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胤礽出生以来皇阿玛便将其捧于手心如珠如宝,处处偏宠极其信重,宁可委屈了自己也绝不肯叫他受丝毫委屈……然而胤礽却仗着皇阿玛的宠爱愈发肆无忌惮猖狂行事,更野心勃勃妄图与皇阿玛争权夺利、乃至如此丧心病狂意欲谋害皇阿玛以取而代之,堪称不孝不悌不忠不义!”

  “时至今日,胤礽的所有一切下场皆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皇阿玛又何必还对他这样的逆子如此心软不舍?他不配!”

  冷眼看着面前一脸愤恨义正严词的长子,康熙的脸色一时阴沉似水,置于桌上的双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许久,帝王异常平静的声音响起,“纵其有诸多不是,朕已废黜太子,眼下你这般言行莫非还觉得朕处置得轻了?不如你且说说,依你所见朕当如何处置胤礽?”

  “俗话说秦侩尚有仨好友,更何况胤礽在储君之位上坐了三十年,身后势力盘根错节绝不可小觑。如今他已落得如此绝境,必定恨极皇阿玛,走投无路之下难保不会铤而走险狗急跳墙……皇阿玛从小便教育儿臣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以儿臣以为皇阿玛此时也实在不应再心慈手软留有余地,反倒将自己陷入险境。”

  “皇阿玛……于情于理,胤礽都当……诛!”

  “放肆!”康熙登时暴跳如雷,顺手抓起手边的砚台便朝他砸了去,而后一只手死死捂着胸口,一只手指着他剧烈颤抖着,脸色煞白中又带着些许异样的青灰。

  极其糟糕的状态看起来骇人极了。

  身旁的李德全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帮着顺气,一面又连呼请太医。

  坚硬的砚台不偏不倚砸在了额头上,震得胤禔一时间眼冒金星疼得倒吸冷气。

  “皇阿玛……”嘴皮子动了动似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可看见帝王那副骇人的模样却愣是给憋了回去,什么也没敢再多说,也不知是怕帝王动真怒讨不着好呢,还是怕自家老子真气出个好歹来。

  然而他虽是闭嘴了,可他那番话却已经彻底点燃了帝王的怒火。

  “无论如何他好歹也是你的亲弟弟是朕的亲生儿子!你……你竟然撺掇朕诛杀亲子……”说到这儿康熙就觉得心里一阵钝痛,“胤礽是个不孝的混账,你却也未必就好了哪里去,他前脚剜了朕的心去,你后脚立即就跟着撒上一把盐,朕上辈子究竟是作了什么孽如今才生下你们两个这样的混账逆子!”

  旁的且不说,就弹劾胤礽的那些罪名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究竟背后是谁在捣鬼真当他不知道吗?除了这位皇长子还能是谁有这份能耐?

  罪名是他亲手扣给胤礽的,眼下竟还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来拿着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妄图诛杀兄弟……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率真耿直光风霁月的皇长子吗?

  简直心狠手辣丧心病狂!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康熙一时之间却有些茫然了,竟是打心底生起一股浓浓的陌生、恐惧感。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曾无比骄傲的儿子们竟一个个都变了样子?

  “皇长子胤禔不孝不悌……废黜郡王爵位……禁于府中无令不得进出……”

  胤禔懵了。

  自己这是也紧随着胤礽的脚步被废黜被圈禁了?

  该说真不愧是天注定的孽缘吗?打小争到大,临了连下场竟都是一样的,不过前后脚的事儿罢了。

  莫名想要发笑,可脸上的真实表情却是无比怪异。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悲愤之中透着股茫然,茫然之中却又隐含些许轻松,就仿佛瞬间松掉了什么枷锁似的。

  “皇上!”李德全还尚未来得及震惊,就见帝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顿时软绵绵地瘫了下去,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一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吓得是魂飞魄散。

  本就不平静的夜霎时间又炸了一道惊雷。

  一夜无眠,人心惶惶。

  直到次日清晨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言君忙迎了出去才看到一脸疲惫的四爷。

  “皇上怎么样了?”边问着,手里已送上了一碗温茶。

  四爷捧着茶碗咕嘟咕嘟三两下就灌了下去,接着又自己倒了两碗灌下这才感觉舒坦多了,叹了口气,“怒急攻心……”

