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微弱的光照在祁丹椹的脸上,因高热而泛红的脸颊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橘红色。

他漆黑明亮眼眸望着洞内黑暗之处,像是看着黑茫茫的未来,又像是在看黑茫茫的过去。

像是一个在黑夜中踽踽独行很久的人。

迷茫、冷漠,无动于衷……

须臾,他眼眸中的茫然冷漠消失不见,仿佛听到一个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道:“我当年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杀死一千多个杀人不眨眼的匪寇?”

他面上表情不像作假,道:“殿下也太看得起下官了。”

宣瑛想想,道:“也是,哪家的孩子八九岁不是个只会打酱油的小萝卜头?”

顿了顿,他仿佛想到什么,道:“但聪慧早熟的也不是没有,京都就有这么一位。”

他卖了个关子,似乎相等祁丹椹问。

祁丹椹没有问。

宣瑛瞪着他,琥珀色眸子在幽若火折子光下十分明亮。

祁丹椹只好从善如流道:“谁?”

宣瑛满意祁丹椹的识时务,道:“是安昌侯府元夫人的嫡子。他四五岁便能文会诗,六七岁就可作赋通史,颇得他外祖父苏泰之真传。传闻他写得一手好字,假以时日必胜其父,他的父亲安昌侯你也不陌生,当朝第一大书法家,大琅第一帖就是出自他手。你那狗爬的字,若是有那五岁孩子写得好,也不至于只落得个探花的名次。”

越说他越唏嘘:“当年本王被困在内宫,七岁才能学诗句骑射,但本王过目不忘,聪明至极,不到两年就将落下的课业全补上了,课业策论武艺样样拔尖,成了诸皇子中的佼佼者。太傅少师教习们都夸本王聪明至极,堪比那位名扬京都的神童。本王本想将那位神童召进宫看看,却不想他于半年前已经病故了,年仅八岁。”

祁丹椹笑道:“你看,他不还是没活到九岁?慧极必伤,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当个蠢货好好活着也没什么不好。我想,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倒是宁愿蠢一点,命长一点。”

宣瑛一,“可你也不是什么蠢货。”

祁丹椹轻笑一声:“难得,你我明争暗斗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

宣瑛冷哼:“你身上也就这一个优点了。”

或许是太黑、太静,这一簇小火苗照到的,只有那么一小片地。

这小片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难得平心静气说出心里话。

==

夜半时分,祁丹椹高热得更厉害,身体滚烫,像是有火在烧他。

可是他感受到的不是热,而是冷。

那些火苗仿佛浸透了寒气,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意识逐渐混沌,不知身处何地。

漫无边际的都是这冷彻刺骨的火苗,这些熊熊大火本该有着灼热的温度,却让他无比的冷……

宣瑛是被祁丹椹冻得牙齿打颤儿声惊醒的。

他连忙挪动到祁丹椹身边,只见祁丹椹高热烧得脸色绯红,身体滚烫,但他整个人却像如坠冰窖般冻得浑身颤抖。

他喊了几声,祁丹椹毫无回应,意识已经迷离。

他曾跟着宣帆去过西北军营,那里气候严寒,一场恶战之后,将士们的身体素质直线下降,若是遇到寒冷暴雨天气,多数将士会高热。

他们就如祁丹椹这般,明明烧得浑身滚烫,却像骨血被冰封住。

据军医所说,这就是烧到极致,身体承受不住热度,思维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很冷。

就像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会面露微笑脱衣服,觉得自己很热一样。

他知道再不给祁丹椹降温,祁丹椹就算没高热病死,也得烧成个傻子。

幸好军医告诉过他降温的方法。

他连忙撕下布条,捂着腹部伤口,支棱着身体,跑到洞口。

洞口藤蔓枝条上悬挂着不少冰棱,他用布条包裹着冰棱,拿了进来,一遍遍给祁丹椹擦拭着额头、手臂、脸颊、胸口、腹部等……

冰棱接触温热的身体很快化成水。

宣瑛只得用自己身上那脏污却干透的披风把水擦掉。

冰一会儿化没了,他只得再次去洞口,弄了数根冰棱进来。

他要不停的擦,直到祁丹椹身体温度降下来。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然害怕祁丹椹死了。

以往两人在朝堂你死我活之时,他可不止一次希望这姓祁的某天一命呜呼。

他甚至还付出行动,派了几波刺客去刺杀祁丹椹。

他把生死看得很淡。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

现在,他却怕他死了。

可能是怕他死在这洞里,会熏到他吧。

也可能是他若是死了,他一个人在这洞里,得多无聊寂寞?

