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由混乱伊始。

  上一个昏庸无能的政府倒塌后,短暂的时间内,人民对其的恨意会成倍放大。有些人称其为“落井下石”,但那只是世州应得的报应罢了。

  一夜之间,曾被捧为万神之神的时振州被贬成了万贼之贼。

  时振州被暗杀后,他全家被日内瓦的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在一片混乱中被暴民打死,尸体挂在了赤宫门口。

  身穿暗红色军服的士兵们一看形势不妙,立刻脱下了属于世州的符号,混入了人多势众的暴民们,和他们一块暴戾,一块发泄积累了太久太久的不满。

  昔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高官,此刻吓得连连逃窜。

  但群众并不给他们机会,直接冲进了各个军方的办公室讨伐狗官,绑住平日里他们最讨厌的那批人,押到街上游行。

  “讨伐战犯”与“惩戒帮凶”。

  而新政府都是由原来的百姓组成的,他们也对世州恨之入骨,便默许了大家无视法律动用私刑的行为。更何况,新政府也不是法律出身。

  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从北半球蔓延到了南半球。

  卢箫在一个月后听说,席子英一家也被群众暴戾地杀死了。

  她仍记得多年以前,见到那个老太太时的样子。很精神也很有气质,脊背挺得很直,若成长在别的体制内,她会成为巾帼英雄的。

  她敬佩世州这唯一一位女副元帅,并在往后和别人谈到历史时经常会想起她。当然,她不认为席子英死得冤枉,但这也不妨碍不带偏见的回忆。

  席子佑大概也死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会觉得分外不真实,明明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还好似昨日之事。她还觉得很遗憾,因为最终也没能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个子道谢;又或许并不需要道谢,她们都知道彼此的感激。

  卢箫默默于某夜点燃了一根蜡烛,细细长长,就像那位身高一米八高的同僚。她怎么也想不通,曾在更衣室里打架的她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至于在监狱里关着的那帮贪官结局如何,卢箫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她相信唐曼霖被打死了,所以她不关心;太多太多认识的人死去了,她无法关心。

  这也是命运的庇佑。

  如果那年没退出军队,如今我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卢箫想。

  这也是命运的恩赐。

  如果那年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如今她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白冉想,后怕地抱住爱人单薄的身体。

  卢箫坐在村头,望向北边的地中海。她握着西西里岛最后一颗红薯,砂土磨红了她的掌心。

  时振州一直没明白过,将全世界所有地区组成一个巨型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些文化历史渊源迥然不同的地区,根本没有潜力勉强凑成一个国家。

  这些地区本就无法踏上同一条道路。

  人胜不了天。

  聋掉的左耳中,隐隐回荡着人们愤怒的吼声。

  卢箫想陪他们一起愤怒,却发现自己早已丧失了愤怒的能力。

  于是,她选择思考未来。

  虽然现在的世界是混乱的,但它的趋势是重新走向多元,而这种多元化显然更符合人类社会规律。在不同文化的复兴之下,世界的色彩越来越鲜艳,越来越像司愚的油画般美丽。

  明天一定比今天好,明年一定比今年好。

  她相信。

  **

  三月的某一天,卢箫照常处理着公务。

  现在,所有的文件抬头都替换成了“意大利共和国”几个字,下面还有一排斜体的西文字母“RepubblicaItaliana”。

  新政府官方开始推行了旧时的本土语言,跟德语有点像,叫“意大利语”。

  国内各个小学已经逐步添加了意大利语课程;卢箫也拿了一本初级意大利语教科书,每天学一点。或许有生之年看不到大家用意大利语沟通的情景,但她还是决定新学点什么。

  填完上报的表格后,卢箫开始核对今年的农业计划。

  突然,今年刚刚晋升到副村长的艾萨克急匆匆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瞪圆了双眼,一副激动到不能自拔的样子。

  “村长村长,他们叫你!”

  “怎么了?”卢箫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从座位上站起来。

  艾萨克大喘了几口气:“他们拖了一队战犯进村了!”

  战犯?

  四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卢箫对这个说法感到滑稽。她立刻小跑着和艾萨克冲出了委员会。

  只见在村子的东头,一群村民围得某处水泄不通。那些村民们高举鸡蛋和水果,往中间的敌人们扔,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有几个壮年男子手提菜刀,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去砍人。

  卢箫冲了上去,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她发现白冉早就到这看热闹了,远远地站在一边,脸上是熟悉的嘲讽之笑。

  “等一等,先停下!”终于挤进里面一点后,卢箫赶快喊了一句。

  站在最前面的马罗斯发现是村长过来了后,立刻转过身去,示意人群先安静下来。

  “村长来啦,先停一下!”

