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的士族富商们在宣瑜走后,跑去求助钟鸿才。

钟鸿才思忖片刻,告诉他们宣瑛绝非一般好糊弄的主儿。

他们要是狠下心肠,不吐出点什么东西,那便无碍,若是吐出点什么东西,那无异于暗示宣瑛他们官商勾结,侵吞了赈灾粮草医药等事。

他告诉各士族富商们,现在玩的就是心理攻坚战,看谁能坚持,宣瑛祁丹椹不会任由那些公子们饿死,只是他们得受点苦。

士族与富商们焦头烂额,拿不定主意。

让他们出粮草,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坚持,同祁丹椹玩这一场心理战,他们玩不起。

钟鸿才似乎看透这些人,也不愿多费唇舌,让人将他们打发了。

这方家主们聚集在一起,黔驴技穷。

那方各家邸女眷族老收到了自家孩子的家书,言语之间颇多求助悲戚之色,满纸血泪。

他们探听到某户捐粮两百五十石,将家族子弟领了回去。

那公子原本很是肥硕,经过被扣押的几天,身形瘦了一大圈,人也变得俊朗文秀,颇有玉树临风之姿。

他回去照镜子,喜极而泣,根本不管老爹那句财不外漏,尤其是在如今特殊时刻。特意用金线绣了一副横幅送给祁丹椹。

上书:妙手回春,绝代少卿。

祁丹椹一看那金线价值不菲,又将他扣押在西苑,让他家族上交一百斤治疗寒热之症药材。

他进西苑时,蹦非常欢快,好似进了满屋都是江南细腰的烟楼。

甚至在被扣押前,让下人给他买了个称,定期量量体重。

按照他的话说,他瘦上瘾了。

可在别人眼里,他被祁丹椹给逼疯了。

龚州城并不大,大户人家之间都熟识,那家公子自小便过度肥硕,十二岁不到的年纪就有两百多斤,后来更是横向发展。

被祁丹椹扣押几天,完全脱胎换骨。

那其他的子弟得多惨,岂不是被祁丹椹给饿死了?

族老女眷们一想到孩子受苦受累,而两百五十石粮草虽很多,他们也不是没有,于是纷纷带了粮草去了驿馆。

却不想祁丹椹坐地起价,以第一户捐粮时间为起点,往后每增加一天,便多加五十石……

众人看到自家子弟与城外难民一般骨瘦如柴,心痛之余,便不得不咬牙答应祁丹椹的要求!

士族富商们拿不定主意,各自回家后,不由得傻了眼。

该死的祁丹椹竟然乘着他们不在,将家书悄悄递给那些女眷族老,利用他们担忧心软的毛病,达到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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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瑛一回到驿馆,就收到了祁丹椹勒索来的三四千石粮草,以及若干药材,前后用了十天不到。

若是以往,他只觉得姓祁的有胆识才干,是个能做大事儿的人。

但一想到祁丹椹冒着失去前途生命的危险,筹措这些粮草,不过是因为这是他派给他的任务(重点是他),他不想被他赶出大理寺,为了待在他的身边……

他作为赈灾的主官,赈灾若办得好,会拿最大的功劳。

这一切都是祁丹椹帮他得到的,祁丹椹之所以愿意帮他,是因为他爱他至死不渝。

他明知他爱他,而他根本不可能接受断袖,在他不可能接受他的情况下,还不让他知晓,让他怀揣着满腔爱意与期望去做这么艰难的事。

这无疑就是感情骗子。

想到这里。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

能在诡谲云涌的朝堂里拨弄风雨,他自认为不是什么磊落君子。

但他再不折手段,狡诈奸险,他也不想利用别人的感情谋取利益,相反他很厌恶那些玩弄别人感情的人。

尽管这些事情本该是祁丹椹的份内之事……

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他得告诉祁丹椹他们是不可能的。

他不会接受断袖,他要他知难而退,别再弥足深陷。

相信以祁丹椹十五岁便中探花的脑子,一定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其实抛开他与祁丹椹的那些恩怨,他不得不承认,祁丹椹有治世宰辅之才,未来必定是柱国栋梁。

这种人怎么能沉溺于小情小爱呢?