宣瑛反复折腾了大半夜。

天亮时分,祁丹椹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他累得坐在祁丹椹旁边,看着祁丹椹领口衣襟被扯|开,腰带散|乱,露出不正常白里透红的皮肤,脑子里突然闪过刚刚自己被冰棱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指,触碰到滚烫细腻的身体……

那一瞬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但绝不是厌恶……

他乍然惊愕,自己竟然没有厌恶?也不犯恶心,更没有出红疹。

自己竟然对这个断袖一点儿也不厌恶?

真是稀奇。

他再次看向祁丹椹,脑子里多余的信息被过滤掉。

祁丹椹衣衫凌乱,皮肤上被他用包裹着冰棱的布,擦拭出斑驳红|痕,高热退去,那些红痕异常明显,点缀在皮肤上,活像被谁凌|辱了一般……

还是丝毫不怜香惜玉的那种。

他脑子不受控的想,祁丹椹到悲画扇找他那些闺中密友,一响贪欢后,他身上会留下那些痕迹吗?

不,

不可能。

祁丹椹这人虽然长得不咋地,也没什么追求,但绝不是会任由别人摆布的人。

别看他瘦弱不经风吹,比京都那些千金娇娘还像个玻璃花瓶,可他却是个敢与钢铁硬碰硬的花瓶……

他对一切事物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他只可能在别人身上留下痕迹。

这么一想,他更烦闷了。

我怎么这么烦闷呢?

他想。

祁丹椹掌控谁,被谁掌控,管我什么事儿呢?

他想。

目光又落在祁丹椹的身上,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了?

这姓祁的本来就对他有意思,他若是知道自己不厌其烦为他擦了半夜的身体,他误会自己对他有意思怎么办?

或者他看到身上的痕迹,以为自己对他怎么地了,赖上自己了怎么办?

亦或者他豁出去了,这孤男寡男,共处一洞,他干脆乘着自己受伤,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回到京都求父皇太子为他做主,那自己该怎么办?

这姓祁的怎么能这么烦人呢。

他郁闷的想。

等他醒过来,他就要同他说清楚,断了他念想。

他愤懑的想。

他若是敢对他有非分之想,他就了结他的性命,以绝后患。

他决绝的想。

==

祁丹椹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身体时而如火烹油煎,时而如冰刺霜冻。

眼前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意识仿佛被身体困住了。

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以往只需要轻轻眨一下眼,就能轻易抬起的眼皮,此刻倒像是缝在一起一般,怎么也睁不开。

睁开眼。

睁开眼。

他不断地努力。

终于,他使了浑身解数,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看到的不是黑漆漆的山洞,而是另一番景象。

眼前是个阴暗潮湿门窗紧闭的屋子,凄惨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未曾点灯的屋子照得白惨惨一片。

屋子正中央有一张席子,席子上铺着发霉辨不清颜色的被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个脏污不堪的女人紧紧蜷缩成一团,头发披散,裸|露在外的手腕处,仿佛被什么咬了一般,溃烂生疮流脓,鲜血淋漓,以不正常的弧度弯着。

她脚上拴着一条铁链,铁链只够女人走到门口,无法触碰到墙壁等任何地方。

屋子里散发着排泄物沤烂的味道,那女人就坐在自己排泄物中,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如见厉鬼般害怕,时而露出小孩子般纯真笑颜……

两个粗布衣衫送饭食的丫鬟捂着鼻子,将一盘咸菜,一个馒头,半碗苦涩难闻又带着点异香的黑漆漆的药物,扔在门口。

仿佛多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能让她们折寿十年。

远离这间秽臭难闻的屋子,矮个丫鬟嫌恶道:“你说她还会不会寻死了?”

