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振州是个战争疯子,却是个农业傻子,更是个经济莽子。

  在第一袋大米从5州元涨到50州元时,卢箫就知道了,拜时振州的红薯所赐,全球范围内的粮食紧缺出现了。

  当然,巴萨村是不怕的。

  头年的酿酒厂为他们带来了不少财富,他们存储了一年根本吃不完的土豆,再加上未推掉的葡萄藤产出了成吨的葡萄酒,村民们将今年过成了以往的任何一年。

  唯一稳定相对稳定价格的是红薯;可村村都种红薯,村村都不需要红薯。

  如今的市场里,巴萨村成了为数不多的赢家。

  村民们可以以较高的价格向中东卖出多余的土豆,并以低到离谱的价格收购别村的红薯。在卢箫的叮嘱下,他们统一将土豆卖给了千里之外,以防有嫉妒小人的举报。

  在送卢平去城里的小学时,她们偶然会见到进进出出的老师们。昔日油光满面的教师们,渐渐变成了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模样。

  很明显,这是维生素摄入不足的症状;蔬菜水果不是平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卢箫感谢年初做的决定,不仅保留了上一年的葡萄藤,还让村民们偷偷搭棚种番茄和茄子。

  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是,时振州不认为自己错了。

  或者说,他根本没机会知道自己错了。从上到下都在吹捧他,把他当神一样供奉着,那甜言蜜语的谎言欺骗他。

  颇有古代昏君的架势,这人确实老了,卢箫想。

  时振州一声令下,把地级以下的兵团解散了大半。

  有一种说法是,说他认为现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了;另一说法是,他觉察到了军费开支的庞大,也察觉到了经济发展的必要性,将没事做的士兵们推向了其它行业。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军队改革都太过迅猛,一夜之间,就业市场上多了许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却又有养家糊口压力的退役军人。

  时振州认为当今的百姓不够正能量,要求宣传部门清查境内所有带有阴暗元素的作品。

  最近刚刚火起来的哥特恐怖立刻又消沉了下去,政治批判家和评论员被进一步捂了嘴。就连以小学生侦探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都被查封了,原因是“小学生插手会显得世州警卫司很无能”。

  只是他没想到,在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时,即便天天加油呐喊,脸上也不会浮现出笑容。

  看到《少年侦探道尔》连载暂停的通知时,卢箫差点被气笑了。就算没了这部小说,世州的警卫司也很无能,她想。

  卢平说得没错,时振州继续犯错了。他继续为世州动着不需要的手术,想尽办法折腾那具残缺的身体。

  而后半句是什么?

  每每想到那个六岁孩子的语出惊人时,卢箫与白冉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天意,那是巧合。

  ——直到把他自己毁了。

  **

  卢平迎来了她的第一个暑假,也是她最漫长的暑假。

  因为八月中旬,两位监护人收到了学校的通知。

  鉴于目前局势动荡,为学生们的人身安全着想,暂时停课,复课时间待定。这是官方给出的说法。

  卢箫和白冉都知道为什么。

  时振州一意孤行的报应终于来了,人民不想再忍受他了。

  每当她们以为人生中的动荡已经完全结束时,新的动荡就会出现。

  断刊的《世州评论报》暗示了不少东西。

  为确认情况,她们将卢平托付给绫子照顾后,于八月末前往了欧洲大陆。

  此时跨区轮渡已初现端倪,查票员身旁跟了一众搜身的军警,挨个搜查乘客的随身行李,遇到任何可疑人员都会直接遣返。

  她们在预定好的位置坐下。

  卢箫随手拿穿上的菜单看了一眼,就被上面的价格震惊到了。船票的价格涨了五倍,船上餐食的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邻座的中年妇女从脏兮兮的大布包中掏出一个煮鸡蛋,如捧珍宝一般将它们捧到身边的小孙子面前,小孙子的脸颊也是陷下去的。

  看到这个情景,卢箫的心里万分酸楚。她总希望这个世界能好起来,但怎么都好不起来,即便她花光所有力气。

  白冉凑到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照这个形势,过不了几个月,所有的交通都会停掉。”

  卢箫顿了几秒。

  “这是我们今年最后一次‘旅行’了。”