多为江山社稷谋福祉才是正道,什么情爱都是虚的。

思虑间,他已经走到了祁丹椹的房间外。

祁丹椹房门紧闭,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间或夹杂着碗盏打碎的声音。

接着,房门被打开了。

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祁丹椹的护卫飞羽看到宣瑛的瞬间,怔楞了一下,连忙拱手行礼道:“参见锦王殿下。”

细雪菲菲,天光有些暗,祁丹椹屋内燃烧着碳火,火光噼里啪啦的,通过明明灭灭的火光,宣瑛看到祁丹椹面色惨白裹在摇椅里,间或性的发出一声不成调的闷咳。

他问道;“这怎么回事儿?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飞羽拱手恭敬道:“回殿下,大夫来看过了,说公子骨弱体虚、气血不足,近日来栉风沐雨,过度操劳疲累,才导致风寒入侵。小人已经按照大夫开的方子煎药了,只是刚刚不小心打翻了一碗。”

宣瑛抬脚进入门内,错身而过时,飞羽侧身闪避到一旁。

宣瑛不甚在意,吩咐道:“再去煎一碗药来。”

飞羽回了一声“是”,关上房门。

门口站着宣瑛的贴身护卫右一冬,他正目光炯炯看着他,飞羽颔首报以微笑,急匆匆的离开。

室内有些暗,宣瑛挑燃了烛光,微笑道:“虽说现在是灾年,但几根蜡烛本王倒是可以承担,祁少卿没必要委屈自己。”

祁丹椹刚想说自己在睡觉,有光睡不着。

但想到这样说,宣瑛肯定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阴阳怪气地说:大白天的,上司累成狗,你却在这里享清福,我大理寺不养闲人,祁少卿自己收拾铺盖滚蛋吧……

鉴于自己脑子昏昏沉沉,他懒得跟他争辩。

抬眸望向宣瑛,那人随便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仿佛此事不是身处细雪飘飘的冬季,而是暖日融融的春光中。

他穿着厚厚的冬衣,裹着厚绒毡,火炉搬到身前,若有可能,他想抱着火炉取暖。

可宣瑛就只穿一件玄黑色紧身缎衣,紧致腰线被勾勒得干净利索,身上并无半点御寒之物,却身形依然挺拔笔直如出鞘寒剑。

若是此刻将窗户打开,配着窗外细雪菲菲,那可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

可他不是解风情的人,更没什么精力想些风花月雪的事儿,清了清风寒重病后的喑哑嗓音,道:“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宣瑛看着祁丹椹满脸病容望向自己,刚到嘴边的话就被迫咽了回去。

祁丹椹为了他把自己累得病成这样。若他此刻斩断他念想,他一时接受不了,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话本里不都这样写着的吗?一个公子爱上一个小姐,遭遇父母棒打鸳鸯,公子一病不起,小姐自挂东南枝!

更有无数诗句说相思断人肠……

龚州气候恶劣,无药无医,更有虎狼环视,凶险万分。

若是祁丹椹真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儿?他这辈子怕是难安。

仔细想想,祁丹椹做了那么多,又病得这样重,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一直深爱着的人,无法接受他,甚至厌恶他,那他多可怜?

有些事确实要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他话到嘴边,变成:“就是来看看你。”

他怕这话会让祁丹椹产生什么幻想,从而爱他更深,以至于将来不可自拔。

便三分讥讽三分凉薄四分阴阳怪气道:“看你大白天的躲在房里干什么?我们议事都议完了。”

他们议的事,祁丹椹事先已知晓。

他们各自分派出三个心腹暗探,暗中探查龚州灾变至今发生事情。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水有多深。

在灾情开始,龚州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各家各户尚且有点余粮。然而龚赣两州给朝廷的奏报里明确表示龚州水深火热,求朝廷赈灾救命。

朝廷从龚州附近的州郡拨了些粮草过来,据说那些粮草进入龙虎山,就被山上的贼匪抢了。

之后大雪压境,百姓全面断粮断燃料,不少人因恶劣天气纷纷病倒。

龚赣两州官吏又向朝廷要粮草,但据暗中查探的暗报来回,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收到朝廷的赈灾粮,各地发生了易子而食、换亲人尸骨燃烧取暖之惨状……