高个丫鬟道:“她怕是连寻死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我说,这人啊,还是看命,你看看她,昔日京中顶级贵女,还是大琅第一才女呢,昔日满门荣耀,不论谁娶她,那都是高攀。还不是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连死都困难,你看看她那手,被她咬成什么样了,以为咬破了血管就能死,哪有这么简单,她连舌头都咬断了,都没死成……”

随着两人远去,白森森的月光下,一个玉雕似的小男孩悄悄溜进院子里。

他推开这扇紧闭的房门,冲着屋内喊了声:“娘。”

回答他的只有女人又像哭又像笑,期间夹杂着吞咽什么的声音。

女人每次喝完药后不再如往常那般疯癫,会镇定许多,脑子里偶尔能记起些许片段。

她看着眼前消瘦的儿子,模模糊糊仿佛知晓对方是谁,眼泪无声的滑落。

男孩抬起袖子给女人擦着眼泪,女人大张着嘴,露出半截断了的舌头,咿咿呀呀冲着他说着什么。

男孩似乎听懂了,她要他杀了她。

他眼里蓄满泪道:“父亲答应过我,过几日等你稳定了,就将你放出去。”

女人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砸落。

她清醒片刻,却很快逐渐失神。

她已经不清楚上一次清醒是什么时候了。

满是泪光的眸子里尽是茫然、不舍、决绝……

突然,她打破那瓷碗,拿起瓷片,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插进自己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潺潺往外冒。

碎瓷片并不锋利,没有割断她的咽喉,但她已经疼到极致,浑身抽搐着看向自己的儿子,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句咿咿呀呀之言。

男孩捂着女人的脖子,血顺着指缝往出冒,温热粘稠。

他急红了眼,连哭都忘记了,惶恐凄厉喊道:“娘,来人,快来人啊……”

院落虽偏僻,但有不少人看守。

不一会儿大夫被请来了,那大夫摇了摇头,说已经割断了喉管,回天乏术……

就这样,男孩看着他娘在他怀里,浑身抽搐痛苦不堪的迈向死亡。

血流了半柱香,她才解脱般咽了气。

只留下痛苦的男孩捂着她的脖子,坐在母亲鲜血汇集的浅滩上,悲惨哀嚎。

女人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来他的梦里。

此刻女人正站在他面前,脖子上潺潺往外冒着血,嘴无声张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祁丹椹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疯疯癫癫少有清醒之时,好不容易有点意识,她无法面对这样如蛆虫野狗般的自己,所以她选择了自杀。

可是她死不了,无论是她咬破自己手腕,还是咬断舌头,亦或是撞得头破血流,她都求生无能……

很快,她的意识会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癫的、更加残破的自己。

她已经疯癫很久了,喝了药会清醒那么一会儿,但有意识的时间越来越短。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清醒过来,其实疯癫了也很好,人事不知……

可她无法接受自己余生活得这般毫无尊严,所以她只能求助自己唯一的儿子

她要他杀了她。

她要他给她一个痛快体面。

他没有做到。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毫无尊严疯疯癫癫的活着。

他看着她在痛苦中血流尽才死去……

是他的懦弱无能、犹豫不决,才会让她那般痛苦。

如果他早早杀了她,她就不会那般毫无尊严苟延残喘活着。

如果他在她割断自己喉咙后,立刻补上一刀,她也就不会受尽苦痛才死去。

为什么不够果断呢?

为什么不够狠绝呢?

为什么要让她那般痛苦?

为什么……

其实卢骁看得很准,他确实因为不够果断让自己亲近之人遭受痛苦。

他一直努力忘记那一天,但那一天永远那么清晰。

眼前女人的身影逐渐淡了,与那白茫茫的一片融为一体。

祁丹椹追着喊了几声:“娘。”

追着追着,他眼前一阵恍惚,只觉得浑身疼痛,手脚都被绑住。

突然,肚子被人狠狠的踹了一脚,五脏六腑如被刀刮般疼痛。

他费力的睁开眼,只看到几个凶神恶煞的魁梧男人拿着刀,刀槽处□□透血渣塞满。自己躺倒在草木萋萋破烂不堪的院子中,虫蛀腐朽的院门上上了锁。

有人暴怒的拎起他,二十几斤黑漆漆满是浓重血腥气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锐利刀锋在他脖子上划破一道血痕,那人怒不可遏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把钱送来,怕是不会送来了。现在朝廷大面积的清缴追杀我们,要我说,直接杀了这个小子,省的自找麻烦。”

众人不说话。

那人怒看向他,腥臭难闻的口水喷了他一脸,道:“小子,看来你爹就是要你死啊,我们从昭狱大牢里逃出来,要的也不多,就是要点路费,对于你这种王侯公子还要少了,你老爹连这点钱都不愿意出,死了也别找我们,直接去找你爹……你敢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倒霉,一个王侯公子,怎么就被发配到庄子上呢?”

