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宋少主在持续怀疑人生中充当着个共犯, 现在深谙必要的时候可以保持沉默的道理。

  偏生他又生了一张冷峻英挺的面容,在他压着那双浓中见清的眉头朝着安隆看去的时候,仿佛刀光也积蓄在眉眼之间, 让原本就奔着保命目的而来的这位天莲宗宗主不由往后瑟缩了一步。

  这年轻人好重的煞气!

  “说个玩笑话罢了, 你也知道我们巴蜀境内是不大在意这个的。”安隆依然笑容可掬, 谁看了这张圆滑的脸也知道,跟他生气可实在没这个必要, “我在川地做买卖的时候,正和川南赌坊的大老板霍青桥打过一点交道, 学了点毛病来,宋少主不要见怪。”

  宋缺人在岭南长居, 川南赌坊的名头还是听过的,这也正是成都最有规模的赌场,便是独尊堡也得让对方几分, 算起来安隆这么说倒也不错。

  戚寻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安老板还是别想着靠这场赌局来发家了,如今这长安城里可不是个太平挣钱的地方。”

  “说的是说的是。”安隆满面堆笑的朝着戚寻拱了拱手,“还得劳驾您另给指一条明路。”

  这便是投诚的意思了。

  安隆可不只是因为驾驭天心莲环的需求生了一双巧手, 也生了一双格外擅长辨识人心的眼睛, 在他先前打量宋缺的时候, 便有意分出了几分注意力来打量戚寻这位能让祝玉妍和席应都俯首的人物。

  他此前觉得他那位与之称兄道弟的哥们,独尊堡的少主解晖倒也不失为一个人物, 顶多就是在评定慈航静斋继承人梵清惠的真面目的时候,有些少年人对初恋的滤镜, 稍有那么一点偏颇。

  这家伙在大事上若是没什么意外, 总还是要成为一方霸主的。

  但见到宋缺的时候他便意识到, 同样是青年才俊, 这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

  而当他的目光转向戚寻的时候, 他更觉得,将解晖跟她对比,那可实在是对对方的一种辱没。

  安隆有意观察,在这个双向选择的过程中戚寻其实也在有意表现出一种压制力。

  被了空禅师破译出的大宗师画卷中所得,和她接连数次以推演残页的方式补全的山字经,虽绝不可能真有什么操纵日出日落的超越自然之效,却也已有一种登临死生边界之感。

  三经合一的特殊内功运转方式,以九重明玉功的内劲蛰伏流转全身,却像是席应将紫气天罗外现在眼瞳之中一样,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将神照经的余韵赋予了这双与安隆对视的眼睛。

  天莲宗的武功本就有一部分禅宗分支,安隆几乎当即在这种特殊的对峙方式中败退下来。

  他更不由觉得庆幸,自己没因为还有着独尊堡这个依靠,便在席应找上门来,要为魔门选出个圣君的当口,说出什么不应当说的反对意见。

  “明路不敢说,却实在有件要事需要劳驾安隆宗主去做。”戚寻弯了弯眼眸,看起来实在很好说话的样子,安隆却觉得她这话中的潜台词是,他若是做不成这件事的话,那也实在不必留在世上了。

  “戚姑娘但说无妨。”

  戚寻:“请安隆宗主将吴明彻将军送回南陈,作为将人送回的回报,便请您促成南陈的北伐好了。”

  “……”这位能不把北伐说得像是送点赏金报酬这么简单吗?

  安隆有一瞬间怀疑人生,却又紧跟着意识到这倒的确不是一件做不成的事情。

  陈顼不可能对魔门一无所知。

  纵然对方接纳了北周武帝灭佛之举后南渡的高僧,甚至一力促成了天台宗的诞生,但无论是净念禅宗还是慈航静斋都不看好他,实在是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人到了末年总是想要奋力一搏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魔门朝着他