宣瑛那方的暗探查到深山崖谷内,有许多千人坑,埋着成千上万具尸体。

尸体上有各种砍伤,那些刀伤像是杀手惯犯所为,大多数是普通百姓。因山中秃鹫野狗找不到吃的,就将埋藏深处的尸骨刨出,将断肢残骸叼得满地都是……

所以宣瑛怀疑官员勾结山匪商户,贪污赈灾粮草,屠杀灾民百姓……

祁丹椹查看了户部钦差与其随从的尸体,他怀疑户部的那两个钦差,也应该是察觉到什么,被人害了。

此刻再聊起这沉重话题,祁丹椹不由得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宣瑛看着噼里啪啦火光,道:“没有证据,无数百姓等着救命,龚州这些土皇帝胆子够肥,心够狠,难办。”

话至此处,只见他目光越发坚毅,那惯常阴阳怪气的唇畔不由得抿紧:“难办也得办,若是本王不办,这天底下怕是无人能办。”

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道:“你好好养身体,过几日我们就要去赣州了。”

随着门被打开,冷风往屋里乱窜,宣瑛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去而复返。

再回来时,他手里捏着半包糖炒栗子。

漫不经心将栗子放在祁丹椹怀里:“放火边烤烤就能吃,味道一点也不比刚出锅的差。本王以前喝完药,吃一粒,苦味就散了。”

祁丹椹循着微弱光线看向门外,右一冬一脸幽怨的看着他。

他不由得问:“是殿下的吗?”

龚州现今不可能有这样的栗子,看这包栗子的油纸袋,应该是京都五香坊的。

想要买到那里的栗子,得提前半个时辰去排队。

宣瑛理所应当道:“他身家性命都是本王的,拿他两颗栗子怎么了?”

说罢,他便朝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交代一句:“本王是看在交给你的差事办得不错的份上,才赏赐给你的。你别胡思乱想,没事多想想凌烟阁上那些名臣良将……”

那些名臣良将谁不是胸有沟壑山河,谁不是将有限的时间生命花费在百姓社稷上?

他们不会去想些小情小爱……

更不会去爱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

祁丹椹觉得莫名其妙,宣瑛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怎么突然扯上凌烟阁的名臣良将?

但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也没精力想那么多,毕竟这人脑子有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宣瑛走出祁丹椹的院子,右一冬喊住他道:“殿下。”

宣瑛诧异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几个栗子找本王吧?”

说到那些栗子,右一冬心痛。

那是他翻山越岭带来的最后一包栗子。

但心痛归心痛,他不会为了一包栗子找宣瑛。他直接开口道:“祁少卿那个护卫似乎身手不凡。”

宣瑛蹙眉回头看了眼,只看到满园落雪纷纷。

祁丹椹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他原先是正四品刑部侍郎,现在是次四品大理寺少卿。

无论是哪个职位,都与穷凶极恶的歹徒打交道,很容易遭到报复,身边请个高手护卫保护他很正常,京都哪个官员府邸没几十个身手不凡的?

若只是个身手不凡的护卫,右一冬不会特意告诉他。

右一冬:“刚刚您进门,他闪避,用的是早些年骠骑军训练时的身形转换,转身时,手不自觉往腰后扣,这是骠骑军暗卫队转换抽刀的标准动作,要从三岁练起。他已经很随意,但一些小动作出卖了他。若非从小操练过此类武术,怕是很难分辨。”

早些年骠骑军是先太子一手栽培起来的,钟台逆案后,废太子亲信部下全族被腰斩,相关人员全被处死,全军六万人,杀了四万人。

剩下两万无关人员活了下来。

后来这支军队被朝廷划分给禁军,成为禁军的一支。

右一冬本就是骠骑军出身,后被先太子宣其送给宣瑛做亲卫,右一冬因此逃过一劫。

因此他对早些年骠骑军训练的东西刻入骨髓,一眼辨别并非难事。

祁丹椹身边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是巧合吗?

越想越觉得祁丹椹像个迷,本是偏远地区的农家子,却不安天命,克服一切阻碍完成阶级逆转,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人成为人上人,总得有个欲|望吧?

权力、名誉、地位、富贵、女人(男人)……

可他似乎没有热衷的东西。

现如今唯一表现出欲|望的就是自己。

着实看不透……

他转身踩着积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道:“你再多注意一下这个人,回到京都好好调查这个人。”

右一冬拱手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