说着,他就要动手。

有个人突然拦住他道:“你现在杀了他也没用,到处都是追兵,带着他,必要的时候还能当个挡箭牌。等回到龙虎山,你想杀他或者当奴隶,都行。”

另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掩饰不住贪婪打量的目光,奸险邪恶笑道:“一等贵胄王侯的儿子给我们当奴隶,这不是天王老子的待遇吗?你们好好看看这小子的容貌,细皮嫩肉的,等长大了还能当个女人给兄弟们玩玩……”

有人嗤道:“你有那癖好,别把人人想的跟你一样,老子最厌恶你们这群爱玩带把儿的。”

胡子拉碴的人回骂:“老子虽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公子,至少不玩小孩。像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专门对小女孩下手……”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活络起来,可是这一张张脸在祁丹椹面前变得狰狞、扭曲、痛苦……

祁丹椹面前的场景又一次变了。

这次他不是鱼肉,而是刀俎。

整个山寨里都是尸体,横七竖八的,鲜血汇聚成溪,泥土都被染成赤色的。冲天火光噼里啪啦燃烧着,照亮了漆黑无一丝星光的夜……

有些受伤没死透的人,在地上痛苦挣扎着,□□着……

几个龙虎山当家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离间计,现在斗得两败俱伤,都是这个贼小孩搞的鬼。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喝了带有迷药的水酒,虽然连行走都麻烦,但对付一个被他们虐待得遍体是伤的小孩绰绰有余。

当其中一人奋力论起板斧砍向祁丹椹时,他侧身躲过,满眼冷漠如看死人般看着这个人。

须臾,他从堆叠如山的酒瓶子中拿起一坛女儿红,双手举起,重重一掷,正好砸中那人的要害。

砰的一声响,水酒四溅,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裆|部,跪倒在地。

只听到那九岁孩子声如催命符,道:“你不是最喜欢小女孩吗?应该很爱女儿红吧,这些女儿红都送你了。”

说着,他将几坛女儿红砸向那人。

那人被他砸得头破血流,鲜血淋漓,浑身被酒淋得透彻,酒水滴滴答答从他身上滴落。

那人不甘示弱,扑向他,却在扑向他的瞬间,被他扔了一个火折子。

火苗瞬间舔透那人身体,那人变成了个火球,痛苦的哀嚎着,凄惨的喊叫着,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满手鲜血杀人如麻的匪寇们倒吸一口冷气。

饶是他们早已冷漠,见惯人的多种死法,手上更是有成千上百条人命,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九岁孩童面不改色的活生生烧死一个人。

龙虎山的某个当家的开始求饶,也有人许诺给这孩子金钱地位,甚至提出让他做大当家的……

这孩子置若罔闻,冷漠的捡起地上的刀,朝着他们走去。

众人虽是强弩之末,但他们知道如果不杀了这个孩子,这小孩必然会杀了他们。

他看他们的眼神跟看砧板上的猪肉没什么分别。

冷漠、冰凉!

幸好对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遭受毒打身体虚弱的孩子,他们一起一定能杀了这个孩子。

闹了两天内讧的龙虎山众当家的,心有灵犀的看了对方一眼,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

这小孩似乎看透了他们意图,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直接抱起酒坛子砸向他们。

他们虽受重伤,但不至于被一个孩子砸中。

但这个孩子扔得太没有准头,把酒扔得满屋子都是,他扔不动的,就直接将坛子砸破、推到,任由水酒流出来。

接着,他跑出大堂,取下门口的火把丢在那一堆水酒中,通天大火烧起。

在他们最后的余光中,看到那孩子从容淡定的关上门并锁死。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那孩子为何叹气。

他明明是想给他们痛快的,却不想他们这些人选择痛苦得被火活活烧死。

烧着了那大堂,小男孩如同夜间鬼魅般在龙虎山游荡。

但凡有一个活口,他都上去补一刀。

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活,都得去死……

他身体很累,伤口很痛,但他不能休息!