  递出的这根橄榄枝,或许就会成为让他做出决断的导火索。

  别的不敢说,安隆对自己这张嘴的颠倒是非功夫还是很自信的。

  “那么,如戚姑娘所愿。”安隆沉默了片刻后躬身拜了下去。

  安隆实在是一个行动派。

  一个在原本的发展轨迹上先后跟石之轩和解晖翻脸,甚至让石之轩勒令侯希白创建出的折花百式便是对付他这天心莲环功法的人,若是还能活得好好的,那便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个能人。

  解晖还在那里感慨他这慈航静斋的梵仙子杳无音讯,也不知道何时才会上长安城来,安隆已经趁着月黑风高,将吴明彻夹带在了天莲宗的商队之中送出了长安城。

  这的确是个绕了一段远路的送行途径,先打长安往成都走,走长江水路过临州、开州、信州,便是曾经被吴明彻以水淹之法打过的江陵。

  接下来的一路顺流而东行,还是安隆这个顶着一层大商贾伪装的魔门高手护送,若能出什么岔子才怪。

  宇文化及以自己年龄尚幼却也未必不能承担重任为由,接掌了宇文阀追踪地牢中脱身的囚徒这一工作,却哪里比得过安隆这个老江湖。

  起码在将人送出长安城,还是顶着宇文阀的搜捕这件事上,安隆便实在是让这位宇文氏的后继之人全然没察觉出一点端倪。

  戚寻和宋缺又往独孤阀走了一趟,按照宋缺所说他们这是去“猫哭耗子”回来后,坐在这冬雪又停的院落里以雪水烹茶的时候,又听说了个搜捕中的笑话。

  说是说的笑话,毕竟事情的主人翁都是十岁上下,可若真要扯上两边的背后关系,又算不得是笑话了。

  隋国公的次子杨广,也便是那位未来的隋炀帝,插手了此事。

  此前戚寻还没到长安城的时候便听闻,他父亲有给他定下西梁萧岿之女作为未来夫人的计划,只是因为他年岁尚小的缘故才往后推了推。

  杨坚的原配独孤伽罗在世的时候,杨广和杨勇之间的关系倒还算得上是兄友弟恭,更准确的说,他此时年岁尚小,杨坚又还没到上位之时,在这个十岁的小少年身上还颇有一番长安门阀世家子弟的骄横。

  也不知道是宇文化及在搜捕之时是否跟杨广之间发生了什么言语冲撞,这两方居然打了起来。

  若只是寻常的孩童打架其实也无妨,小孩子的拳头也算不得有多少杀伤力,但偏偏这并不是个正史时代,而是处在完全可以被称为高武的大背景之下的时代。

  宇文化及的一手冰玄劲,甚至能被已经殒命的宇文阀第一高手宇文伤觉得很有后继有人的天资,而杨广也并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这样的两个人打起来,可并不只是小孩子打架这么简单。

  不过让人有点意外的是,受伤更重的居然是宇文化及。

  戚寻抿着茶,在心中叹了句冤孽。

  在原本的江都政变中,掌管禁卫军骁果营的宇文化及联合司马德戡弑杀隋炀帝,现如今依然是北周天子在位,杨坚还处在这位天元皇帝的严密监视之下,杨广和宇文化及起冲突的可能性在此前长安城的环境下微乎其微,却偏偏最后还是这两方打了起来,这不是冤孽又是什么!

  宇文化及也并不只是受伤而已,他的一条臂膀甚至几乎被杨广砍了下来。

  说几乎是因为,根据带来这个消息的席应所说,宇文化及这小子及时地将冰玄劲覆盖了半边臂膀,挡住了杨广手中的那把尖刀,保住了他的这只手。

  “你们猜接下来怎么着?”这次不必被别人当猴子看待,而是去看别人好戏的席应整个人都精神了,甚至还有心情卖个关子。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在这个院子里的戚寻、宋缺和祝玉妍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席

  应陡然意识到,他是实在不该做出这么愚蠢的行动的,谁让在场的四人里谁是第二第三或许不容易分辨,谁是这个食物链最底层却很明白。

  “……算了,我直接说了吧。”席应讷讷一笑,“后来宇文化及顶着个重伤,由宇文述带着他去面见他们才认的那个姑父、姑祖父去了,哦,也就是宇文赟。这放跑了几个囚徒的告罪自然是要认的,但这两人也毫不犹豫地告了杨坚一状,说是管教不好儿子便罢了,现在耽误的只是公事而已,以后还不知道贻误的是什么军情。”

