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守城之战从黄昏开始,厮杀了数个时辰,一直到夜半子时都未曾停歇。

城楼上尸首一具接一具倒下,城楼下是尸首垒砌而成的高墙。

梅家军士踩着尸首攻城,城楼上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建立起钢铁般护盾,护卫着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

祁丹椹站在高楼上观战,两方战力悬殊。

宣瑛这方加起来不过六千余人,其中四千多人都是些饱受雪灾饥饿摧残的百姓。

他们相对于其他百姓来说,相对健壮有力,但在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前,宛若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而梅仁那两万人均是他选出来的精锐。

不仅衣食无忧,未曾遭受饥饿与寒冷的摧残,高强度的训练、长期协同作战,让他们早就有了默契。在宣瑛临时组建起的杂牌军面前,他们如同泰山北斗,不可攀爬逾越……

就在这么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前,靠着宣瑛的指挥有度与将士们的视死如归,本该一刻钟就被攻下来的城池,愣是坚持了数个时辰!

看着倒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城楼上被撕开的缺口越来越大,祁丹椹对飞羽道:“你也去吧。”

飞羽怔楞片刻,他并不是龚州人,也不是将士。

这场战役本来就与他无关,他的职责是保护祁丹椹。

但他从不会对祁丹椹的话产生质疑与问询。

两厢抉择间,他选择了服从,迎面杀掉几个上了城楼的反贼,夺过对方手里的刀刃,递了一把给祁丹椹道:“公子保护好自己。”

祁丹椹接过刀,道:“放心。”

飞羽立即转身,一路走向城楼,杀了数个奔来的敌兵。

纵然飞羽武艺颇高,但在悬殊的战力面前,也无法力挽狂澜,只不过多坚持一刻是一刻。

没了飞羽的保护,祁丹椹等同于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剑影中,饶是他身上的暗器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

一个黑甲敌兵看出祁丹椹除了暗器,没有任何自保手段,刚在城楼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此人与七殿下并肩而立,必定身处高位,若是能拿下此人首级,将来定会飞黄腾达。

他血淋淋刀口指着祁丹椹,冲众人喊道:“此人乃包庇贪官污吏的京官之一,杀了他,将军必有重赏。”

城楼上的敌兵立刻朝着祁丹椹涌过去,祁丹椹身上的暗器很快被消耗殆尽。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的黑甲兵,见祁丹椹身上的暗器所剩无几,便提着刀,祁丹椹砍去。

他想趁着祁丹椹山穷水尽,又无防备时,将其一击毙命,好去揽功。

祁丹椹本是避着人走,他想以自己身上的暗器能抵挡片刻。

至少城破前,他不会死,没想到被人穷追不舍。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为自己铺路的黑甲兵朝他砍来时,他拿着刀横挡了一下。

他幼时确实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但由于命途多舛,一般人经历一场磨难就会蹉跎掉半条命,他却历经数次,能活到现在算是个奇迹。

过度透支生命的代价就是,他的身体如同病中残柳,体虚身弱,内里破败不堪,一阵轻风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但他却坚韧的在寒风中摇曳……

他一个身体透支严重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是训练有素将士的对手。

虽然横刀挡了一下,让对方那刀没直接砍在自己的身上,但几斤重的刀相撞,加上对方的力度,虎口崩裂出血,他被撞得连连后退。

咚的一声后背撞击在坚硬的城墙上,疼的他眼冒金星。

对方劈刀砍来,他闪身躲开。

对方那刀一下子劈进城墙里,乘着对方拔刀之际,他呵斥道:“本官是朝廷命官,杀了本官,日后朝廷追究,梅大将军必定将你交出去。”

那名黑甲兵满眸都是杀意,闻言怔楞迟疑了一瞬,黑黄齿缝间吐出一系列骂声:“你这狗崽子为了活命也是用了苦心?老子不杀你,老子把你抓了照样是大功劳……”

他中气十足,但掩盖不住内心的动摇。

为了防止将来被扔出去顶罪,抓活的才更靠谱……

说着,他拔出刀朝着祁丹椹砍过来,就在千钧一发至极,祁丹椹被人拦腰抱住后退几步。

一柄修长薄窄寒剑四两拨千斤般,刺向对方的刀刃,震得对方兵刃脱手。

只见一个漂亮的剑花一挽,那柄寒光凛冽的利剑不仅削掉对方的天灵盖,更是同时砍掉了数枚射向他们的羽箭……

刹那间,红白交错,剑光四射!