  人在后半夜就醒了,不过大抵是接二连三的事端气狠了也伤狠了,这么突然一爆发顿时病来如山倒似的,脑子是清醒了,人却无力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没什么大事,到底还是得费些功夫好生调养着。

  不过太医也隐晦地说了,皇上怎么说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经不住这般三番五次的打击刺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直到此时此刻,四爷这才陡然间意识到——曾经如同神明一般的皇父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不复壮年。

  雄狮垂垂老矣,所以才会对底下健壮勇猛朝气蓬勃的小狮子愈发防范忌惮啊。

  林言君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小声问出自己琢磨了一夜也没想明白的事儿,“大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偏这个时候要上赶着去……”

  能跟废太子正面硬刚半辈子且还不落于下风的人,怎么瞧也不像更不该是个这样的蠢人才对,这一步臭棋走得真叫人看不明白了。

  四爷闻言沉默了一瞬,神色说不出的奇怪。

  要叫他说呢,其实无论是废太子二哥还是大哥,这俩人大抵早就被逼疯了。

  上有狠心的皇父操纵棋盘,下有野心勃勃的臣子不断拱火挑事,硬推着逼着兄弟两个面对面互相撕咬……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或许都还不算什么,还能保持清醒恪守底线,可十几二十年的时光下来呢?

  曾经亲生的兄弟两个早就变成不死不休的毕生死敌了。

  既是早已失控斗出了狠劲儿,也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胤禔当真不知废太子在皇上心里的特殊地位、感情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比谁都知道,所以他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迈出这一步。

  半辈子都耗在了废太子的身上,如今好不容易将废太子拉下马来,正常人都会抑制不住想要趁机将这个对手狠狠踩死在泥潭里以绝后患,尤其这个对手还是帝王最疼爱最信重的儿子。

  哪怕是废了,可只要胤礽一日不死,胤禔就一日无法彻底松懈高枕无忧,总会害怕哪天帝王一个心软又将人给提溜了出来……所以他不敢给皇上丁点儿时间去回忆过去、去迟疑、去后悔、去心软。

  听罢这番解释,林言君也久久未再言语,着实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她看来,造成如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分明就是康熙自己。

  当然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来。

  四爷是全然不知自家媳妇对自家老爹的吐槽,仍陷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其实大哥也未尝不知,哪怕是冲着他对二哥的这份杀心,皇上都绝不可能叫他……”上位。

  这般说来就更无奈了,明明心里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结果如何,可这对兄弟却还是只能如此清醒地疯狂、挣扎。

  ……

  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事,加之康熙的身子也的确是不大好,这趟巡幸塞外自然只能被迫提前终结。

  一脚踏进京城就不难察觉,看起来仍一如往常繁华喧闹的京城,暗地里却仿佛平添了一份凝重,就连不太懂朝政的妇道人家都隐约能够察觉到些许异常,就仿佛是平静的湖面下正酝酿着什么骇人的暗潮。

  “这日子可真熬人。”午睡起来,林言君轻揉了揉自己昏沉的脑袋嘟囔了一句。

  正为她穿戴的灵芝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脸蛋,有些忧虑道:“这些日子福晋看起来总是这般贪睡没有精神,脸色也总不大好……要不要叫太医来瞧瞧?”

  林言君微微皱眉,虽没有什么大毛病,但这些日子的确总感觉身上哪儿哪儿都不太得劲儿似的,无论一天睡多少都感觉睡不够。

  着实不太对劲。

  “也好,打发人去一趟太医院罢。”

  约莫不过小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太医就到了,待仔细诊过脉象,那满脸凝重严肃的表情瞬间就松懈下来,笑眯了眼。

  “恭喜四福晋,这是喜脉。”

  话一出口,屋里的一众丫头嬷嬷登时齐齐乐开了花儿,一叠声的吉祥话儿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林言君亦是惊喜异常,成亲十年才得了一个宝贝疙瘩,原以为已是老天恩赐了,却谁想竟还能有这样一个意外呢?

