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是愈发不好了,若求你什么你可千万别一时心软。”

  迎面一阵微风拂过,将林言君从思绪中惊醒,看着眼前“永和宫”三个大字,不禁微微抿起了唇瓣,抬脚踏了进去。

  “四福晋?”永和宫的奴才一见她顿时满脸诧异,竟是愣在了原地。

  原先就不爱往永和宫来的人,如今四阿哥的玉牒都改了怎么竟还突然上门来了呢?

  身后的灵芝开口道:“烦请向德妃娘娘禀报一声。”

  彼时,正殿内得到消息的德妃也是显而易见的愕然,随即眉头紧蹙,满脸尽是难以掩饰的憎恶。

  “这位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娘娘不如且先看看她究竟是何目的。”卫嬷嬷轻声劝道。

  德妃垂眸不语,捧起茶碗呷了一口,再度抬起头时脸上的憎恶已然收敛,化为一片冰霜,“叫她进来。”

  “德妃娘娘万福金安。”

  与此同时,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也齐齐向林言君行礼问安,“四福晋万福。”

  德妃神情淡漠地叫了声起,甚至都并未开口赐座。

  林言君也不在意,正要起身,却突然感受到搀扶自己的那只手稍稍用力捏了捏她。

  状若无意般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思雨那双平静的双眸。

  顿时心中就有数了——她必定是听见了与花蕊接头之人的声音。

  果然不出所料。

  “不知四福晋今日贵脚踏贱地所为何事。”德妃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言语极尽讽刺。

  林言君抬眼看她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中间隔着约莫有半丈的距离,实在无法不动声色地接触到……今日怕是没有机会将符贴上了。

  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不过转瞬心念一动就又有了个主意,顿时也就淡定了。

  “听闻贾贵人的身子不大好,儿臣特来瞧瞧她。”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进来给她请个安不过是顺路而已罢了。

  德妃的脸色顿时就沉了沉,下意识张嘴想要训两句,可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来——如今老四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她也不能再端起婆婆的身份来训儿媳妇。

  心里头憋屈极了,脸上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原本皇贵妃娘娘身子不好顾不着太多,好歹还有本宫能照拂你们小两口一些,如今……不过如今冷眼看来本宫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你们小两口了,便是没有了本宫的照拂,你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想来也总不会过得差了去,单就这份本事心性就少有人能及了。”

  什么本事什么心性?

  不过是在暗讽他们两口子太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罢了,前脚才被改了玉牒,后脚立马就能翻脸不认亲娘……合着这是暗搓搓骂他们是那狠心的白眼儿狼呢。

  林言君仿佛未曾听明白这话中浓浓的嘲讽之意,反倒一脸感动似的说道:“劳德妃娘娘挂心了,皇额娘向来对咱们处处体贴关爱,如今又否极泰来,将来必定能长长久久地叫咱们依靠着,咱们又哪里还能有不好的时候呢?娘娘委实不必为咱们操心,不信您只瞧着就是了。”

  “天色不早了,儿臣不便多耽误,待日后得空再来给娘娘请安。”说罢便转身离去。

  德妃不禁捂了胸口连连运气,嘴唇都在哆嗦着,“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在戳本宫的心窝子呢!过去本宫就道这死丫头是个内里藏奸的,如今瞧着本宫可曾冤枉了她?小小年纪竟如此口蜜腹剑牙尖嘴利!”

  “娘娘消消气……”

  相较于宽敞豪华的正殿,侧殿就要显得寒酸不少了,地方更狭小不说,一天当中能见着太阳的时候都没有多少。

  且康熙的后宫嫔妃众多,拢共也就那么些个宫殿——坤宁宫不住人,皇贵妃的承乾宫又不叫住小主,余下那些宫殿里头便愈发塞得满满当当了,小小一个偏殿都不能独属于某一个小主,基本上都是几个人共享的,可想而知住得又能有多舒坦呢。

  贾元春的住处倒也还算可以,毕竟曾经也是爬上过嫔位的人,虽后来难产失宠再没爬得起来,但当初德妃还想拿她当钱袋子使,自然不会太过苛待了她,住处倒是没再给她换了。

  一脚踏进房门,一股浓郁的苦汤子味儿便扑面而来,混杂着浓郁的熏香味儿不禁叫人有些脑袋发晕,不过同样也是常年抱着药罐子的林言君对此倒也算习以为常了,并未感到太多不适。

  贾元春这会儿正靠在床上喝药,见着她来连忙几口吞咽下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许久未见,如今你这气色看着倒是比过去好了不少,可见婚后的日子过得应是十分自在吧。”言语之中竟很欣慰似的。

  林言君只内敛地笑了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客套地关心了句,“你的身子怎么样了?怎么瘦了这样多?瞧着跟过去都判若两人了。”

  “没有胃口用饭自然就瘦了。”除此之外贾元春也并未再多解释什么,挥挥手将自个儿身边的宫女打发了出去。

  见状,林言君便也将自个儿跟前伺候的人打发了。

  “贾贵人叫我来究竟是有何事?”

