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州城外别庄。

幽若烛光照亮一室黑暗,屋内人个个面色惨淡,有疲惫焦虑,也有惶恐不安。

龚州司马王善道:“刺史大人,士族富商们拿粮草赎人,也不全是他们的错。谁能想到祁丹椹如此奸险狡诈,乘着没人将信送给那些心软的老人妇人。再说谁家没点积蓄,凭着每户三四百多石粮草,也不足以作为我们贪墨粮草的证据。我们可以咬死是那些人自家的存粮。”

钟鸿才建议士族豪商们同祁丹椹玩心理战,结果各家后院失火。

他担忧宣瑛与祁丹椹会从这些粮草上做文章。

可在王善看来,这些粮草都那样,他们就算想拿粮草做文章,也得找出证据来。

钟鸿才冷哼道:“谁家存粮都长得一个样?”

王善这种靠着家族荫庇得来的官,当然不知道百种粮百种样。

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王善争辩道:“粮食不都一样?”

这话若是放到一般下级对上级,必被认为僭越。

但王善是前任节度使梅老太爷的女婿,现任节度使的小舅子,尽管钟鸿才是梅老太爷得意门生,他也得时常让着他。

钟鸿才懒得同这位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弟争辩,连半个嘲讽的眼神都不屑于给,对众人道:“这些粮草确实可以咬定是每家每户的存粮,但据暗探来报,那些尸坑似有人查看的痕迹,那位染病死去的户部钦差与其亲随也被人问询过……”

王善马后炮道:“当初就说不要杀钦差,将他们拉下水就行,你们非要杀他们。”

赣州刺史成辉是个笑面虎,对谁都始终保持着微笑。

听到王善的话,他笑容骤然收敛,与钟鸿才同样,展现了读书取仕的学子对靠祖上庇荫无才无德纨绔子的蔑视::“若是能拉下水?我们何必费尽周折取其性命?当日建议拉他们下水的乃是钟大人,王大人可是半句话也没说。”

王善气得面红耳赤:“那你们说现在可怎么办?”

成辉看向高座:“节度使大人,一切任凭大人吩咐。”

镇南节度使梅仁望向钟鸿才:“师兄,您怎么看?”

一群人又看向钟鸿才。

钟鸿才凝眉思忖半晌道:“怕只怕那两位不是来赈灾的,而是太子殿下对他们有什么交代。”

他话里“赈灾”两字代表着“来收买人心”。

在他们看来,两位皇子都到龚州来,就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了朝堂党争。

梅仁不置可否,当今太子虽说才干平平,不如废太子,但他绝不是个软柿子。

相反还是个热爱涤浊荡秽的棒槌。

他不如废太子有才干,也不如四皇子得圣心,更不如五皇子懂得韬光养晦,甚至不如六皇子、七皇子那般聪明算计、惊才绝艳……

但他恰恰中和了所有人的缺点。

他不如废太子能干,却比废太子更圆滑,懂得为储君之道。

他不如四皇子得宠,却比四皇子更懂得如何在波云诡谲的朝堂扎根。

他不如五皇子那般会韬光养晦,但他做实事,得民心,民心所向,天下从之。

他不如六、七皇子聪明绝顶,惊才绝艳,但他会笼络人心,让人才为己用。

所有皇子中,他本该是最平庸最不起眼的那个,却让满朝文武都挑不出什么大错。

若说他要对龚赣两州干点什么,那可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梅仁先前还纳闷为何赈灾要派出两位皇子,只想着这两皇子是过来争权争功劳的。

倘若太子一开始并不想争权争功劳,看不上南方这贫瘠的一亩三分地,那他派出宣瑛过来只有一个目的清污除秽。

钟鸿才眉头蹙得更紧:“既然两位皇子不是来赈灾的,那肃王殿下又是为何而来?他来龚州好像只干了一件事。”

梅仁:“何事?”

钟鸿才:“打听祁少卿的事儿,除此之外,就在驿馆里赏雪弹琴品茗温酒。”

梅仁狐疑道:“祁少卿有什么事儿?”

钟鸿才神色淡淡:“都是些烂大街的事,他大概是想查清楚太子党人员的底细吧,可惜祁少卿身世又不是什么秘密,不就起于微末,家中无人吗?他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知了。”

梅仁:“既如此,别惊动他,暗中看好他就行了。至于另外两位……”

钟鸿才道:“在水云镇动手吧,那里离龙虎山近,在龙虎山养了那么多硕鼠,该是他们回报的时候了。”

=

启程去赣州那日,雪停了。

若有若无的太阳挂在天边,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微弱的光线在雪地里折射出橘红色的光!

