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巡查处赶到R城的时候,污染潮已经退了,留下了几百具同伴的尸体,同样也给这座人类用来缓冲的区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灾难。

军队还在野外巡查神秘组织,一时间派不出太多人手,但还是先巡查处一步赶到,已经开始清理城市、救治伤员了,没多久,高风也带来了基因检测处的所有流动检测车,开始紧张的工作。

张尧带着装甲车队扑入荒野去追踪污染潮,留下三分之一的人在R城巡查,寻找残余的污染能量,排除安全隐患,R城很大,人手方面仍然显得捉襟见肘。

温故跟着宋海司的车赶到时,看到了类似农业基地边缘的那种又高又厚的城墙,但,就只有城墙。

通过宋海司的解释他才知道,外城抵御污染物的主要力量是驻城军队和他们的□□,他们没有能过滤β细胞的保护罩,这样,对付靠近城市的污染物绰绰有余,但如果是大规模的污染潮,根本挡不住。

温故有点伤感,傅澄澄那个好看的给他剪头发的姐姐,她就被送到了R城。

宋海司看了他一眼,加快速度赶往集合地点。

诡异的压抑感在城市上空回荡,善后工作正在进行。

街道上空荡又繁忙,一路上,他们遇到很多批穿着军装的军人和脸色严肃的公务人员,也在路边看到很多尸体,有纯正的人类,有带着污染物特征的人类,还有形状各异的污染物入侵者,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正把各种死状的尸体抬上卡车。

宋海司开车从他们中间经过,面孔绷紧,温故从他脸上看不到情绪,但他直觉,这就是最能表现出他心情的表情。

污染物是他的职责范围,他现在一定比所有人都要难过。

温故一言不发坐在他旁边,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车子缓缓停在巡查处搭建临时基地的大广场上,阮圆婷跑过来汇报情况。

“总巡查,城内正在救治伤员,我们的工作也开始进行了。”她用眼神跟刚下车的温故打了个招呼,“现在有个问题,被污染物伤到的人很多,高处长说他们要等转化时间过了再开始检测,这些伤员到底送不送医院,出现了很大争执。”

宋海司环视着周围的情况,问:“医院不肯收?”

“对,他们说怕影响到医院里原本的病人,万一转化时间过了才出现异变,后果难以估量。”阮圆婷说。

“有道理。”

他看到一辆流动检测车从面前经过,目光追随着它,看到车子停下,高风从车里跳下来。

下来就跟宋海司大声抱怨:“医院院长简直了,说要跟病人共存亡,简直固执,不可理喻!在污染潮里受伤的人就不救了吗?”

转化时间没过,就算被污染也测不出来,可有些重伤的人不及时救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而转化时间最短半小时,最长可达24小时,医院不肯冒险收人,现在彻底陷入僵局。

双方都有自己的道理。

宋海司考虑几秒,直接接通孔锦:“孔总,我是宋海司,能否把R城医院现有病患转运到其他外城?”

孔锦那边“嗡嗡”地响,应该是在路上。

他大声反问:“什么意思?要征用医院吗?”

宋海司:“有困难吗?”

孔锦笑了一声:“困难肯定不小,没关系,交给我吧,全力配合巡查处工作!”

宋海司颔首:“多谢。”

通讯结束,高风对他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

温故在旁边看着一切,不理解地问阮圆婷:“怎么了吗?”

阮圆婷眨眨眼:“没有我们老大搞不定的事!”

她亲昵地搂住温故的肩膀:“走,跟姐姐去干活!”

温故就在宋海司不不太明显的注视下,开开心心地去了。

他任由她搂着,他喜欢阮圆婷,她身上也有好闻的味道,让他想起傅澄澄。

“澄澄姐是不是也在这里?你见到她了吗?”

“那不是就在前面吗?”

阮圆婷指着前方巡查处搭建的巨大临时帐篷,一个身穿墨绿色背心和迷彩裤,身材姣好的女性正搬着一箱水放到帐篷边,那里已经堆了高高的一摞。

傅澄澄的样子温故根本记不清,他那时候认识的人类太少,感觉他们都长得差不多。

“那是澄澄姐吗?”他迟疑着,脚步都变慢了。

“是啊,怎么了?”阮圆婷有点奇怪。

“怎么没有辫子?”温故问。

他想不起傅澄澄的长相,他只记得她有一条让他羡慕的麻花辫,一度是他来到人类世界的催化剂。

可前面正在搬水的女孩子没有麻花辫,一头齐耳短发披散着,背影很利落很好看,但,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辫子?”阮圆婷愣了愣,大笑,“上次的污染潮她不是受伤了吗?辫子都烧焦了,就剪了。”

“哦……”温故感觉闷闷的,像是失望,又像是别的什么。

听到说话声,傅澄澄转过身,看到温故时很惊讶:“呀,小家伙,你也来了!”

