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程既心里头念着自家院子里的一位,也不肯再叫谢夫人遣了下人相送,自己拎了盏琉璃制的灯笼,辞别了谢夫人主仆两人,便独身往回走去。
素日里常走的石子路曲曲折折,要绕出好几个弯子去。铺这路时工匠花了巧思,原是为了叫人边走便多些景儿看,也好赏玩,不至眼前无聊。
可惜心思花在这处,此时走在上头的人却耐不下性子了。
程既转过两个弯儿后,心里头便不大乐意起来,索性辨了方向,直接从花园里抄了小径。
夜里的园子静得很,连白日里的鸟雀声都一并消了。小径两旁栽了些藤萝薜荔,枝叶苍翠,结了累累珠果,幽幽地生出一股暗香来。草阴下有虫鸣,只偶尔的一两声,走近了便隐去,又自更远处响起。
程既脚下的步子迈的轻快,手里头的灯笼跟着一摇一荡,琉璃罩子上画了鸳鸯戏水的花样,两只禽鸟挨挨蹭蹭着交颈,带着旁若无人的亲昵,好似怎样都分不开去。
取灯笼时原是随手,不曾注意过纹饰,这时瞧见了,倒像是被窥破了心事一般。小程大夫盯了会儿那对亲亲热热的鸟儿,莫名地便有些脸热,忍不住别开眼去,心下只觉得连灯笼上那几笔荡漾的水纹都不正经起来。
先前的话是他放出来的,人也是他哄进院子里的,当时面不红心不跳,还有余暇当着旁人的面做些轻薄举动,这时真要应了话,倒莫名地生出几分近乡情怯来。
嘴角总忍不住地向上翘,又非要抿着,成心同自己过不去一般。程既俯下身,从道旁折了枝薜荔藤来,珊瑚似的红珠攒成团,像是新嫁娘颊边的胭脂,很矜持地从梢头垂下。
他轻咳了一声,颇有些心虚地往四下里瞧了瞧,眼见着月白风清,半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拎着那一段藤条,遮遮掩掩地动作着,覆在那对鸳鸯上。
好容易遮住了,再看时,却只觉得一股子的欲盖弥彰,连自己都瞧不过眼去,索性也不再遮了,拎着灯笼,垂着头,直往木樨院中去,只看步伐倒像是落荒而逃了。
程既进院门时,里头静悄悄的一片,只正屋的灯盏还亮着,隔着薄薄一层窗纸,透出些昏黄的暖光来,映在眼底,一粼一粼地摇,让人没来由地心安。
院子里的下人们俱已歇息了,廊下留着值夜的小丫鬟,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冷不防往前栽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正撞见程既走到面前。
小丫鬟一时被唬了一跳,瞌睡醒了大半,站起身来正要行礼唤人,程既忙将手指贴在唇上,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丫鬟惯是个伶俐的,心领神会,将那句到了嘴边的“少夫人”咽下肚去。
程既招了招手,将人叫到院子角落旁,离着窗扇远远儿的,这才低声问她道,“少爷还未睡下吗?”
小丫鬟也将声音放得极轻,“不曾呢。”
“少爷打回来,便在屋里头坐着,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也不要人在旁边伺候。”
“星儿姐姐进去送了两回茶水点心,还劝了少爷几句,说那棋子只指甲盖儿大,夜里头看着费眼睛,还是早些休息的好。若真想下,等您回来了,明日里两人再一处玩儿也是一样的。”
“呆子。”程既很轻地嘀咕了一句,脸上挂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笑。
“您说什么?”小丫鬟没听清,懵懵懂懂地问。
“没什么,”程既摆摆手,又朝着那边窗子里的灯火抬了抬下巴,“瞧这架势,是你们星儿姐姐没将人劝动?”