  这一胎若能生个小棉袄就再好不过了,儿女双全,此生无憾。

  “都有赏。”林言君笑盈盈地大手一挥,很是大方了一回,又忙嘱咐,“姜嬷嬷,你亲自去宫里一趟给娘娘报个喜。”

  这头消息才传了出去,很快便有奴才来报,“八福晋来了。”

  林言君并未多想,只笑呵呵地叫人迎了小姐妹进门。

  上门贺喜自然不能空手来,加之两人又是未出阁时相识的交情,这回匆忙之下郭络罗氏也很是仔细备下了厚礼,可眼瞧着她那脸上的表情却并不太对味儿,似喜非喜,目光隐约透着股子哀怨似的。

  “我这辈子不曾羡慕过哪个人,如今……我却是真真羡慕你。”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脸上……纵是嫁人十几年,如今已是年过三十的妇人了,可那张脸与当年却似乎并无什么区别,顶多不过是长开了,更添了几分成熟风韵罢了。

  哪像自个儿,明明比她还要小几岁的人,脸上却不知何时已然生起了些许细纹,不必照镜子她都知晓自己此时此刻的神情是如何幽怨愁苦,或许……还掺杂着些许难以启齿的羡慕嫉妒。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身份,林言君多年来独占男人、哪怕十年未曾开怀都坚决不给纳妾便无人多说什么,上头皇上不闻不问,皇贵妃亦不给丝毫压力,至始至终将其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维护疼宠,底下两口子之间更是十几年如一日的甜蜜黏糊,身为皇子的四爷竟似全部在乎自己断子绝孙的风险。

  可轮到她呢?

  正经婆婆良嫔身份低微不敢明着说什么做什么,却也时常催促隐晦暗示,而养母惠妃就全无这般顾忌了。

  起初或许还对她尚有几分尊重怜惜,故而也多以软言相劝居多,可因着她的坚持,惠妃的耐性也被磨完了,发展到后面已然打心底对她生了厌,软硬并施强摁头塞人还不止,时不时还要当着众多奴才的面指着她的鼻子训斥,真真是揭了她的脸皮子扔在地上踩。

  就连日理万机的皇上也极其不喜她,不止一次当着众多阿哥朝臣的面斥责八爷“受制于妇人”,甚至毫不留情地给她扣上一顶“妒妇”的帽子,弄得坊间皆知、议论纷纷。

  若压力仅此而已倒也还罢了,虽过得艰难,可只要男人是跟她一条心的她就有足够的勇气坚持下去、面对一切努力抗争到底。

  然而事实却并不似旁人所想的那般美好。

  胤禩待她是有一份真心不假,却终究也还是顶不住“无子”的压力,纵是嘴上不说,可身为最了解他的枕边人,她又何尝不知呢?他的心早就动摇了,他想纳妾,想生子。

  终究比起四哥待四嫂来还是差了那么一层。

  郭络罗氏的目光不由得又一次落在了林言君的脸上,满满的苦涩几乎从心底溢了出来,连带着舌头根儿都苦到近乎麻痹。

  或许自家人知晓自家事,内里实情如何终究也只有自家人最清楚,可她却坚信,一个男人的心是否真诚是否改变,这一切都是可以从女人的脸上看出来的。

  这些年来就从未见过四嫂的脸上有过黯淡落寞的时候,哪怕十年无儿无女,却也从不见丝毫愁苦,始终如初的幸福甜蜜那般刺眼。

  仅从这一点就足以窥见一二,四哥究竟给了她多大的底气和依仗。

  林言君的心里头莫名就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僵住了。

  还不等她开口,就听郭络罗氏呢喃道:“很快他就再不独属于我一人了。”

  难不成八爷要纳妾了?

  林言君愣住了。

  双眼随着郭络罗氏的双手落在了她的腹部,又猛然想起在塞外时夫妻间的那番夜话,林言君恍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么多年都坚持了下来,怎么突然就按捺不住要纳妾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

  太子废了、直郡王也倒了,如今的形势对于有心的阿哥而言是绝不能错过的良机。

  八爷有心,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他身上最大的短板一是出身二是子嗣。

  出身无法更改,子嗣还不能努力一把吗?