铲草不除根,必定祸患无穷。

他要杀了他们……

全部都杀死!

都去死!

==

祁丹椹高热虽退了,但人尚在昏迷中,时不时说着什么胡话,宣瑛听不清楚。

但看对方紧皱的眉头,痛苦的神色,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梦。

等到入夜时分,外面的雪停了,洞里温度又降了许多。

宣瑛知道祁丹椹怕冷畏寒,更怕他入夜又高热起来,于是挪了过去,试探性将祁丹椹抱进怀里。

入怀便是低热的身体,像个温暖的火炉。灼热的气息呼在他颈侧,痒痒的,他忍不住挠了一下……

让他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心理上厌恶,也没有生理上犯恶心,更没有严重到起红疹子。

怀里的暖炉太舒服了,连日奔波的疲累困倦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也在摧毁着他的神经末梢,他快速陷入了沉睡中。

祁丹椹头疼欲裂醒过来,就感觉有滚烫的什么东西禁锢住自己。

他伸手推了推,按住了温暖的胸膛,手掌心下是有节奏的心跳。

他突然惊醒过来。

自己可能在睡着时因寒冷,与宣瑛抱作一团取暖。

借着洞□□|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到自己衣襟半敞开,发丝凌乱,腰带更是松松垮垮系着。手臂处、胸口处都有明显红痕……

意识混乱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体除了非常沉重与被汗水浸透黏腻得难受,并无什么不适。

宣瑛熟睡间,怀里的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不满的将那东西按进怀里。

无意间,自己的腰腹间伤口被触碰到,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睡眼朦胧的琥珀色眸子渐渐清明起来。

暗淡光线下,他看到祁丹椹明亮漆黑的眼眸似乎看着他。

那衣襟半遮盖着红痕遍布的胸膛与锁骨,凌乱发丝沾着枯枝干叶,腰带更是松松垮垮胡乱系着,极其普通的佩玉香囊被随手扔到了鸟屎腐烂的水洼低处……

这无论放到何处,都是孤男寡男野外苟|合的现场……

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你听我解释。”

祁丹椹眸光看过来,宣瑛看到几分哀怨委屈,他突然想到这人怕是要赖上自己,立刻道:“我是被迫的。”

祁丹椹:“……”

他宁愿相信这些红痕是宣瑛乘着他昏迷,打了他一顿,他也不相信宣瑛会被逼着,对他做点什么。

宣瑛见祁丹椹不说话,仿佛无声谴责他是个拔x无情的渣男。

顾不上那么多,快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道:“当时情况紧急,本王只能这么救你,你明白吗?你的衣服确实难穿,本王尽力了。”

他其实有想帮祁丹椹好好把衣服穿好,收拾齐整的。

但他腰腹部有伤,不敢轻易拉扯到伤口,而祁丹椹虽然消瘦,但终究是个男人。

更何况这姓祁的穿得甚多,衣袍繁杂,光暗处系带就有十多处,他要挪动昏迷的男人并将他收拾整齐,这绝不可能。

并且,他本身就是个从小有专人伺候衣食的天之骄子,能把自己衣服穿好就不错了,还给别人穿衣服?

祁丹椹并非什么黄花大闺女,没有什么不能触碰的,他直接道:“谢殿下救命之恩,下官……”

宣瑛见祁丹椹满怀感激看着自己,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立刻制止道:“本王不要你的报答。”

话本都这样说的,英雄救美后,美人无以为报,必要以身相许。

虽然祁丹椹不是个美人,但他觊觎自己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于姓祁的而言,自己不仅多次替他解围,此番更是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不顾自己安危,为他降温,为怕他再次风寒高热,用身体为他取暖。

怎么看,接下来就该暗生情愫,郎有情郎有意,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

看来必须同祁丹椹说个明白。

若是时间越久,只会让他越陷越深。

他问道:“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儿觉得不舒服?”

祁丹椹本想说的是“下官无以为报,就当欠你一个人情,来日必还。”,见宣瑛这般果断拒绝,他心道宣瑛怕是厌恶断袖,不想同自己有任何牵扯。

索性也不说了。

继而宣瑛又这般关切问他,他只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关怀,道:“下官无碍,殿下,您的伤如何了?”