  “除非你想搬家。”

  “不搬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白冉轻轻一笑。

  “恭喜你,超脱了。”

  卢箫叹了口气,将船上贵到离谱的菜单放回了原处。

  白冉却将那张菜单抢了回来,拍到她面前。

  “想吃什么?我请你。”

  卢箫摇摇头。

  看到了刚才的场景后,她又不太饿了。

  “通货膨胀的速度赶不上我的财富积累,放心吧。”白冉的心情看起来倒很好。

  “我不饿,谢谢。”

  “那等你饥肠辘辘的时候,就只能吃我了。”白冉挑挑眉,歪歪头。“前提是德区的宾馆还正常营业。”

  “……”卢箫笑着笑着,耳根烫了。

  轮船缓缓启动。

  电动发动机的声音比以前的蒸汽机要静音很多,静到海浪成了噪音的主要来源。

  卢箫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窄窄的鼻梁映着浅金色的阳光,或是映着身边爱人的头发,灰眼珠也泛着浅金色的光。大海风平浪静,谁也不会想到,在如此风平浪静的另一侧发生了什么。

  白冉从外套兜中掏出了眼镜盒,打开,戴上那副眼镜。几年过去,她的近视度数又加深了,不得已在今年年初配了新眼镜。

  戴上眼镜后,白冉才望向爱人的侧脸。这下她才能完全看清楚,而她喜欢将那温柔又坚毅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

  “你说,再过多少年我们能结婚呢?”

  “嗯?”卢箫以为刚才没听清楚。

  “再过多少年我们能结婚呢?”白冉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

  卢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是以前的旧欧,同性婚姻也是不合法的。她相信社会会进步,不过这样的进步需要时间。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她们根本就看不到的某一天。

  看到她平静到冷淡的反应,白冉撅起嘴,赌气般地转过头去。

  卢箫立刻抓住她的手,在怀里轻柔地摩挲。

  “但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

  一句话,把白冉问噎住了。她本来只是想耍个小性子,结果却掉入了自己的语言陷阱里。

  看到那尴尬的样子,卢箫在确认四周无人注意后,悄悄拉起那只苍白的手亲了一口。

  “我就知道你太爱我了,想再和我结一次婚。”

  白冉笑了。

  她的爱人一直温柔到不真实。

  **

  今日的德区已不是以往的德区了。

  倒不如说,今日的世州已不是以往的世州了。

  到处都乱得一塌糊涂。

  当卢箫看到熟悉又不熟悉的街景时,整个人的迷茫到达顶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慕尼黑,即便是在四战时期,这座城市也没恐怖成这样。

  大大小小的商店玻璃全都砸碎了,被怒发冲冠的暴民们洗劫一空,那些个体小商户们正跪在空荡荡的货架前抱头痛哭。

  城市内已看不见军警的身影,昔日成批的暗红色军服消失不见了。

  意料之中。毕竟时振州解散了大批军队,如今的军警势单力薄,面对团结起来的民众时不敢贸然开枪,更何况他们早就受世州的压迫依旧,便都偷偷脱下了军服混入了群众。

  打不过,就加入。

  玛丽安广场堆满了纸质垃圾。

  她们好奇地上前捡起一张,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张时振州与红薯的宣传挂像。所有人都对他和他的红薯恨之入骨,因此当世道乱起来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撕掉这些海报,并将它们揉成一团。

  一片萧条。

  一片断壁残垣。

  一片沉寂的愤怒。

  据说,近一个月光欧洲大陆就有近百场示威游行,死伤众多,只不过世州官方竭力压下了这些消息。

  至于更远的地方,比如南半球,就不知道情况了。当整个地球成为一个国家时,问题会成倍放大。或许那里早就向时振州宣战或宣布独立了,只不过消息无法传达到北半球这边。

  白冉抬起她新买的相机,拍了几张街景。

  她对摄影没兴趣,只是想保存一些历史片段罢了。在未来某一天,对历史人文感兴趣的卢安会喜欢这些照片的。

  “猜一猜,日内瓦赤宫什么时候沦陷?”白冉放下相机,看向卢箫。

  日内瓦赤宫是世州的中心。

  卢箫当然明白,它的沦陷将意味着什么。

  整个世界都是一场幻觉,整个历史都是一场梦境。就像当年四战正式宣布开始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去了它的存在感。

  卢箫迷茫地盯着本该举办跳蚤市场的玛丽安广场。

  “就算远一点的地方独立了,世州还可以像最开始那样,继续当欧洲大陆的霸主。”

  白冉嘴角下扯。

  “你觉得有人想容忍那帮做白日梦的土皇帝?”