  “宇文化及不简单呀。”戚寻评价道,“他若不跟杨广起这个冲突,难保会因为找不回吴明彻这些个囚徒而吃瓜落,但是现在让他的逮捕工作出现失误的可不全然是他自己本事不够,还有个在旁边折腾事端的,他便舒服多了。”

  “杨广到底是真跟他凑巧遇上的还是被他给算计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原本应该能按着杨广打,却因为留了手而让自己受了伤的情况,总归是个事实。就因为这出异象,他们宇文阀先是折了个第一高手,现在又让后辈受了这样的委屈,和宇文赟的半个亲戚关系都认了,总得给他们个说法吧?”

  祝玉妍接话道:“更有意思的是他选了个对他动手最合适人选。杨坚原本就深受宇文赟的提防,而什么人需要对怀有异象之人的儿子动手?自然是也对天命之说有需求的人。”

  “杨坚必须接下这个黑锅了。”戚寻的指尖在杯盏的外沿轻击,目露沉思之色。

  反正锅都已经接了,这个锅到底是个黑锅还是个加倍黑锅好像实在没什么关系?

  宇文化及这小子在宇文伤身亡那夜的表现,戚寻也有分出一点注意力去关注,他虽还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但到底不能算是个寻常孩童。

  若是让这样的人趁乱成长起来,继承宇文氏的衣钵,就实在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从重伤到身死其实也……没有这么遥远的距离对吧?

  席应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一凉。

  戚寻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新茶:“席宗主,安隆都有事要去办了,我想你也不想落于人后吧?”

  “……”激将法!这绝对是激将法!

  但偏偏身为魔门中人,欺软怕硬的处事方针几乎深深刻在了席应的骨髓之中。

  戚寻此前能以自己可以掠夺花间派传承的方式顶替花间派身份,进而“应聘”这个魔门两派六道圣君位置,说白了也正是因为席应打不过她,更对她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现在也不例外。

  席应甚至不知道戚寻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在他一度换过一次落脚点的情况下,她也能精准无误地找到他所在的位置。由此可见,对方的神通广大远超过他的想象。

  既然如此,安隆不能拒绝戚寻所说的在将吴明彻送回后顺便说服南陈重新发起北伐举动,席应也同样不能拒绝他这一个好好的灭情道宗主可能得暂时充当戚寻手底下打手的要求。

  “您还是直白一点说吧。”在充分意识到祝玉妍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给他提供帮助后,席应决定当个识时务的人。

  “去杀了宇文化及。你应该知道该让他死于什么病症?”

  若是宇文伤还在,席应的确不能在宇文阀中来去自如,但此时的宇文阀再如何守卫森严,在尖端战力上的缺乏都实在是个不争的事实。

  席应要杀宇文化及,还真能做得到。

  “说起来,若要杀这位宇文阀的准继承人,其实不用我出手也是可以的吧?”他忍不住嘀咕了句。

  戚寻总不能说让席应去,算是让对方进一步被拉上贼船的举动。

  何况,戚寻和宋缺还有正事要办,正是与霸刀岳山的决斗。

  在京城中近来大事小事不断的

  氛围下,这场决斗怎么看怎么像是与长安城中的画风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非要说的话,有那么点权谋戏里掺杂了热血少年漫的意味。