  如今八爷内心里只怕急得很,恨不能明儿就能有个儿子蹦出来才好呢。

  思及此,林言君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见郭络罗氏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不免有些心疼,张口就道:“你与八弟是自幼的情分,你且与他敞开来好好谈谈,他应当不会不顾你的心情。”

  然而郭络罗氏却只轻轻摇了摇头。

  余下的话顿时就噎在了嗓子眼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想也是,这还用得着她来说吗?以郭络罗氏的脾性,倘若当真咬死了不肯,八爷是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如愿的,只怕新人进门的那天郭络罗氏就敢一头撞死在门前。

  今儿既是如此不声不响地就如了愿,那只能说明郭络罗氏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不爱了?不妒了?不可能。

  郭络罗氏对八爷的爱炙热又疯狂,有种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思绪冷不丁回到十几年前,那时才刚与郭络罗氏相识,骄纵霸道的小姑娘对她的态度犹如川剧变脸般叫人好生惊愕了一下,隐约记得那会儿四爷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

  郭络罗氏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只为老八?

  具体的原话她是想不起来了,大致约莫是这么个意思罢。

  搁在如今来看,这话竟是一点儿也不曾说错了。

  郭络罗氏必然也十分清楚八爷的心思和弱点,故而才咬牙狠心委屈自己将心爱的男人分出去罢?

  也罢,人家两口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说什么呢?更何况她们这样的关系早就不是单纯的小姐妹了,说得多了人家还只当她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呢。

  想通了这一点,林言君也就索性闭上了嘴。

  曾经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小姐妹,如今竟是相顾无言,明明相识了十几年,竟似愈发疏离了。

  又坐了没一会儿,郭络罗氏就起身告辞了。

  林言君也并未再出言挽留,将其送出门回到房里就陷入了某种情绪当中不可自拔,连带着姜嬷嬷从宫里带回来那一大堆赏赐都未能让她多瞧一眼。

  是夜,早已听闻好消息的四爷满心欢喜地回到府里,谁想却见她整个人恹恹的,登时心尖儿一跳。

  “怎么了这是?可是身上不舒坦?”

  “爷回来了?”林言君眨巴眨巴双眼,思绪回笼,摆摆手道:“太医说我身子好得很,不过是……”头一歪,整个人赖在男人宽厚温暖的怀里,不急不缓絮絮叨叨。

  末了,忍不住长叹一声,神色落寞道:“早几年前我便察觉到她待我似是不同了,也不止一次想过只怕早晚要归于陌路,如今看来却竟并非我敏感多虑的缘故。”

  四爷轻轻拍了拍她。

  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对妯娌天长日久的搁在一处时时刻刻对比着,恐怕也鲜有人能够自始至终保持本心不变,更何况郭络罗氏其实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宽和好心性的人,霸道、跋扈、善妒是她身上从未改变过的特质。

  这两人会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田地当真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世间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终究也讲究一个缘分,有些人就是天注定的无缘罢了。”眼看她还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四爷话锋一转说道:“这些日子朝中是非较多,爷有心想要避一避,刚好你又有了身孕,倒是个现成的理由,待明日爷便向皇上求个恩典,得几日空闲带你和弘晖去园子里头散散心。”

  林言君霎时眼睛一亮,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也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康熙面对四爷请假的请求并未为难,很是痛快地就批了假期。

  不过事情却也并非一帆风顺,前脚假期才批下来,后脚宫里便来人了。

  “皇贵妃娘娘许久未见弘晖阿哥委实念得很,可巧福晋又才将将有孕,正是该安心静养的时候,估摸着也分不出精力照看弘晖阿哥,皇贵妃娘娘的意思……这小皮猴儿就交给她看着罢,爷和福晋只管松快松快去。”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忧虑”四个大字。

  类似的情景并没少发生,这几年来每年里有大半的时间弘晖都是在宫里度过的,都只道皇贵妃疼爱孙子片刻不舍离跟前,可实际上……皇贵妃疼爱孙子是不假,可再怎么疼爱孙子却也绝不会如此霸道不识趣来跟儿媳妇“抢”孩子,能有这样的局面不过是某人打着皇贵妃的旗号在行事罢了。