  疏离的称呼和语气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贾元春却仿若未觉,微微垂下眼帘面露凄苦道:“不瞒你说,我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呸呸呸,好端端的说这晦气的作甚?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宫里这么多顶尖的大夫看着守着呢,你只好好配合必定能够康复过来的。”

  “不过是勉强苟延残喘罢了,我自个儿的身子如何谁能比我更清楚呢。”贾元春苦笑着叹息一声,眼泪便顺着流了出来,素白消瘦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哽咽道:“过去家中多有得罪之处我代她们向你赔罪,我那母亲向来是个糊涂人,老太太原也不是这样的,谁想近些年来性子竟是愈发左了,许是年纪太大了的缘故……”

  “如今老爷被皇上厌弃罢官,宝玉也被断绝了科举的路子,一辈子也就那样了,二房……已是没了前程,或许也算是报应罢。”话到此处,贾元春的嘴里不禁溢满了苦涩,又见她迟迟不接话,只满面平静毫无波澜,既没有厌憎也没有丝毫解气的神色,冷漠得如同那只是些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如此态度,令贾元春的心里不免更添了几分忐忑迟疑,话到嘴边愈发难以启齿似的,可思及自己的身子、思及家中的亲人,再怎么难以启齿却仍不得不说。

  “姑姑……”贾元春涨红了脸,死死抓着她的手满眼乞求,“我知晓有些事委实无颜强求,可事到如今……不敢奢求姑姑和林姑父能够原谅老太太与我母亲,只能否在关键时候伸手照拂宝玉一二……”

  果然。

  林言君垂下了眼帘,心情很是复杂。

  身为贾家的姑娘委实够倒霉的,家中男丁不顶事,小小一个姑娘就早早地被送进宫里谋生,这么多年下来谁也不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头,临了眼看着快不行了,却还在殚精竭虑为家中谋算,甚至不惜如此低声下气苦苦哀求。

  “宝玉是个单纯性子,长辈做的那些事他根本一无所知,或许姑姑会觉得宝玉曾有些不妥当的言行给……带来了困扰,可那却也不过是被家里养得太过天真了些,并非当真有什么坏心,尤其是对家中众姐妹更是打心底的怜惜爱护,绝非存心冒犯……”

  这话说的的确是不错,无论王夫人和贾母做了什么,贾宝玉的确是无辜的,他也的确从来没有一点儿坏心对任何人,天真单纯到近乎傻白甜的一个人。

  可那又如何呢?

  他是王夫人的亲子,这就是他的原罪。

  就凭王夫人的那些阴毒算计,没有因此而迁怒于他对他出手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善良了——要知道,上辈子她家玉儿可是真真切切被算计到吐血而亡的。

  林言君很是清醒,是以无论贾元春再如何苦苦哀求她却也仍无动于衷,只淡淡说道:“贾贵人实在多虑了,老太太和王夫人向来拿他当眼珠子似的疼着宠着,任凭是叫谁受了委屈也绝不会叫他有丝毫不痛快的地方,有她们如此精心看着护着,贾宝玉的将来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呢,你只放心就是。”

  “贾贵人若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贾元春忙拦住她,咬咬牙,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与姑姑做笔交易,只要姑姑答应我的请求,我便替姑姑将德妃拉下马!”

  林言君愣住了,一脸诧异地看向她。

  这一反应落在贾元春的眼里就仿佛看到她心动了似的,赶忙接着说道:“德妃对姑姑和四阿哥的恶意想来姑姑自身比谁都要清楚,如今虽说四阿哥的玉牒已经被更改,可德妃终究是妃位娘娘,膝下仍有一儿一女傍身,又在宫里经营多年,背靠包衣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可谓是个极其棘手的人物。”

  “她若存心想做点什么,只怕姑姑一时间也难以招架,便是搬出宫去自己建府当家做主,可府里伺候的人却也仍旧逃不过包衣世家的势力范围。只要她在一日,姑姑和四阿哥便要时刻提防着不知何时就会有一条毒蛇从角落里窜出来咬上一口,姑姑莫非当真愿意将来的日子都这般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吗?”

