仍在国寺修行,你得为朕走一趟。”

遂钰只有脑袋在岸边耷拉着,懒洋洋地接受皇帝的按摩服务,按得舒服了还会哼哼几声。

萧韫道:“皇后为国祈福出宫修行,五年再未踏足大都,太子乃董贵妃所出,想必将人请回来会难些。”

遂钰猛地睁眼拍掉萧韫的手,冷道:“我不去。”

当年他在书院伴读受苦,便是皇后暗中使了不少绊子。老天有眼,好不容易等到皇后自作孽被送走,现在怎么还要把人迎回来。

“你若是能将皇后带回来,朕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遂钰:“我要回”

萧韫:“朕记得你格外喜欢凉山的马场,赐你围场随意进出之权如何。”

皇后是因害董贵妃腹中孩儿而被皇帝降罪,皇帝碍于皇后母家而将其送去国寺,如今再因太子将人接回来?

“陛下怕是忘了臣是南荣王府的人。”

遂钰彻底清醒了。

皇后母族乃世家大族,更是为萧氏争夺江山的将帅之家,只是始终被南荣王府压着,始终不得位列第一大族。遂钰作为南荣家唯一留在大都的儿郎,自然备受皇后“关照”。

他险些被皇后害死,幸而得萧鹤辞庇护,方才死里逃生。

住在宫里的孩子,无论身后有多大背景,统统会被默认为被家族抛弃的人。

他被皇后宫中掌事姑姑推进池塘,萧鹤辞路过将他救了起来,并跑去求父皇将遂钰收为伴读。

遂钰这才得以安全长大。

这些萧韫都是知道的。

遂钰见萧韫绷着脸,反问道:“陛下当初装作教书先生之时,也曾见过我受皇后欺负,怎么,现在就全然忘却了吗?”

“难不成,难不成。”

遂钰缓缓从水中爬起,萧韫留在他肩胛的嫣红仍在,剔透水珠顺着他动作的弧度而滑落。水汽氤氲,这具年轻的身体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难不成陛下觉得我如今受了你的恩宠,大可对皇后冰释前嫌?”

“朕只是让你接回皇后,你何必这么大反应。”萧韫伸手要拉遂钰,被遂钰踉跄着避开。

遂钰颤抖道:“你骗我是书院先生的时候,我不曾怀疑你的身份。被太子送给你我也认了,谁让我天生命贱,受不得南荣王府的生活,偏要在这皇宫里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一辈子。”

“萧韫,我绝不可能迎皇后回宫。”

.

遂钰初次见萧韫,是在萧鹤辞十二岁的生辰宴上。

三皇子的十二岁生辰选择办在太学书院内,既避免了达官显贵携礼巴结,也能与同龄人玩得更尽兴。

然而遂钰却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他坐在萧鹤辞身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杯盏。

遂钰:“秋月哥哥,我想去别处玩。”

萧鹤辞乳名唤秋月,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叫他秋月。一位是生母董贵妃,另外一个便是遂钰。

萧鹤辞失笑:“我本就不打算带你来宴上,谁叫某人数月前便喊着要参加,现在觉得无聊?迟了!”

“……”遂钰哑口无言,面对萧鹤辞那张笑吟吟的脸,想到他今日生辰又不好发火煞风景。

他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去花园假山捉蛐蛐,宴会结束后再回来!”

萧鹤辞无奈摇头,还未答应遂钰,遂钰便已经跑远了。

遂钰喜欢捉蛐蛐,却始终捉不住半只,通常都是萧鹤辞着人出去买几只玩。今晨早起发现蛐蛐顺着笼子缝隙跑掉了,遂钰伤心地只吃了半碗饭。

“蛐蛐不该这么捉。”

遂钰忙活了小半个时辰,连蛐蛐的影子都见不着。园子里无人,全都去书院前厅吃酒去了。此时骤然听到人声,遂钰吓得脚边一滑,险些从假山中摔下去。

男人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托住他,不待遂钰反应,已经被男人直接从假山之中抱下来安全落地了。

男人身着湖色衣衫,手持象牙骨扇,扇面并未用任何颜色装饰,看起来像是身价全都买了扇子,没有剩余的钱再请个什么好画师的样子,最重要的是遂钰并未在书院中见过他。

“你是谁?太学书院禁止陌生人出入。”遂钰警觉道。

入得太学书院的学子,唯有皇亲国戚与世家子弟,所以经常有人企图混进书院,企图靠近学子以获得利益。

眼前这人莫非……

“我是书院最近新招来的礼乐师。”男人自我介绍道。

礼乐师?

遂钰愣了下,最近书院的确招募了一批礼乐师。

先前教授礼乐的先生打算年底告老还乡,书院不得不找新的先生替代。

通过初步考核的礼乐师们会先进书院试教,后而经过书院的层层考核,最终从百人之中脱颖而出两位,正式成为太学名下传道解惑的先生。

倘若遂钰知道,这便是将他从父母身边残忍抱离的皇帝萧韫,他万万不可能与其多说半个字。

翌日,遂钰从榻中醒来时,萧韫已经上朝许久了。

陶五陈带着宫女伺候他梳洗,遂钰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明明是自己的脸,此时看着却像是顶着别人给的面具。

“……”

嘭!!!

遂钰突然扬手将面前的琉璃镜打翻,镜面从台上跌落,噼里啪啦摔得稀碎。

为他束发的宫女立即双腿一软,跪下惊恐磕头道:“公子息怒,公子恕罪。”

“滚。”

遂钰喉头滚动,将整张案台都掀起抛向窗外,怒道:“都给我滚!”

雕花屏风前,放着他今日需穿着的骑装。这是萧韫临走趁他睡梦中挑选的款式,其中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无论遂钰是否愿意,都得前往国寺迎皇后回宫。

太子妃午后入宫,皇帝在后宫特设宴席招待成家。下朝回玄极殿更换朝服时,还未走到门口,翡翠茶盏便从殿中飞了出来。

紧接着是陶五陈脚步匆匆,身后跟着一众拿着扫帚的宫人。

“快快,快把地面打扫干净!”

“陛下!”陶五陈三步并两步扑倒在萧韫脚边,欲哭无泪道:“小公子他不许奴才们靠近,这都晌午了还饿着肚子。奴才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陶五陈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这位主子发火,遂钰发火快,气消得也快,饿了还会自己要膳吃,是个听劝的性子。

只是今日奇怪得很,眼见着体力不支,站都站不稳了还要摔东西,待会晕过去请太医,少不得又是一夜的折腾。

萧韫捡起茶盏碎片,并未生气,反倒笑了声:“小孩子到了叛逆的时候,自然得多发发火才舒服。”

“你去准备些清淡可口的饭菜,待会做好便送进来。”

“太子妃进宫后,先请成老太师去芳华殿稍坐片刻。”

殿内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供遂钰砸了,他光着脚绕开碎瓷片,只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寻找殿内仍能供他发泄火气的东西。

环顾四周,遂钰找到了不知是谁藏在角落,唯恐他砸碎的花瓶。他正欲抬脚,下一刻被人从身后打横抱了起来。

“放开我!”遂钰骂道:“滚蛋!放开我!”

“朕再晚回来半刻,这玄极殿恐怕便要被你活活生吞了。”萧韫一时没将人锢住,原地打了几个转才控制住遂钰。

萧韫:“全都算你账上,下月御前行走便不要领俸禄了。”

“萧韫你这个混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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