  过去也就罢了,谁也不会过多关注一个小小的奶娃娃,可如今这样的情形,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最上头的那位帝王呢,如此一来弘晖很容易就会暴露在旁人眼前。

  这样敏感的时候,帝王的一举一动都会令人浮想联翩,所引发的后果也绝对是不可预测的,一旦叫人发现他这般喜爱看重弘晖,难保不会有人做点什么。

  故而夫妻俩是打心底不乐意自家宝贝疙瘩上赶着这会儿去刺人的眼,奈何无能为力罢了。

  “在宫里万事小心,一应吃喝穿用非出自娘娘跟前的心腹之手切不可沾,身边时刻都不能离了人……”饶是自己亲手画了护身符给孩子戴在身上,可林言君还是忍不住拉着他喋喋不休。

  好在弘晖早慧乖巧,任凭她怎么翻来覆去唠叨个没完也没见半点不耐,只连连点头应是,末了,小手拍拍她的隔壁奶声奶气道:“额娘放心,弘晖会保护好自个儿的。”

  眼看她嘴皮子动了动似是又要没完没了,四爷赶忙拦住话头,摆摆手叫范嬷嬷将孩子抱走了,“娘娘还等着呢,可不敢拖拖拉拉。”

  林言君霎时泄了气,连着去园子里散心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彼时,不知自家额娘满心挂念的弘晖果不其然又被抱在了帝王的膝盖上,面前不出意外又是一摞书堆着。

  “上回唐史还未来得及讲便出了诸多变故,今儿咱们继续……”

  一老一小,一个讲得绘声绘色,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倒也极其和谐。

  冷不丁的,怀里的小子突然仰头问道:“皇玛法,为何史上诸多帝王年轻时那般英明神武,老了却变得那般昏聩?”说着,还伸出自己的手指头扒拉开来,“始皇一统六国,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万里长城……实乃千古一帝。”

  “可晚年却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四处求仙问药执着于长生,为此不惜劳民伤财置百姓苦不堪言。还有汉武帝亦是一雄才大略的帝王,在位时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又使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一手开创了大汉盛世,然而临到晚年却迷信鬼神修炼丹药、近小人远贤臣,造成巫蛊之祸逼死皇后、太子在内共计上万人,致使朝纲不稳遗祸无群。”

  顿了顿,又指指面前的唐史,“而今日所讲的唐太宗亦是如此,明明早年举贤任能、爱戴百姓、广纳贤言、平息边患、加强国防,一手创下大唐盛世,然而晚年却依旧逃不过‘昏聩’二字。”

  “刚愎自用不容直言进谏,赐死刘洎、毁魏征之墓碑,除此之外还耗费无数国力大兴土木、耽于享乐、好大喜功、篡改史书、胡乱炼丹以求长生……”

  越说,弘晖小小的眉头便越是皱紧成了一团,清澈的双眼中显而易见是大大的迷惑不解。

  分明早年都是英明神武励精图治的千古一帝,缘何一上年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弘晖想不通,就将求知的目光投向了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皇玛法,然而这一回的结果注定要叫他失望了。

  康熙一时被问得哑然,竟是愣在了当场。

  细细想来又何止这几位千古一帝是如此?历史上类似这般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不深思不知道,这一细想,竟才惊觉似乎鲜少有帝王能够做到初心不变、英明到老。

  仿佛总逃不过一个年龄的怪圈。

  一旦上了年纪,这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或是变得贪生怕死,或是变得耽于酒色,或是变得骄傲狂妄不可一世……善始善终者,寥寥无几。

  而再反观他自己,又当真不曾陷入这样的怪圈吗?