宣瑛与祁丹椹这一路经过两三个受灾严重的县,不少流民听到有钦差大臣路过,会涌出来讨一口吃的。

所以祁丹椹与宣瑛经常将带的粮食,分给那些缺衣少食的流民。

越往边界偏僻之地,流民越来越多。

途径水云镇时,狭窄的官道上被闻讯而至、涌上来的流民堵住了。

流民们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眼里满是对生的渴望与绝望。

人群里不知谁高喊了声“他们有粮……看,他们有粮……”

有人涌上来哄抢,护卫拿着刀将流民逼退。

互相僵持推搡间,一个粮袋破了,饱满的、润泽的米粒撒在泥泞雪地里,流民如同吸食重度□□般抓起满是泥泞的米粒往嘴里塞……

看到粮食,人群彻底乱了。

所有流民一哄而上,护卫根本阻挡不了,他们以儆效尤抓了两个人,甚至砍下作奸犯科的流民的脑袋,都无济于事。

在这些饿得要死的人面前,生命根本不值一提。

从灾情发生至今,他们见过太多死人了,甚至不少是靠着吃人肉活下来的。

他们眼里没有锋芒凌厉染血长刀,只有近在咫尺的救命粮食。

马儿被惊得嘶吼长鸣,马车被推得东摇西晃,场面完全失控。

有人被踩踏在地,口吐鲜血,不一会儿尸体被践踏进雪泥里,最后与雪泥融为一体,成为血泥……

有人抢到了粮草被其他流民拿石头砸死,之后粮草被夺走……

有人为了半个馒头,当场鬻妻卖女……

祁丹椹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从京都到龚州来时,路上有不少流民,亦有冻死骨,但数量没有如此之众,更不会穷凶极恶到此番地步。

无论哪里的地方官员都会在有京官巡查时,做做面子功夫。

龚州的面子功夫做得尤其好,不仅拦截了流民,清理了尸体,怕是连半个匪盗都不曾出现……

他们待在龚州的那段时间,除了灾地以及设置的粥棚,很少见到这么多的灾民,也不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哄抢,更不会有人完全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敢拦截皇子亲王马车。

原因只有一个龚州官员不装了,他们摊牌了。

他们如此有恃无恐的摊牌,是打算撕破脸皮了。

那就意味着他们暗中查探的事情,已经暴露。

他们查探的那些罪名若是坐实了,对龚赣两州官员而言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无论怎么做都是死,那还不如彻底鱼死网破搏一把。

他突然想到,宣瑜没有启程。

难道是被这些人留下了?

六皇子乃世家之首魏信的外孙,若是有了什么闪失,世家不会放过他们,更何况,若是两位皇子都出了闪失,他们怕是交不了差……

所以他们只能将宣瑜留下。

他想过这些人会动手,但没想到动手这么快。

敢谋杀当朝亲王,龚州不光水深,胆儿也肥!

那这些流民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吧?

这些流民中,隐藏着多少刺客呢?

祁丹椹看向宣瑛,宣瑛已朝着他的方向搭弓射箭。

错愕间,唰的一声响。

已经爬上他马车壁的女人被一箭射了下去,那女人手里握着把刀。

流民群里发出喧闹声:“杀人了,他们杀女人了,他们不给我们吃的,还要杀了我们……”

不知哪儿的流民里爆发出声音:“杀贪官,是他们夺走了赈灾粮,他们想活活饿死我们?杀了他们,我们就有粮食了,不然我们抢了粮草也得死,这样耗着也得饿死……”

“杀了这些瘪犊子贪官,娘的,俺的老婆孩子都饿死了,他们却香车宝马,现在连女人都不放过……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就有吃的了。”

不少刺客伪装成流民,这时本性暴露,纷纷抽出刀剑,朝着祁丹椹宣瑛杀来。

不一会儿,护卫被杀的七七八八。

这些刺客都是亡命之徒,下手快狠准,完全不给护卫反扑的机会。

唰唰

不知哪儿冒出的利箭射向宣瑛祁丹椹。

宣瑛身手不凡,在皇室中堪称佼佼者,又有王府亲卫护卫,这几只箭伤不到他们,靠近他们的刺客也被他们杀个干净。但祁丹椹身边只有一个飞羽,以及若干护卫。

在箭矢射过来时,飞羽扬刀砍断几支,眼见着一枚羽箭射向祁丹椹,他连忙将人扑倒,自己右臂却中了两枚羽箭。

那箭上淬了毒,飞羽的半只手臂瞬间被麻痹了。

为了防止毒性扩散,他扯下马车帘幔,将右手绑的死死的。左手拿起刀,护在马车前方,不让刺客流民行进分毫。

刺客混在灾民中,无法分辨清楚,因灾民太多,前赴后继去抢马车上的东西,人群混乱无序。

飞羽机械的杀了一波又一波刺客,因毒素扩散而意识不清,渐渐脱力。

有刺客砍向他时,他意识逐渐混沌……

祁丹椹连忙将袖笼里隐藏的暗器发射,刺客一命呜呼。

他在这群人里至少看到三路人的影子,看来要他们命的人还真不少。

飞羽受伤,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大船破了一个大洞。很快,祁丹椹身边的护卫接二连三的倒下,最后只剩下两三个人。

就在祁丹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此处时,就在一个五大三粗的刺客拿着斧头砍向他的右臂时……

宣瑛飞跃到他身边,砍掉那人的手臂,鲜血溅了他一身。

他护卫着他,转身杀了数十个刺客。

好像这些人杀不完似的,刀剑不停的挥转,鲜血尽情的泼洒!

耳边传来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只听到宣瑛高喝道:“开路。”

锦王府亲卫聚集,将围困他们的刺客全都杀了。

前方开辟了一条供马车行走的路。

宣瑛咬牙一挽缰绳,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长鸣,嘶吼践踏着尸体肉泥,冲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