脸上带着一贯的亲和笑容,却让温故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的半边脸上布满火灼烧过的痕迹,那些扭曲的线条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脖子上的项圈里,连同半个耳朵,形成了可怖的疤痕,而原本那双犹如星辰般闪亮的眼睛有一只深深陷入那片交错的疤痕里,再也无法睁开。

而在她的大腿上,几根恐怖的尖刺刺破裤子,像是某类昆虫的口器,时不时还在微微翕动,那是她的污染物特征在外城,因为被污染者都带着颈环,没有不能露出污染物特征的限制。

温故嘴唇颤了颤。

这是傅澄澄吗?

阮圆婷见到他的表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了然地拍了拍温故的肩膀:“温故,澄澄姐特意来帮我们做后勤保障,连理发店的生意都暂停了。”

温故用力点了一下头。

她又能开理发店了,这样好像也不错!

傅澄澄完好的那侧脸上依旧笑的如同天使,她转身从一摞水上拿起顶特制的帽子戴上,把垂下的布料扎好,脸上的疤痕就完全看不到了。

阮圆婷笑着缓解气氛:“姐,早说了把你帽子戴好,吓到小朋友多不好!”

傅澄澄跟着笑了一声,过来揉了揉温故的头发:“小家伙,头发长了,等你的事情做完了,姐姐再给你剪剪。”

“……好,谢谢。”温故说。

其实他跟傅澄澄并不熟,严谨地说,她就帮他剪过一次头发而已,他不善言辞,这会儿当面更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可傅澄澄并不介意,她对阮圆婷使了个眼色,阮圆婷会意:“温故,走了,我们去做事。”

“做什么?要帮澄澄姐搬水吗?”

“噗!”阮圆婷忍不住笑他,“搬水这种小事澄澄姐一个人就能搞定,你帮我去找找城里哪边污染能量多!”

“好!”温故一口答应下来,终于又开心起来了。

临跟阮圆婷上车前,他没忘对傅澄澄挥手再见。

一小时后,R城医院全部清空完毕,一半的医护人员留下待命,另外一半跟随病患去往其他城市,紧接着,大批在污染潮中受伤的伤员被送进去,不管被污染与否,一律先行救治。

R城医院被军队封锁,院长主动提出辞职。

基因检测处入驻医院,开始24小时无休对所有伤员进行基因检测,由于时间仓促,这次的筛选极为严格,就连完全无害的C级被污染者都无法进入评估环节,换言之,出于安全考虑,主城区暂不接受被污染者进入。

这个决定甚至比污染来的更快,很快传遍大街小巷,人们悄悄聚集在一起议论,在看到穿着巡查处制服的巡查员时,目光立马变得不善。

温故感觉城市里仿佛一下入了冬,每个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像是在扔飞刀。

他给司机指了一个方向,问前座的阮圆婷:“他们怎么啦?”

阮圆婷早习以为常了似的:“看着情况,肯定是总巡查又背锅了呗!”

她不负责任地猜测,不许任何被污染者进入主城的政策肯定是统治者的决定。

然后她更加不负责任地猜测,现在对外公开的消息,肯定说这个馊主意是污染巡查处总巡查官宋海司出的,统治者是被逼无奈才答应他。

中年司机斜眼:“小阮,你说话注意点。”

“怕什么,又没外人!”阮圆婷朝后排的温故狡黠地眨了眨眼,“是吧,温故?”

温故:“?”

他替宋海司打抱不平:“宋海司才不会那么做!他根本没理由那么做!”

阮圆婷耸耸肩:“没人在乎,反正在他们心目中,总巡查就是个坏人,越是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就越符合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温故气得耳朵都红了:“宋海司为什么不解释?”

阮圆婷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小傻子。”她说,“只要我们一直相信他就好了,你也相信他,对吧?”