  尤楚红倒是还记得,此前宇文赟说过,对这场比斗有些兴趣,想要从旁围观看个热闹。

  但以各方门阀的守备力居然也相继有人出事,让他对这些个自诩武林高手的人所能表现出的防守力度产生了不小的质疑。

  在尤楚红托人问及此事的时候,一向喜好排场的宇文赟居然也并没有继续提及自己想要参与之事,反而还让他们既然已经敲定了放在元月初一,便距离他那边巡街的队伍稍微远一点。

  戚寻反正也不太在意这个。

  宇文赟发展北周歌舞文化的乞寒胡戏分不去多少她想要的观众,而她此前与了空禅师戏言要趁着这场刀客之斗趁机来上一出弑君之举,的确也只是为了逼出了空破闭口禅的戏言而已。

  事实上宇文赟活着,活到他本应该病故的大象二年五月,对戚寻来说要更有价值得多。

  宇文赟的确不是个明君,甚至他此时对政事的掌控已经弱到了一定境界,但只要他还活着,为求一个摄政正统,杨坚便只能还是现在的杨坚。

  谁让那些个效忠于宇文赟的部下,足以让杨坚意图取而代之的想法继续被压制在萌芽阶段。

  而她此前在京城中推波助澜的种种行为,在宇文赟尚活着的时候更多一层权力制衡,显然也比直接陷入乱局要好得多。

  软刀子割肉嘛……

  宋缺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居然听到戚寻说出“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比斗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的没有太大的可信度。”宋缺吐槽道。

  以戚寻这人起码八百个心眼的操作,居然会说出“单纯”这种评价,宋缺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谁知道这个单纯里是不是夹杂着要在同为魔门的霸刀岳山面前打出什么魔门圣君的花头,又或者是要借此机会从岳山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手里更加顺理成章地拿到花间派的典籍。

  好在宋缺现在看得最清楚的事情便是戚寻在长安城里弄出的这些个事情,总归没有要对他不利的意思。

  所以在吐槽完了这句后他又忽然笑道:“算了,你若说可以当做是个单纯的比斗,便是单纯一回也无妨。”

  负刀而立的乌衣青年低垂着眉眼露出了一个笑容。

  单纯些的比斗也好。

  这年头用刀之人诚于刀的人并不多了,这场早在他离开岭南的时候便心中有数必定遭逢的一战,宋缺也并不希望太过遗憾度过。

  虽然等到他踏足这由独孤阀在城中张罗起的比斗场地的时候,他看到与他隔绝开了一半场地的岳山在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中多少有几分情绪莫测的微妙。

  对方好像不如他淡定……

  宋缺就算不跟对方交流都能猜出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场刀客的对决无论是从比斗的时间还是比斗的背景上来说都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武道造诣到了岳山这样的地步,在目光朝着台下扫去的时候更是不难看清楚此番见证此战的人。

  祝玉妍与他之间曾经有过的纠葛或者说是交易,更是让他在看到戚寻身边那个白衣蒙面的女子之时,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甚至连旧情人或许都有些不能算的情况,让岳山在面对祝玉妍的时候很难说到底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

  他极力让自己的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长刀上,这才让平生波澜的情绪在此时平复下来。

  “其实我倒是觉得大可不必拘泥于刀法之斗,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霸刀岳山在魔门之中也能算是个战绩,”祝玉妍没将岳山一瞬的失态放在

  心上,转而与戚寻说道,“要不是我这些天来对你和宋缺的情况看在眼里,或许还真的要以为你何止是处心积虑要将对方送上这个天下之主的位置,还要将他捧上武道宗师,刀客魁首的位置。”

  祝玉妍瞥了宋缺一眼,嘴角扯了扯,“养儿子都没有这么劳心劳力的,你说是不是?”

  戚寻哑然失笑。

  “我这个人一向是无利不起早的,还得是有利于自己的那个利。”她想了想回答道。

  为何让宋缺去与霸刀打,还不是因为戚寻对岳山这个对手并没有那么看重,利用宋缺出手的击败同样可以让她完成任务的前提下,她能省点事情还能达成别的目标自然再好不过。

  为何要将宋家军推到这个与天下相争的位置上?还不是因为在一个资源和武道发展到如今水准的世界里,若是能发展出一个锚点循环利用,总是可以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这个人完全可以不是宋缺。