  遥想当年第一次知晓老四媳妇的能耐时,他还能淡然一笑,只道自己不屑于追求长生、能够坦然面对衰老甚至死亡。

  可又为何,这些年来他愈发忌惮皇长子、废太子甚至其他一众儿子?追根究底不过是他知晓自己已经开始衰老,而儿子们却正值壮年,所以他慌了。

  这又何尝不是畏惧衰老畏惧死亡的表现?再过几年,他自己都无法保证是否会抑制不住做出点什么逆天而行之事。

  除此之外,他的处事手段仿佛也在不经意间变得柔和了许多,柔和到堪称“软”。

  “千古一帝”这四个字几乎可以说是他毕生的追求,越是到了暮年便愈发行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生怕一朝踏错落得个晚节不保似的。

  想着,康熙不禁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阴沉的脸色变得尤为难看。

  弘晖不明所以,却还是能够看得懂旁人的脸色,一时不免心中惴惴难安,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秋去冬来。

  一场特大暴雪令不少地方都受了灾,朝廷反应倒也迅速,当即便开了国库,大批大批的钱财物资运往灾地。

  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仍有不少灾民挨饿受冻流离失所,一时民怨四起。

  原还以为是赈灾银子拨得少了些,谁想调查出来的结果却令人震怒——一路下拨的途中竟是被不少贪官污吏层层剥削,临了送到百姓手中时只不过剩下半数罢了。

  “这分明是在吃百姓的血肉,此等贪官实在该杀!”

  “弃受灾百姓于不顾只一心扒拉着银子往自己兜儿里揣,简直就是踩着百姓的尸骨在动摇国之根本,还请皇上严惩!”

  “请皇上严惩贪官污吏以儆效尤!”

  朝堂之上大半人都咬牙切齿喊着“该杀”,康熙心中亦是杀意顿起,可细想下来却又迟疑了。

  这不是一个两个蛀虫作祟,真要是层层查下去抓起来通通砍了脑袋,只怕菜市口的地面都要血流成河了,未免杀孽过重,亦容易引发动乱。

  左思右想,康熙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狠手,只不过下令将最顶头贪得最狠的那几个砍了脑袋,余者不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罢了。

  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仁慈”却反倒更助长了贪官污吏的气焰,接下来的几年里贪污王法之事非但不曾减少,反倒愈发多了许多,就连天子脚下仿佛也沦陷了似的。

  康熙不是看不见听不见,可时至今日再想处理却似乎已然无从下手了。

  治理贪官污吏必得施以雷霆手段,且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没有那份精力了,更再做不出那样的铁血杀伐之事。

  “李德全,朕是不是当真老了?”

  “皇上……”李德全愕然,脸都吓白了。

  好在康熙也并非当真想要听他的答复,那神情不难看出,显然他自己心中早有答案。

  少年时的他胆敢硬着脑袋跟吴三桂死磕到底,为此不惜顶撞孝庄文皇后、与其据理力争,更一腔壮志凌云顶住了几乎全朝堂的压力。

  而今,不过是一些贪官污吏却捆住了他的手脚,令他不敢打不敢杀。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是无可奈何之悲哀。

  看着镜子中自己灰白的头发,康熙不禁陷入了沉思。

  有老四媳妇在,毫不夸张地说,哪怕他想活到百来岁恐怕都不是什么难事,可他能阻止自己身体上的衰老死亡,却阻止不了自己头脑的日渐昏沉、迟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大抵没有哪个人能够甘心放弃这份权势,若有心,他还可以再在龙椅上坐上几十年……至少二三十年是没有问题,可他当真要如此吗?

  死死抓着皇权不肯撒手,不顾自己年迈的躯体强行逆天改命,而后在日渐昏聩之中逐渐带领这整个大清朝走向衰败,最终遗臭万年?

  一生爱惜羽毛的康熙只想想那一幕便不由得眉头紧锁满心惶恐,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

  “皇上,夜深了……”

  然而,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翌日大朝,谁也不曾想到毫无预兆的一道惊雷就砸在了脑袋上。

  “皇四子胤禛……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其余的繁复之言谁都没顾得上听,所有人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一句话在回荡——皇四子,皇太子?

  众大臣满脸愕然。

  众阿哥满头问号。

  正忙着生儿子妄图搏一搏的八爷更是如遭雷击,那张时时温润含笑的脸就这么寸寸龟裂开了。

  就连当事人四爷自己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难得破了那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孔。

  “皇上三思啊!”