“我……”他想顺口回答“我相信”,但突然想起来,在几天前他还一直怀疑宋海司来着,甚至现在,他也还会对母亲丢失的能量源耿耿于怀。

“要是你也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会伤心的。”阮圆婷说。

温故想了想,“相信他”和“对立面”,二者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

他笃定地说:“我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哪怕不相信他,也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想着,还握紧拳头表示坚定。

阮圆婷笑着转回脑袋,司机也闷笑两声,车子继续风驰电掣地朝目的地开去。

温故一边熟练地感知着污染能量所在的位置,一边想,宋海司好可怜,竟然真像德维特说过的那样所有英明都属于统治者,所有骂名都被他背在身上,统治者永远正确。

这不公平!

他们在刚刚的一个小时内已经清除掉了八处污染能量,车子按照温故的指引,这次停在一处下水道前。

温故:“……”

下水道,又是下水道?!

他就不明白了,这些东西为什么都那么爱钻下水道。

阮圆婷可太懂他了,哈哈一笑,问:“温故,你嗅觉恢复了吗?”

“没有……”温故蔫儿了,他知道今天这趟自己非下去不可,于是掀开了下水道盖子,像模像样地把强光手电别在肩膀位置固定好,“婷婷姐,你也一起下来吗?”

“啊……”阮圆婷捏住鼻子,忍不住后退两步,问,“你搞得定吗?”

看她的动作,就知道下面肯定已经传出了很不好闻的味道,温故可不想她成为第二个自己,于是拿过阮圆婷手里的仪器和工具箱:“你不用下来,我已经学会清除污染能量残留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阮圆婷相信他是真的可以,如果他不可以,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可以的人了。

“那我在上面等你!”

跟主城庞大的排水系统不同,这里的下水道简陋,逼仄、潮湿、闷热。

湿滑的墙壁上挂着不知道积了多少年的陈年老垢,厚厚一层,手电筒照上去都反光,温故第一次庆幸自己闻不到味道。

“啪嗒,啪嗒……”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下水道正中,避免自己碰到墙壁,还要注意脚下的水坑,好在,污染能量所在的位置并不深,很快靠近。

污染能量残留是很普遍的现象,通常有两种情况。

一是有污染物经过留下了身体的某一部分,毛发、血液、排泄物,甚至是尸体,他只要把这些东西装进工具箱里就好,如果是大的尸体,就需要调用其他工具了;

二是跟污染物接触过,或在高污染能量里停留过的人类,检测仪报警后,需要进一步基因排查,看此人是否真被污染。

仪器上显示着污染残留的位置,温故心情不错,这样就不用他费事了。

就在前面不远处。

温故走到显示的位置,可地上除了几块没被冲走的生活垃圾,什么都没有。

他疑惑地退回两步,突然发现旁边的墙壁有一个细小的夹缝,他跟夹缝中间的一双眼睛对视了。

他被吓了一跳,转过身。

手电光也因此打在对方脸上,温故看到两根漂亮的小辫子晃了晃,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充满惊恐。

是个小女孩,比琼小很多,但一样可爱。

温故顿了顿,弯下腰:“嗨,你好呀!”

女孩反倒往夹缝里缩了缩,仿佛那个狭小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温故温和地笑着说:“我叫温故,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怯生生开口:“我叫安安。”

“那安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有怪物闯进我的家,我爸爸妈妈带着我逃了,我们逃到街上,好多怪物……”安安抽噎了一下,“我被怪物抓住了……爸爸为了救我,被怪物咬死了,妈妈抱着我……我们到了一条街上,妈妈抱着我藏到下水道里,怪物跑过去了,然后,我,我睡着了,但我找不到妈妈了,我明明一直用力抱紧她的……这里好黑啊……”

温故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目光往夹缝深处看了一眼,朝安安伸出手:“外面安全了,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安安用力摇头:“我要等妈妈,妈妈一定会回来找我,找不到我,她会着急的!”

温故点了点自己领口上被光束照出来的半个蒲公英:“你看,我是污染巡查处的巡查员,我们最会对付污染物了,我带你出去。”

“哇!”安安终于没那么恐惧了,眼睛亮了一下,“外城很少见到巡查员呢,哥哥你好棒!”

温故笑了一声:“你出来吧?我带你上去,可能还要给你做个身体检查,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安安点点头,终于从夹缝处一点点挤出来。

她的动作很慢,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脚麻了。”

“没关系,慢慢来。”温故瞥了一眼她的腿,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她头顶,“在黑暗里呆久了,再见到阳光眼睛会受伤的,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睁开哦!”