  但凡她出现的时代是大唐双龙传设定的隋朝末年,她绝对毫不犹豫选择李阀,选择李世民。

  但现如今要最快速度地平定南北朝乱世,又绝不能走隋朝的老路,受到关陇集团根深蒂固的影响,宋缺以及其背后的宋阀诚然是最合适的。

  “要不是之前跟你也算是有点交情,我说不定会觉得你是在这儿打圆场扯谎。”祝玉妍嗤笑了一声,只是透过她面上覆着的轻纱,只能看到她目光中几分兴味的笑意,“这么一想,宋少主倒也没有我此前所想的有福气。可是跟席应、岳山,甚至是边不负、石之轩相比,他又合该被说一句傻人有傻福的。说起来还有那位了空大师……可惜我在中州城下没能与你正儿八经地见上一面,也就不知道彼时被你这以冲冠一怒之态带走的了空大师是何等绝色。”

  “你这话私底下说说便也罢了。净念禅宗与你们有立场纠葛,但在平天下民怨乱局上,要比魔门好用得多。了空大师也算是为民舍生,若论及本心纯粹,我不如他。”戚寻打断了祝玉妍的调侃。

  这位阴癸派的宗尊也显然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忽然莞尔一笑,“戚姑娘的这种公事公办态度反而让我更相信大事可成了。不过这么一看……”

  还真是个个都是工具人啊!

  祝玉妍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还有得学。

  能做到像戚寻这样连宋缺这种说不得能称一句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都以此等心态对待,何愁大事不成嘛。

  看祝玉妍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戚寻便转而岔开了话题,“说来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魔门两派六道之中,岳山属于哪一派的?”

  “他啊,他哪个都不算。”祝玉妍目光平静,“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选择他?我此前有一统魔门的宏愿,自然不希望生出来的继承人在我阴癸派之外还有别的势力与她牵扯,如此一来,阴癸派凌驾于其他门派之上的时候才不会横生波折。岳山此人行事的确是魔门中睚眦必报的狠绝之态,合该算在魔门中的闲散之人里。”

  “不过现在有戚姑娘代为完成这个横扫魔门,将天魔策合成的目标,倒是让我之前的这个盘算稍微显得没那么必要了一点。”

  “这倒未必,”戚寻感慨道,“这起码足够说明祝后也是个不会轻易感情用事的人,如此一来你我的交易才能谈得下去。”

  “不提这么多了,这比斗该开场了。”

  祝玉妍还想再往这位比她小上十余岁的姑娘脸上看,却发觉她还真是方才不乐意多分出一点多余的目光给宋缺和岳山,现在又实在像是个合格的观众。

  今日虽是元月初一,此地却好像难有听闻多少城中的喜气,正是独孤阀为防这二人的交手波及群众而专门隔绝出的结果。

  而今日头顶的天色,仿佛是为了与又损失了个未来

  继承人的宇文阀中众人情绪相互映衬,俨然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沉沉压抑之气。

  在阴云未开的天穹之下,一丝丝砭骨冷冽的长风卷带着一层雪粒子吹开,在吹拂在台上两位刀客手中长刀之上的时候,也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声响。

  宋缺并未用那把由独孤阀从西梁取回来的井中月,而是用的那把连鞘乌刀。

  黑衣在身,黑刀在手,在长风之中他束在身后的墨发也随风卷开,整个人像是为这单一一色所侵染,形成了一种望之生寒的孤绝刀意。

  比起他在动用水仙长刀时候的潇洒若定,这把未来以天刀为名的长刀,似乎承载着的是他在刀道上独特的厚重感。

  而在他的对面,霸刀岳山固然打从被邀请来到长安城开始便好像已经陷入了被动的局面,倒也并不妨碍他此刻的确对得起霸刀二字。

  他此前在将明月送到观众席上,让李渊替她代为照管的时候,自眉眼间流露出的一瞬温和,在此时已经完全收敛殆尽,连带着先前对祝玉妍出现的失态也再无法从这张脸上找到。

  他就算在笑起来的时候都有一种残酷而霸道横绝之意,大约是因为他这把刀上沾染的血实在不在少数。

  以宋缺所见他何止是在手中所持的长刀上泛着一层血气红芒,就连他通身的气势里也自有一种血气浸染之感。

  这是个完全靠着杀戮积攒起了刀法经验的人。

  可那又如何?