  “我所求并不多,不求什么发达显贵平步青云,只要姑姑愿意将来关键之时伸手照拂宝玉一二便足矣,我便甘愿替姑姑彻底解决了这后顾之忧。”

  林言君嘴角微翘,“这笔买卖听起来倒是挺划算。”

  所谓关键之时大抵也不过就是被人欺辱到头上又或是闯下什么祸事要遭罢了。

  以她四福晋的身份,照拂一下也不过就是顺手的事,甚至都无需她亲自关注亲自出手,只要往底下随口吩咐一声,自然会有人处理妥当。

  仿佛压根儿都无需她付出什么就能换得德妃落马清净度日,的确划算得很。

  “只不过……”林言君嘴角的弧度愈发加深,轻笑一声,“最希望德妃死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贾元春愕然。

  “贾贵人说得好听是要做交易,我还当是什么,却原来不过是打着空手套白狼的主意,这可不实诚啊。”

  “你……你知道?”贾元春的脸色变了又变,联想到执掌后宫的皇贵妃,顿时也就想通了。

  也是,若说这世上谁对德妃最了解,恐怕也就只有皇贵妃这个死敌了。

  心下一沉,苍白的脸上愈发透出几分灰败来。

  德妃的这笔账她自然是要清算的,却未曾想到她的那点算计竟被人家看得透透的……

  “小主?”

  贾元春回过神来,却见屋内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她走了?”

  抱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可曾答应了?”

  “人家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呢。”贾元春自嘲地笑了笑,满嘴苦涩。

  空手套白狼是不厚道,她倒是想正儿八经的拿点诚意出来做交易,可如今的她又哪里还有什么资本呢?

  她根本就给不起任何一丝有价值的东西。

  “这可怎么是好……”

  “也罢。”贾元春抿了抿唇,似是自我安慰般说道:“家中虽已落得一介白身,却好在还有不少财物傍身,好歹也算是一方富户,轻易也不会叫人欺辱了去。况且宝玉生性腼腆温厚从不与人结怨,偏安一隅尚且也能安稳度日。”

  若是搁在寻常小城小镇,这话说的倒也是一点毛病没有,可问题是,这里是京城。

  京城这样的地方聚集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一部分人,说是权贵遍地也一点都不夸张,放在外头小城小镇就足够叫人畏惧的六七品官员在这里却连个屁都算不上,更遑论不过只是有一点钱的白身平民呢。

  说是勉强算得上一方富户,可实际上如今的二房却连正经富豪商户都远远不如,至少能在京城挣得一份家业成为一方富户的背后多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靠山,可二房有什么呢?

  贾母的娘家侯府早已是徒有空名,有点什么小事倒也还能搭把手,可贾母这样大的年纪了,又中风半身不遂,能熬到几时都还尚且不好说,一旦蹬腿去了,史家还能指望什么呢?

  王家有个王子腾倒是大权在握有些能耐,但这位舅舅骨子里却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从前她得宠时来往着实亲密,而今她是废了,那边的薛宝钗膝下却有一子……她那糊涂母亲可是早跟薛家撕破脸皮闹得极其难看,有这层恩怨在,怕也别指望这位舅舅能够帮扶二房什么了。

  扒拉来扒拉去,显赫一时的贾家竟仿佛一无所有似的,周围本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的亲戚不知不觉都被得罪死了。

  怎么就弄到这个地步了?

  贾元春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叹气了,可事到如今说什么也都晚了,如今她也只能勉强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彼时,出了永和宫的林言君却是直接又进了承乾宫。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许是神神叨叨的符箓当真那般厉害,才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的皇贵妃竟恢复得极好,只看那气色就大不相同,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股精神气。

  林言君一见之下便笑了,“照这般下去无需多时皇额娘便可行动自如了。”

  如今其实便已能够在宫女的搀扶下勉强下床走几步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引人生疑,她却仍整日卧床静养,一副大病初愈浑身乏力孱弱的模样。

  也就是对着自家的宝贝儿媳妇才露出了几分真实,嗔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本宫这回可真真是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哪里能好得那样快呢,少说还得再调养两三个月才能勉强恢复如常罢,只想想本宫这浑身的骨头便都软了。”

  闻言,林言君登时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的确该好生调理一段时日。”

  婆媳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揭过这茬不提。

  “皇上近日可曾来过?”林言君小声问道。

  皇贵妃摇摇头,嗤笑一声,“他这是心里头后悔膈应呢,估摸着暂时是不想再踏进承乾宫了。不过他不来倒也好,若他当真有心想要观察……本宫能瞒得过旁人却还当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糊弄得住他,暂且别来最好。”

  “你也无需太过担心,总归如今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他可干不出那自打嘴巴的事儿来。”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怕他对皇额娘心存芥蒂。”

  “那又如何?”皇贵妃一脸的不以为意,冷笑道:“他对本宫的芥蒂还少了不成?本宫又不是靠着他的宠爱过日子的小嫔妃,只要本宫不是干了什么不得了的蠢事落下个大把柄,他的一切喜怒哀乐对本宫并无太大影响。”

  这倒是事实。

  康熙这人渣是真渣,不过人也是难得的清醒明智,以皇贵妃的出身和如今的地位,只要真不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那地位便绝不会轻易动摇。

  既是如此,倒也的确无需在意太多。

  林言君索性也就放下心来,又陪着皇贵妃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谁想平静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宫里却又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宝钗的儿子十五阿哥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