  “大家静一静!”卢箫挥舞着手臂。

  人群安静了下来。

  一个手提菜刀的男人看到卢箫后,如给青天大老爷告状的冤民一般,指着跪在地上的那群人。

  “这些人是前政府的傀儡,也跟时振州是一伙儿的!”

  终于,西西里岛也成了暴民的滋生地。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后知后觉,于春节之后才渐渐发现世界各国人民的讨伐运动。

  约十几个人被绑在地上,衣衫破烂,身上挂满了伤痕、鸡蛋液与菜叶。

  卢箫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前行政部门的管理官员。他们没人穿军服,很明显是想逃走或隐于群众之间,但不知怎的,还是被揪出来了。

  雅阁布跟上来,说:“依我看,应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村头,让别的畜生好好看看!”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亚坤塔举起了拳头,如她所教授的课文里的抗战英雄一般。

  “挖掉他们的眼睛!割掉舌头!”

  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暴戾。

  看着周围表情逐渐狂热化的村民们,卢箫的脊背冒出了冷汗。她了解村中的大多数人,知道他们平日的脾气其实很好,这种随波逐流的变化让这情景变得更加诡异。

  “大家先冷静一下!”卢箫站了出来,再度看向那群“战犯”们。

  阳光下,某簇火红的头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容,而且还是近十年未见的面孔,让她大脑嗡的一声炸了。

  红发蓝眼,皮肤苍白得像纸,一眼就能看出其凯尔特人的血统。如今的她已年近五十,但因保养得很好,和多年前没什么分别。

  和那双熟悉的蓝眼睛对视的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是伊温·坎贝尔。

  一个温柔的懦夫,一个在绯闻事件后便销声匿迹的有夫之妇。

  那日黄满坡下令将她调离了鹰眼军校,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卢箫才知道,她调到了西西里岛的政府部门。

  卢箫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如果她想的话,现在就可以指认我,拉我下水,说出我也曾是四战刽子手中的一员。然后村民们瞬间就明白了我会格斗术的真正原因,把我扔进这一批待制裁的人之中,给他们陪葬。

  时间在那一瞬停滞了。

  村民们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村长的发话。

  卢箫垂下了眼睛。

  白冉注意到了气氛的一样,走上前来。

  出乎意料的是,伊温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神离开了,就好像她从未认识过这个灰发灰眼的女人一般。

  卢箫愣了。

  旁边的白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伊温低下头,甩了甩头上的烂白菜叶,什么也没说。火红的头发是熄灭了火星,清蓝的眼睛是静止的海面。

  但卢箫能确定,伊温认出了自己。

  于是卢箫便也装作从不认识她,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村民交谈了几句。交谈片刻,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这些人该死吗?

  卢箫很确定,身为高官妻子的伊温从未上过战场;她也了解伊温的工作作风,知道伊温一直是一个好军官,尽管她是个懦夫。

  ……

  不对,有谁认识这些人吗?

  于是,卢箫上前一步,恢复了平日开全村大会的严肃。

  “请大家冷静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也是时振州领导下的受害者。”

  达芬奇第一个反对:“可他们都是世州体制内的官员。”

  “但是别忘了,世州占领了整个世界,我们也曾是世州的公民啊。谁也没有办法。难道被迫身为世州公民的我们也有罪吗?”卢箫义愤填膺。“真正的敌人早就死了,不管是时振州还是席子英,塔巴科夫还是本塞扎,正义的制裁早就结束了!”

  卢箫随意走到一个跪着的中年男子身边,指着他的脸。

  “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确实不清楚这群“战犯”的确切身份,只是跟着别人一块讨伐罢了。

  “一个狗官。”达芬奇小声说。

  卢箫立刻眉毛一竖,声色俱厉道:“按理说,我也是你们口中的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们现在和那暴君都没区别了!”

  这时,酿酒厂的负责人指着另一个男“战犯”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西西里宣传部长。”

  听到这个答案,卢箫冷笑一声,看向他:“那么请问,过去的两年里,有任何报纸或广播对我们的生活质量造成损害了吗?”