  卢箫抿了抿嘴,摇摇头。

  “不会。那就明年年初。”

  白冉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幸灾乐祸。她的笑容和十几年前重合了,笑得像个实实在在的恶棍。

  “大胆点,我猜今年。”

  “那就是今年。”卢箫承认,白冉的政治嗅觉总比自己要准。

  相比之下,对世州没有任何感情的白冉倒很轻松。

  “那可要留上几瓶好酒,到时候庆祝一下。”

  “嗯,庆祝一下。”卢箫随她绽开了一个苍白的微笑。服务了十几年的体制即将崩溃,她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熟悉的城市,她们返回了火车站。随时都有可能断航,她们不能多做停留。

  **

  2199年末,世界各地处处都在暴动,处处都在摇旗呐喊。

  唯有相对与世隔绝的西西里岛相对平静。

  九月,十月,十一月,卢村长带着她所爱的村庄继续生活。

  没人再强迫他们种红薯了,卢箫第一时间通知各家各户种上各类蔬菜,并免费送上了许许多多珍贵的种子。

  他们曾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

  12月12日,某个穿着便装的男子高举一沓报纸,欢欣鼓舞地跑来宣讲新政府的成立。

  突然得到这个消息的巴萨村村民们,全体震惊到不能自已。从他们的视角来看,生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换了政府。

  “时振州那老家伙终于死了!”男子挥舞着报纸,似在摇旗呐喊。“我们的民族英雄闯进了赤宫,一枪射穿了那老贼的心脏!”

  “什么?”众多聚起来的村民们瞠目结舌。

  “死啦,死啦!真的死了!各区都宣布独立了,咱也紧跟时事,独立起来!没人再听那老贼的话啦!”男子越说越激动,把嗓子都要吼哑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老富翁穆勒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谁来治理我们呢?新政府要派人吗?”

  男子想了想,答:“新政策还没出来,不过咱政府决定了,要实行议会共和制!整个议会治理咱国家,不要一人独断!”

  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加倍人声鼎沸。不过大部分都是积极的回应。

  卢箫笑着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扩音器给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感激涕零地接过扩音器。

  “不过如果你们愿意,你们村的领导班子可以保持原样。我是说,如果你们对现状挺满意的话。”

  众多村民们对视片刻,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

  “满意。”

  “卢村长?当然满意!”

  “我们都想让她继续当村长,这你们不能干涉吧?”

  “必须是她,换人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旁的卢箫腼腆地笑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肯定,对人民好的村官我们也求之不得呢!”男子拍了拍手,稳定了大家不安的心。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冉走上前去,大声问那个男子。因为人群过分嘈杂,她必须扯着嗓子吼才能让对方听见。

  “新政府叫什么?”

  “意大利共和国,”男子自豪地拍拍胸脯,“很久以前咱这儿的名字跟这差不多。”

  意大利。

  三个字在卢箫的脑海内碰撞,飞舞,直至显现出具象的符号。

  白冉的脸上则绽出了微笑。

  但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半清澈半浑浊的绿眼闪出了点点泪光。久违的泪光,满载千帆过尽的幸福。

  卢箫转头,在看到那通常只会嘲讽只会笑的眼睛周围的泪光后,愣住了。但愣了之后,她自己的眼眶也不自觉泛了红。

  那男子却误解了白冉表情的含义,连忙安慰她:“其实老早以前咱这儿就是一个国家,有共同的根基在,都别担心。”

  “谢谢。”白冉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早已不再觉得他人的误解可笑了。

  后来卢箫才知道,西西里是全球为数不多没受到动乱影响的地区。

  相比之下,大陆城市,尤其是日内瓦附近的地区,到处都是毁坏的房屋与迷茫的人民。

  因为西西里岛离周围大陆均有一定的距离,在世州断了来往航线后,便处于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这样的隔绝便造就了一处世外桃源。