  反应过来后,一部分大臣就率先跪了一地连声请求三思。

  “众卿无需多言,朕意已决。”康熙一脸坚定地摆摆手,而后再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起身就走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全都哑然了,满满尽是无所适从,只暗道帝王年岁愈大竟也愈发任性起来,这样大的事竟都不与朝臣商议商议就突然之间做了决定……这可是当朝皇太子啊,哪有这样草率的?闹得跟儿戏似的。

  殊不知,康熙自个儿心里头也挺无奈。

  原以为自己儿子多选择多得呢,谁想昨夜扒拉了一圈下来才陡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留给他的选择实际上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几乎等同于没得选择!

  废太子的名声早就毁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了,只余一身污名难以洗净,强行扶起来也难以服众。

  老大就更不必多说,只冲着他那份对着亲兄弟喊打喊杀的心就绝不可能选他。

  余下一众儿子当中,真正能勉强摆上台面抉择的也不过就是老三老四和老八。

  老三是读书人心性,文采斐然为人有些清高,手段也偏于柔和缺乏为君之能。

  老八也是一样的,一声“贤王”传遍四海,礼贤下士待人宽和,瞧着隐约有些“仁君”之风,可惜这并非眼下的大清所需要的,再则受制于妇人这一点委实令他不喜,膝下无子注定国本难安。

  而老四性情刚硬手腕铁血颇有雷霆之风,又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谁敢蹦跶招惹上来非得秋风扫落叶不可。

  说句心里话,他是不大喜欢这样的性情,毕竟过刚易折,可细想之下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大清仿佛被他的过分仁慈弄出了一个烂摊子,要想彻底肃清官场还大清一片盛世,大抵也唯有老四才能做到。

  再则老四家的弘晖是他打小亲自启蒙教导的,那孩子究竟有多聪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必定能接替他阿玛的位子带着大清再创盛世。

  真要说有什么令他迟疑的,大抵也就是内宅那点事儿罢了。

  身为普通阿哥,独独守着一个福晋过日子他勉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若做了帝王还如此那却实在不像话。

  不过这层不满和迟疑终究也还是被抛在了脑后,一则弘晖已是他认定的皇太孙,有没有其他孙儿出生他其实并不很在意,二则老四家的那份神鬼莫测的本事……或许能够帮助大清福运绵延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利大于弊。

  于是乎,立太子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任凭朝堂上下那群不死心的如何上蹿下跳蹦跶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倒也不跟那些人费口舌多掰扯什么,只日日将老四和弘晖父子二人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以实际行动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

  早就被这老爷子弄怕了的四爷原还惶惶不安,以为又是在布局什么,故而起初时谨慎万分,非得扎一下才肯挪一步,轻易不敢冒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他也发现老爷子是当真在认真教导他和弘晖为君之道。

  震惊错愕的同时,四爷不免也略微安心了些,老爷子交代下来的种种差事也不再是那般小心谨慎但求无功无过,而是逐渐开始试探着展露锋芒,以此再三确认帝王的心意。

  转瞬两年即逝。

  康熙六十岁万寿办得很是隆重,却谁也不曾预料到,两年前的情景仿佛再一次重新上演了——正是举国欢庆之时,冷不丁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再次落下。

  看起来仍身体健朗的帝王竟宣布禅位于皇太子!

  “皇上三思啊!”

  歌舞骤停,满朝文武霎时呼啦啦跪了一地,包括四爷自己都是抑制不住的满脸惶恐。

  康熙却淡然地举杯饮下一口酒,叹道:“朕已至耆年,精力早已不复当年,就连头脑都不复当年清明,也是时候该撒手了……大清需要一个年轻的头狼带领方能更进一步,而非被一个年迈的老狼拖着一起走向腐朽衰败。”

  “这两年太子的所作所为朕与尔等乃至全天下百姓皆有目共睹,这份重担交给他朕很是放心。”顿了顿,冲着跪于身前的老四招招手,苍老的面庞一片肃穆,威严不减当年。

  “老四,这天下万万黎民百姓朕就交给你了,切莫辜负朕的期望,更不可辜负百姓的信任……做好一个明君。”

  许是气氛太过肃穆庄重,又许是帝王的神情太过郑重威严,一时间,四爷只觉似有千斤担压在了肩头,下意识铿锵回道:“儿臣定谨遵皇阿玛教诲,定不负皇阿玛所望、不负天下百姓所望!”

  康熙五十二年,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禛继位,年号雍正,册封嫡福晋林氏女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