“好。”安安细声细气地答应了。

她的身体离开夹缝,在地上带出一串殷红的血,另外,还有看不出原形的残肢烂肉,它们藕断丝连地被女孩拖出来,拖了长长的一段,最后连着一颗死相狰狞的女人头。

温故把女孩抱起来,她粗壮染血的节肢一下就戳到他的大腿上,有点疼。

她乖乖地用前肢搂住他的脖子,那对前肢比四条下肢更为细长锋利,像是刀片,随时能斩断他的脖子。

但他没动,任由她搂着,小心翼翼地朝来时候的路走去。

“哥哥,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有点热。”

“没事,外面有医生呢,你不要乱动。”

“我妈妈会没事的吗?”

“会的。”

“今天我们家是爸爸煮饭,怪物进来之前,妈妈还在给我讲故事呢,我可真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也想吃爸爸煮的饭,今天的土豆汤里加了胡萝卜和肉丁,好香好香的……可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哇,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我吃过加南瓜的土豆汤,也很好吃。”

“我不喜欢吃南瓜,但我喜欢南瓜籽!”

“我没吃过哎……”

……

阮圆婷一遍遍看表,越来越焦躁,她有点后悔放温故一个人下去了。

正当她打算用通讯里联络他的时候,却听到了下水道中传来攀爬铁梯的声音。

她才松了口气,就震惊地看到温故抱着个人头螳螂身体的怪物上来,那颗头还在动,明显是活的。

这是被污染者?

她拔出电网枪冲过去:“温故,你……”

听到声音,安安本能地睁开眼睛,却被温故迅速抬手遮住了。

“别睁眼,眼睛会坏掉的。”他声音如常地说,“婷婷姐,这是安安,我们把她送去医院吧。”

说着,冲阮圆婷使了个眼色。

“哦……好!”

阮圆婷震惊莫名,同时明白了,这是个尚有人类意识的被污染者,可能她年纪太小,还不懂自己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可是……

她看到女孩节肢上沾染的血迹,总觉得不安,但还是走上前,掏出手帕把她眼睛蒙上了,还在后面打了个结。

他们上了车。

被污染者都这样了,没必要再做基因检测,他们直接把车开会巡查处的临时基地,那边有专门关押污染物的强电流铁笼。

温故小心翼翼地把安安抱了一路,架在脖子上的刀还在其次,为了转移女孩的注意力,他一直在跟她东拉西扯,社恐如他几乎耗光了所有的精力。

阮圆婷和司机都很惊讶,这是一个思路异常清晰的被污染者,他们之前从未见过。

或许见过,但都被他们当场击毙了,试问,有谁可以像温故这样,跟异变者抱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

在在场同事震惊的目光中,女孩被温故抱进铁笼,他退出来,立刻有人给铁笼上锁,通电。

电流声让女孩感觉到不安,她喊了一声:“哥哥?”

温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宋海司,低下头没回答。

阮圆婷也有点难过,但还是按照流程宣布:“安安,你被污染了,按照统治区《污染物监测管理条例》,你必须先做污染值检测和基因检测,然后视情况接受统治区的管理。”

安安愣了半天,声音变得十分惊慌:“哥哥?温故哥哥?”

温故赶紧回答:“我在呢!”

“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安问。

她忍不住去摘蒙眼睛的手帕,眼角却被自己锋利的前肢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手帕也被切成了两半,飘然落地。

余光瞥到自己尖锐的前肢,她缓缓低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身体,隔了一会儿,嚎啕大哭起来。

她往通电的铁笼边凑了凑,阮圆婷赶忙警告:“别碰,会痛的!”

安安就不动了,委屈的眼泪噼里啪啦直掉,他看向温故:“哥哥,我怕,我害怕……怎么会?我怎么会变成怪物……我好害怕……”

温故张了张嘴,现在的情况难倒他了,他下意识求助地看向宋海司。

宋海司走到温故身边,对安安说:“你不用怕,你的情况特殊,已经联系研究所了。”

温故不懂,去研究所不是更可怕吗?为什么还让人家不要怕?

安安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却不敢再用前肢擦眼泪,看起来惨兮兮的。

听到宋海司这样说,她问:“研究所是什么?他们能帮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我妈妈会被我吓到的……”

“我不是专业人士,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宋海司说。

说完,不顾安安又掉起眼泪,把温故带到帐篷里,单独询问他安安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