宣瑛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如铜浇铁焊一般,揽得祁丹椹太紧,几次都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站定时,宣瑛脸色泛青,顿时没忍住吐了出来。

祁丹椹霎时身体一僵,手推了推宣瑛紧贴住自己的胸膛,示意他放开他,远离自己一些。

手下被鲜血染就的银色铠甲是温热的,不知是来自对方温暖紧实的胸膛,还是来自未曾凉透的鲜血……

宣瑛泛青的脸色一僵,想到自己同祁丹椹说过他碰到断袖会呕吐,现在这人推他肯定是以为他抱他,让他犯恶心了。

他心里不由得泛起同情。

祁丹椹对他如此情深义重,他却内心里厌恶有着断袖之癖的他。

到了如今只要他一作呕,他就会觉得是因为他才会如此,所以他要远离他!

爱的多么小心翼翼,卑微如蝼蚁!

他究竟是用了多少勇气才要推开他。

他看向溅了半裤脚的红白脑浆,以及那个被他砍杀的黑甲兵,那黑甲兵因被削掉了天灵盖,身体失去控制,屎尿流泻一地,黄白脑浆与鲜血飞溅,味道极其难闻,场面不堪入目……

刹那间,他鼻腔里全是屎尿与鲜血的味道,刺激得他忍不住作呕。

他安慰道:“跟你没关系……呕!”

祁丹椹:“……”

他推得更剧烈了。

“殿下,您能离下官远点吗?您实在是……太脏了!”

宣瑛:“……”

宣瑛:“…………”

他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被血染,裤腿边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红白液体,一双黑靴更是脏的不堪入目,上面踩着的不知什么东西,反正味道一言难尽……

他跑来救他,一路上踩到不少不知名的肢体残骸,结果他还被嫌弃了!

他怒道:“本王都没嫌弃你,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本王?”

祁丹椹争辩道:“下官有什么好被嫌弃的。”

宣瑛:“……”

他心道你个断袖能被本王揽抱,可是你祖坟冒青烟修来的福分。

这是你此生唯二能接触你最爱之人的机会(上一次在山洞),你还不好好珍惜……

由于战况胶着,他只能歇下心思,懒得同祁丹椹争辩。

他拽着他朝着安全地带转移道:“跟紧本王,不然你就跟刚刚那尸体一样。”

祁丹椹看了眼死状不堪入目的尸体一眼,跟了上去。

寅时一刻,城终究是没守住。

梅仁率领着两万人冲破了城门,攻入城内来,城内的每个将士都死守到最后一刻。

纵然是城破了,祁丹椹与宣瑛依旧没有放弃,全力抵抗着梅仁的军队。

梅仁坐在高头大马上,正要命人将宣瑛与祁丹椹活捉时,城内涌出振聋发聩的声音:“保护龚州,报仇雪恨,打倒贪官,还我亲人!”

只见沉沉黑幕中,龚州城内的百姓举着木棍、菜刀、扁担、锄头浩浩汤汤的冲过来。

夹杂在人群里有不少老人孩子妇孺。

他们眼里充满着仇恨,如同濒死的病兔对老虎发出最后一击……

夜幕望不到尽头,那些人也看不到尽头!

千人,万人,千万人!