  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来西西里岛定居,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臆想症犯了。如今看来,那是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作祟,选择了一个拥有最安全的地理位置的地方。

  曾经的梦境拯救了她们。

  不,那个金发碧眼的维纳斯拯救了她们。

  **

  2199年12月31日。

  一个神奇的年份,一个奇妙的跨年夜。

  不久之前,她们还生活在世州军政一体国;现在,她们却生活在了一个叫意大利共和国的地方。

  卢箫和白冉如约定好的那样,拿出了她们珍藏了许久的上等葡萄酒。随着软木塞拔出,酒的醇香立刻占满了空气。

  七岁的卢平得到了特别许可,今天不用按时上床睡觉,甚至还被允许和两个大人小酌一杯。

  窗外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窗内烛火幽幽,温暖异常。这种对比让她们的跨年夜更加幸福。

  卢箫为两个高脚杯斟好酒,然后坐到桌前,抬起酒杯。白冉也抬起了酒杯,卢平也装模作样地抬起她的小酒杯。

  虽然还没到十二点,但她们打算先干个杯。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手收了回去。

  “我们这个时代的动荡结束了吗?”她问。

  白冉也放下了酒杯。

  “结束了吧。我们又不是千年树妖,下一个动荡我们是见证不到了。”

  卢箫笑了。

  “说的也是。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她们再度举起酒杯。

  突然,大门的门铃响了。

  那铃声很尖锐,很急促,都在宣告敲门人的紧急。

  她们只能放下酒杯。

  卢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非常不满。她立刻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谁啊!”

  卢箫小跑过去开门,门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卢安正站在门口。

  大雨滂沱中,他没有打伞,任雨浇透了全身的衣服。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看到姑姑的身影,卢安立刻扑了上去。他终于得以从漆黑夜幕逃脱,奔入了温暖的灯光。

  昔日坚强的小男子汉,此刻却哭成了泪人。

  卢箫不顾衣服浸湿,紧紧抱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侄子。她隐隐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却不敢臆断。

  她柔声问:“怎么了?”

  这时,白冉和卢平也走到了门口附近,看到卢安的模样后,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妈妈、妈妈……”卢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

  卢箫心里一紧,手臂也瞬间僵硬:“她怎么了?”

  “哥哥你别哭,我给你糖!”卢平也急了,跑上去想安慰哥哥在,虽然她也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妈妈上吊……死了……救不活了……”

  如雷轰顶的消息。

  卢箫和白冉一惊,也顾不得打伞,立刻和卢安冲出了家门。卢平愣了片刻,默默退回了家里,打算乖乖等大人们办完事回来。

  他们一行人在大雨中狂奔了十分钟,终于赶到了绫子和卢安所住的小平房。

  而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天花板下的情景,卢箫明白一切都晚了。绫子僵硬的惨状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卢安仍止不住抽泣。任谁看到了自己妈妈成了那副模样,都会止不住哭泣的。更合况,他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

  “妈妈得知……时振州死了……死了就……崩溃了……谁知道……”

  很魔幻的事实。

  放在别人身上,卢箫是不信的;但放在绫子身上,她不信也得信。一个是全心所爱的男人,一个是全心所信仰的男人,而绫子又是脆弱冲动到极致的人。

  那个跨年夜,最终是以处理绫子的尸体收场的。不想扫了其他村民的庆祝兴致,她们悄悄地处理了一切。

  卢安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哭累了,靠在姑姑的肩头睡着了。

  沉沉睡去前,卢安最后的表情透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我没有妈妈了。”

  卢箫温柔地摸着他栗色的卷发,低声说:“你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别忘了,我们家早就是你家了。”白冉也补充了一句。

  听到两个姑姑如此温暖的话,卢安放心地睡着了。

  此刻已是凌晨四点。

  卢箫和白冉对视了一眼,她们都神色疲惫,却都没有困意。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这都是属于她们的时代,她们想多见证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雨停了,村庄在雨后的祥和中浸入梦乡。他们的梦乡满是葡萄酒香气,因为来年的巴萨村将重新种满葡萄。

  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