“婢子记得,是劝动了的,”小丫鬟面上带了几分不解,“当时星儿姐姐出来,还吩咐他们去备了热水来,说是少爷要沐浴用。”
“婢子原想着等屋里头少爷沐浴毕了吹了灯,这再去歇息。”
“也不知怎地,少爷这次沐浴倒是格外久了些。浴桶来来回回地换了几次,每次都是水冷了,又抬了新的来。”
“就婢子方才阖眼的工夫,才又换了一桶呢。”
“咳咳……”程既在一旁听到小丫鬟这番说辞,猝不及防下呛住,压着嗓子咳了两声才算缓过来,一时竟有些狼狈,朝小丫鬟道,“我知道了。你且去休息罢,不必再守着了。”
“是。”小丫鬟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程既道,“少爷沐浴这么久,若是不当心,只怕再受了寒。可要婢子去吩咐小厨房,熬一剂姜汤备着?”神色间倒是颇为关切。
“……不必,”程既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少爷那儿……一切有我。”
小丫鬟这才退下,转身回房中时,心里头不自禁地暗想,明日还是同星儿姐姐说一声,将姜汤备下了妥当。便是少爷不喝,少夫人也该喝些。
瞧着少夫人方才只是咳嗽两声,脸上便浮了红上来,同自己说了几句话也没见消下去,指不定也是受了寒呢。
这厢好容易将小丫鬟打发走,程既轻手轻脚地撩了门帘子,进去屋内。
内室里,谢声惟果然还未睡下,这时正背对着程既坐在桌前,手里拈了枚棋子,凝神瞧着桌上的棋盘。
程既想着方才小丫鬟口中的话,情知这人是在此处打发时间,等着自己回来,心里头像是搅碎了一树深紫的桑葚,浓重的甜醴里透着除不去的酸,直将一颗心都泡得软了。
他屏住呼吸,将脚步落得极轻,一步步地走到那人的身后去。
桌前坐着的人半点都没发觉。
谢声惟一只手支在下巴处,眼神虚虚地落在棋盘上的一点,拈着棋子的另一只手在一旁停了许久,也没落下去。
程既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一时也并急着未唤他,而是稍稍探长了脖子,往棋盘上瞧去。想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棋局,将自家的阿辞为难成了这样。
程既于围棋一道属实不大精通,一眼看去,只觉得棋局散乱的很,也没什么章法,实在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暗自摇了摇头,正要出声时,终于见着谢声惟拈着棋子的那只手动了。
那枚棋子很缓慢,很坚定地,落进了棋盘上某个方格的正中间,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
程既:“……”
虽然没怎么下过围棋,但是棋子要落在点上他还是清楚的。
谢小少爷哪儿是在下棋,分明魂儿都不知道落到谁身上去了。
引得谢小少爷丢了魂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坏心眼儿地站在人身后,觑着人不防,开口道,“阿辞这一着下得好生精妙。”
谢声惟刚捏起的棋子陡然从手指间落下去。
他匆忙地回过头,待藉着烛火看清了来人,笑意才从眼底一点一点地漾开,浮到眉梢眼角去。
“你回来了。”他声音很轻地开口,带着很沉的欢喜在里头。
程既站在灯下,笑盈盈地看他,“阿辞不问问我,此行可有收获?事情可都了结了?”
谢声惟起身,牵过他的指尖握在掌心里,才安定了似的,朝他笑道,“你既好好儿地站在我面前了,想来事情定然是极圆满,自然是不必再开口问的。”
“小程大夫什么样的本事,我还不知晓吗?”
“是是是,阿辞便是我肚子里的小鬼儿,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程既拉着人坐下,眼瞳转过两圈,里头带了几分狡狯,“倒是我对阿辞知之甚少了。”
“嗯?”谢声惟疑惑出声。
“最起码,”程既伸出手指在桌面的棋盘上点了点,声音里带了调笑的意味,“阿辞能下出这一手好棋的本事,我先前就是不晓得的。”
“若是早早儿地知道了,只怕对阿辞还要多佩服上两分呢。”
顺着这人的手指,谢声惟才瞧见自己方才落子之处,一时有些窘了,伸手过去便要将那枚棋子拿下来。
“哎,可不兴如此,”程既笑着抬手去挡他,“围棋里向来都是落子无悔,阿辞怎地还要坏了规矩?”
“我不过是随手来玩儿的,”谢声惟趁着程既讲话,钻了空子,探只手过去便将棋盘拨乱了,抵赖道,“与旁人对弈才要守规矩,我这般自然是不算的。”
程既伸了根手指,在颊上轻轻地刮了刮,故意臊他,被他捉住了,放在唇边恨恨地咬了一口,到底也没舍得用力,只用齿尖抵着,很轻地磨了磨。
“半个晚上没回来,就这般坏心眼儿。”谢声惟捏着他的手指,蹭过刚刚留下的一点齿痕。
“那阿辞要不要罚我?”程既很慢地凑过去,将声音压得低低,像是带了小勾子,往人心尖儿上落。
“怎么罚?”谢声惟放轻了呼吸,视线被那人填满,铺天盖地。
不管看过了多少回,这人都是独一无二地好看。
眼前的人眼睛弯着,唇角微微翘起,而后,伸出一点舌尖来,在唇畔略舔了舔,迅速缩了回去,只留一点水光里透出的艳红。
“咬手指算什么呢?”谢声惟听到眼前人开口,很轻的,带一点诱哄的口吻,“阿辞该咬这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