宣瑛见祁丹椹这般关心自己,对自己这般情深义重,实在不想伤害他。

但现在不快刀斩乱麻,等他越陷越深,悔之晚矣。

便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本王有点事想同你说。”

祁丹椹点燃火折子,将剩下最后半只饼掰成两半,递给宣瑛一块,道:“洗耳恭听。”

宣瑛接过饼,腹中虽饥肠辘辘,但他并未没什么胃口。

将饼捏在手里,盯着摇曳不停的火折子,缓缓道:“你知道我的母妃就是众人口中的妖妃这件事吗?”

祁丹椹揪着饼,小口小口吃着:“嗯,听到一些传闻。”

宣瑛神色平淡,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母妃,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传闻她容色倾国,父皇见到她就爱上了她,为了她,整个后宫两年无宠,从此君王不早朝。也为了她,颁布些奇奇怪怪的政令,让前朝的朝臣们苦不堪言,让天下的百姓怨声载道……所以民间就传她是妖妃……”

祁丹椹听到这里,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

唇畔溢出玩味的讥讽的笑容:“哪有什么红颜祸水,都是些男人甩锅的借口。那些奇奇怪怪的政令,真的是为她颁布的吗?还是只是一个幌子呢……”

涉及帝王家,他也不能置喙,便恰到好处闭了嘴。

宣瑛错愕,这还是第一个有人为他母妃辩驳的。

他也着实想不通,他母妃一个容姿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有着帝王极致的宠爱,为何还不知足,要帝王为她颁布些奇奇怪怪的政令呢?

他也着实想不通,他的父皇并不是昏聩无能到为美色所惑误国。

更何况他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又怎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他找到当时的政令,发现有些政令并无奇怪之处,甚至还是利国利民的良策,只不过牺牲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成全了另一群人的利益。

这个利益既得者,就是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利用他母妃当借口,颁布一些政令。

因为损害了某一大群人的利益,这个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女人,在诞下皇嗣的那天,遭遇到刺杀,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再后来,她就因犯错被幽闭在阳春宫。

宣瑛跳过前因后果,直截了当道:“无论她是不是红颜祸水,她都在那幽闭的宫廷里,郁郁而终。在她薨逝后,后宫上下无人抚养本王。那时本王也不过才三四岁,刚刚记事的年纪。”

“乳母宫女太监见父皇似乎想不起来本王,又因在这个幽闭的阳春宫里没什么前途,纷纷抱了别处高枝。他们的好主子不知许了他们什么,他们想破脑袋虐待本王……”

祁丹椹没想到这张扬乖戾的天之骄子,竟然还是棵地里黄的小白菜。

宣瑛没看到祁丹椹同情的眼神,道:“当然,本王是皇子,他们不敢明面上的揍我,只敢乘着本王下台阶推本王,看本王摔得头破血流。或者大冬天的不给衣服穿,大夏季的用棉被捂着本王,克扣些饭食,日常言语辱骂本王……可他们不敢弄死本王,因为弄死皇子,无异于谋逆,罪应诛灭九族。”

祁丹椹知道宣瑛幼年过得并不好,但没想到这般惨,比卖柴火的小女孩还惨。

太监宫女都敢欺负他,那其他的皇子嫔妃该怎么对待这个稚子孩童呢?

他突然想到宣瑛憎恶四皇子,难不成四皇子就是那个时候欺辱过他?

宣瑛缓缓笑道:“其中有个老太监,他本身就是个断袖,因缺少了点啥,心里极其阴毒。酷爱虐待娈|童或小倌……”

祁丹椹露出古怪神色。

宣瑛立刻道:“想啥呢?本王是皇子,别说是那老太监,就算是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也不敢对皇子下手。”

祁丹椹揪着小饼,道:“殿下请继续。”

宣瑛:“他虽不敢对本王下手,但他却敢在寝殿里当着本王的面,虐待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他有个在净身房当差的干儿子,在有些男子被净身前,他会狠狠的折辱虐待他们一番,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

“寝殿里,一到晚上,到处都挂着男子合|欢图,屋子里满是尿骚味与奇怪的味道,以及恶心的声音……仿佛为了戏弄本王,他时常在本王出现的所有场所干这些事……仿佛让本王看着,就能让他兴奋似的……”

祁丹椹叹了口气:“那时,你几岁?”