他们不顾一切的冲过来,见到梅家军就打,有兵器的用兵器打,没兵器的,上去啃咬……

这是一群发了疯的人,也是一群抱着必死之心的人。

人一旦不怕死,任何东西都得给他们让路。

这时,城外响起动静。

铿锵马蹄踏破黑夜,迎接着天幕那丝黯然曙光而来,将士们的冲杀声响彻天际……

援兵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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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本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火把却照亮了整个龚州城。

灯火不熄,让黑夜都为之颤抖。

这场护城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来往百姓将士救治伤员,清理城楼,叛军均被投入大牢看管起来。

西南都护梁将军下马来到宣瑛面前,拱手行礼道:“参见锦王殿下,微臣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西南都护是正二品边防大将,对除了皇帝与储君以外的人,只需要行拱手礼就好。

从西南驻军之地到龚州,快速行军也需要个十天,如今除开宣瑛派人去西南求救的时间,梁将军只用了八天不到。

宣瑛不是不懂军中事务之人,他宽和微笑道:“梁大人一路来辛苦了,只是还要辛苦梁大人几日,梅家拥兵自重,贪墨赈灾粮草,草菅人命,鱼肉百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定不愿束手就擒,还望梁大人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一场恶战。”

镇南节度使手下本应该只有五万屯兵,但梅家这么多年来招了不少兵,总屯兵数量估计达到九万之众。

除了梅仁带来的两万,至少还有七万人在镇南军营里。

这是个不小的隐患。

梁大人拱手道:“殿下放心,只要微臣还有一口气,决不允许乱臣贼子为祸百姓。”

宣瑛发自内心客套道:“梁将军忧国忧民,本王为天下百姓给梁大人道一声谢。”

两人客套间,梅仁镣铐加身,被半推半拖至宣瑛面前。

他左额不知被谁打破,血流了半张脸,黏住了挂着烂菜叶臭鸡蛋的散乱头发,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此刻染上几丝颓败,如同斗败的公鸡……

颓败、失落、惊惶、愤恨……

什么情绪都有,却没有死到临头的害怕不安。

事到如今,他依然一副为国为民宁死不屈的模样,道:“竖子小儿,那些为祸百姓的士族官吏,你不去处置,反而联合西南都护军攻打本帅,妖言惑众,蛊惑百姓。本帅一心为民,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奸人当道啊!”

他这副忠臣末路的嘴脸,差点让宣瑛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奸人。

宣瑛摸着良心自问了三遍,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是好人,但绝不会干出陷害忠良的事儿。

这种事儿只有宣瑜才会干。

他厉声呵斥道:“确实是奸人当道,梅节度使,你梅家鱼肉百姓数十载,卖官鬻爵、逼良为娼、克扣军饷、强占土地、贪污受贿、玩弄职权……侵吞灾粮、草菅人命……”

“二十多年犯下的大案要案一百零三件,包庇族中子弟犯下的案子有七百件,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没有记录在案的数不胜数……你说你还想落下什么下场,你觉得你配有什么下场?”

梅仁听完,神色大骇,怒目而斥道:“七殿下怎可污蔑我梅家?我梅家有从龙有功,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这南方荒凉偏僻之地,何曾有过怨言?殿下怎可凭借听来的风言风语诬陷忠良?”

他举着捆住他双手的镣铐,痛心疾首质问道:“如此对待为朝廷出过力的边关大将,殿下就不怕寒了百万将士们的心?就不怕寒了无数为国为民忠臣的心?我梅家为边将数十载,从未有过反叛之心,纵然手握兵权,从未干涉州县任何事物,也不涉足各州县……”

宣瑛打断他道:“可有人收集齐证据,将你们这些年做的桩桩件件写成供状,上交给本王……你的罪,你父亲的罪,你家族的罪……罄竹难书!”

梅仁愤怒的眸光中满是茫然,他脱口而出道:“谁?谁敢污蔑我梅家?”

“是我。”一道沧桑的声音传来,如同一桶凉水泼熄熊熊大火,周遭瞬间寂静下来。

梅仁如遭雷击石化当场!

半晌,他才微微转身看向来人。

城楼下的尸体已经被清理掉,地面还没来得及收拾,青石板长街上都是一滩滩血迹,纵横交错,越往城楼之下,血迹汇聚越多,形成一滩滩小水洼……

钟鸿才背后是破晓前的黑夜,身前是火光与鲜血交错的街道。

在街道尽头是梅仁那僵硬的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