  酿酒厂的负责人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众村民都低下了头,他们醒悟了些许。

  梅丽小姐怯生生地举起了手,犹豫地问:“那……难道我们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卢箫叹了口气。

  “当然不。我提议,用‘劳动改造’代替其它非人道的惩罚。”她知道不管怎样,还是要照顾到村民的情绪。

  “‘劳动改造’?”所有人都对这个名词异常陌生,毕竟没人从过症,也没人当过警司。

  “就是让他们参与到咱巴萨村的劳动中去,让他们深入人民的生活,以成为未来良好的意大利公民。这样一来,还能减轻我们的工作量,是双赢的合作。”卢箫用较慢的语速为大家解释。

  “啊呀,他们这帮从不干农活的,能劳动个屁啊!”雅阁布连连摇头。

  “那就给他们最基础的简单活儿。”卢箫一动不动。“意大利共和国是法治国家,动用私刑有悖于新政府的法治精神。”

  “法治!法治!说得好啊!”热爱哲学的老富翁穆勒立刻应和了起来。

  白冉抱着手,懒懒地点点头:“村长英明。”这么些年来,她也人道了不少。

  其他人本就是墙头草,在看到村里最有智慧的人都赞同这个提议后,便纷纷同意了。这样能显得他们自己更有智慧。

  卢箫走到那群跪着的人面前,神色冷峻地问:“一个月的‘劳动改造’,只要你们都乖乖听话,收获季结束你们就能走。可以吗?”

  那群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战犯”立刻连连点头。

  卢箫转身,对她最熟悉的几家说:“你们几个分别认领一个回家,让他们休息一天。瞧瞧你们干的好事,浪费这么多鸡蛋和蔬菜,让他们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开始就可以指使他们干活儿了,谁不听话就报给我。”

  因为那几户人家和卢箫很熟,也绝对拥护这位村长的一切决定,很爽快地便领人离开了。

  伊温也跟着其中一户人家走了。临走之前,她看了一眼卢箫,那双蓝眼睛中满是困惑。

  ——为什么?

  伊温的眼神在问。

  ——我不喜欢你们,但也不恨你们。

  卢箫用眼神回答。

  **

  后来的一个月内,卢箫碰见过伊温几次,但每次她们都没有说话。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们都知道彼此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卢箫没有践踏别人的习惯,而伊温也在默默感激这一点。

  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早就消失在了垃圾场,而一切负面的情绪早就随那把刀消散了。夕阳下的女骑士美好依旧,停留在尚能记得的片段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越来越不重要了。大家茫茫历史长河中的一只蝼蚁,都在挣扎着生活,并想尽可能活出一点意义,仅此而已。

  “看来伟大的卢少校还念念不忘旧情呢。”白冉听说了她和伊温的故事后,如是调侃道。

  “如果‘情’将世间一切情感都算在内的话。”

  白冉歪歪头,走到窗边。微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绿眼中的温柔变得悠远。三月的风仍有些凉意,让她缩了缩肩膀。

  “你还爱黄莺吗?”卢箫问得很直接。

  “爱。”白冉也直戳了当,非常坦诚。

  她们之间不需要谎言。

  任何别人会误解的话,她们都不会误解。

  卢箫为白冉披上一条毯子。她仍记得第一次为这条怕冷的蛇披毯子的情景。

  “我也能想起在所有人都排挤我的时候,她温柔地牵住了我手。”

  无论在时光中进行多少次移民,都会有原来的影子;它不重要,但它会留在那里。

  播种季火热进行时,卢箫会隔三岔五带些点心,分给在田间辛勤劳动的“战犯”们。那些人都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政府官员,突然被拽到农田里会很不适应,需要及时用高热量食物补充体力。

  当然,美味的点心也有伊温的一份子。

  以德报怨的怂包子,无底线的烂好人,卢箫有时会在心里如此调侃自己。事实上,她知道在另一个时间线上,自己也是这些“战犯”中的一员罢了。

  再之后,劳动改造结束。

  事实证明,这群“战犯”确实是好人。脱去世州的军服,大家都是一样的。他们很勤快,帮了巴萨村不少忙,又是文化人出身知书达理,最后竟有几户人家都不舍得他们走了。

  他们不过都是迫于生计为世州服务的可怜人罢了,卢箫想。

  四月即将开始,那是卢箫最后一次看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越往后,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她们的年龄越来越大。

  越和平,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每日都是一样的幸福。

  我没有砍纲的习惯。

  我确实已经把所有要写的都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