宣瑛:“五六岁吧,所以,本王就落下个见到断袖就犯恶心,满身起红疹的毛病。自此也十分厌恶断袖……”

说到这里,他觉得话有些不妥。

断袖也没招惹到他,人家只是喜好不一样而已。只是他自己的原因,导致他无法接受,他怎么能一棒子打死一群人呢。

这不就相当于说他厌恶祁丹椹吗?

他改口道:“不是那种厌恶,就是碰到会让本王犯恶心,本王其实也能理解这一类人的。后来我二哥,也就是先太子,无意间撞破这些事,那个太监才被乱棍打死。”

“后来贤妃将本王带回宫里后,找过许多御医帮本王治病,那些御医说本王是心病,有心里阴影,要么让时间淡漠掉,要么自己努力克服,这么些年过去了,本王虽然不再起红疹,但触碰到断袖犯恶心的毛病一直没好。”

说道这里,他掷地有声道:“本王想,本王这一生都不可能接受断袖,也绝不会是个断袖。”

祁丹椹知道宣瑛大概是在警告他,不要拿断袖的东西恶心他,试探他的底线。

他虽不是好人,但绝不是喜欢揭别人伤疤的人。

以往他为了恶心宣瑛,故意伪装断袖恶心他,着实不该。

看在他与宣瑛共患难,宣瑛又在极度厌恶断袖的情况,帮他用冰棱降温,拥抱取暖,他也应当拿得起放得下。

他道:“抱歉,昔日之事,是下官之过。”

因高热之后,嗓音变得喑哑,喉咙里总堵着些许痰,他说话时,哽咽了一下,像是哭腔似的。

而在宣瑛看来,就是

他伤心了?

他难过了?

他哭泣了?

不知为何,这件事说开后,本该是十分轻松的一件事,可宣瑛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泰山之石。

大概是他与祁丹椹从宿敌到患难,死里逃生危难将至,他却在这样的时刻伤害了他,掐灭了他所有的希望。

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但欺骗别人的感情,他更无法面对自己。

他不知道他母妃被欺骗了多少感情,认定他父皇一生挚爱于她,才会义无反顾的帮他父皇背锅,乃至最后不得善终。

他绝不要做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渣,尽管这个人是他昔日最痛恨的宿敌。

他咬了一口手中的饼,喝了口冰冷的雪水,闷闷道:“无妨。”

祁丹椹没什么胃口,本来巴掌大的饼,他就吃了一指头宽一点,就吃不下去了。

想着这是他们最后一点口粮,便装回油纸包里。

宣瑛见状,警铃响了。

他不会是难过得食不下咽吧?

他不会想不开吧?

他不会拉着我一起殉情吧?

他注视着祁丹椹的一举一动,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伤心难过、痛彻心扉、相思入骨、病入膏肓……

清了清嗓子,他连忙安慰道:“其实你有治世之才,当时如果不是你那一手鸡爬的字,状元无论如何都是你。你得向前看,不要总困在过去。有些噩梦醒了就好了,你别老是沉沦在里面,没事多去凌烟阁看看,你将来肯定也是其中的一个……”

凌烟阁上的名臣良将名垂千古流芳百代,受万人敬仰,被著书立传歌颂。

而那些耽溺于情爱的干什么了?

化蝶了、自挂东南枝了、自刎乌江了……

最终都成为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自认为自己安慰的不错,只要祁丹椹好好专心仕途,就会少花点心思在情爱上,迟早会在这一场无望的爱情中走出来的。

他相信以祁丹椹之才,就算没有入凌烟阁,成为万古流芳的名臣,至少也是国之栋梁!

祁丹椹没想到宣瑛会安慰他,为他鼓劲。

估计是自己高热时说了什么胡话,让他听到了。

可是他陷入的噩梦,怎么可能醒了就好了?

这些噩梦,他不可能醒,也绝不会醒。

他失神片刻道:“谢谢,只是有些噩梦,怕是一生都不会醒……”

宣瑛:“……”

宣瑛:“…………”

他这意思是不是说,他要如同飞蛾扑火般,一生都停留在这无望的爱情里?

他爱我爱的这么深?

我究竟有什么魅力让他情深至此?

他无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