  从岭南宋阀离开的时候,宋缺一度觉得自己绝不会落败在任何人的手中,只可惜在戚寻这里吃到了第一个亏,但从戚寻手里他所学到的那些个窍门,足以让他从所面对的第一个挫败中快速地站起来。

  而当他站定在岳山面前,与对方未拼刀法已先拼刀意气场的时候,他便足以发觉,这看似气冲血河有狂霸之态的刀客,若论起周身刀意的圆润,甚至还未必便要比他强。

  宋缺有此种感觉,岳山又如何有可能一无所觉。

  这个太过年轻,也太容易让人将第一印象集中在他脸上的刀客,在拔刀而出的一瞬,从步法到握刀的手势,再到这一线将将露出苗头的战意,都没有任何一处能让人窥见其中的破绽。

  即便是在这绝顶刀客高手之战的风口浪尖,在周遭簇拥着的目光注视下,他也并未有所分神。

  岳山无端想起了那封送到他面前的约战书,在那封信函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狂悖之意,也同样不能在他的面容上窥见分毫。

  这显然是个极其可怕的对手。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刀在手中人也不得不狂,在宋缺的气机几乎与他手中乌刀融为一体的时候,岳山深知自己绝没有拒绝这一战的机会了。

  那便打!

  但他绝没想到,宋缺整个人浑然便给人一种出鞘锐刀之感,却在当真动手的时候一刀一劈都自有一种稳若泰山之感。

  岳山的霸刀刀法横贯长空,仿佛将天穹上的墨色都给尽数引动倾泻了下来,一道道尖锐嘶鸣的风声几乎形成了一片淤积的稠云,泛着一种让人望之扎手的寒光。

  或许绝大部分的人在这样的尖刀压境面前,都忍不住想要尝试去与之比拼快刀利刃,但宋缺却并不介意让自己在对方咄咄逼人的刀法面前慢下来,即便在乍一眼间好像显得并不那么出彩。

  可在刀锋缭乱的急雨泼墨之中,也唯有宋缺这种稳健的步调,才越发显露出一种风浪之中巨石岿然之感。

  他出刀虽慢,在场的行家却看得分明,他打从挥出第一刀开始便从未往后退一步。

  手中乌刀在对手霸绝的刀芒对峙下自有一种奇异的刀光明灭,而这刀独特的厚重感也并不影响他在挑开刀锋之时,时而变奏的出刀速度。

  他像是任何一位刀客一样,平生唯有

  往前!

  而在他的前方也只有这一个对手而已。

  戚寻实在该对宋缺的天赋大觉赞叹。

  那招在他们从建康北上的路上被戚寻教给宋缺的【海天一线】,在宋缺此时倒并不拘泥于进攻的情况下,变成了一种更有宋缺刀法特质的转守为攻,也成为了让岳山的出刀始终未能突破防线的死敌。

  可一个老牌的刀客,若是不能靠着疾风骤雨的攻击让新人尝到失败的滋味,那也离失败不远了。

  在第七十六招的进攻未能如愿取得战果的时候,岳山只觉手中的刀有一瞬的沉重,他当即意识到这绝不是个他应当犯下的错误。

  但为时已晚。

  宋缺的刀已经指在了岳山的心口。

  ……

  岳山的目光慢慢地下移,落到了胸前的这把长刀上。

  这把刀抵住对手的胸膛,却没有任何一点颤抖,以一个最平静的胜利者的姿态,昭示着它的存在感。

  败给一个年纪或许才刚只有自己一半的年轻人,对岳山来说无疑是个太过可怕的打击。

  即便他并没有在此战中任由那把乌刀贯穿自己的心口,干脆彻底一死,但当他落败于对方之手的时候,他这昔日杀人所成就的声名,他这个霸刀的名号,便已经成了这个年轻人的垫脚石了。

  在这一瞬间,始终在人群中未曾将目光从岳山的脸上挪开的明月,清楚地看到这位刀客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弯了脊背,就连目光中都透露出了几分行将就木的死气。

  可他当然不能放纵自己转身离去,甚至还应该像是任何一个被后辈挑战成功的前辈一样保持从容:“阁下的刀法的确独步天下,最难得的是,你的刀里还有一股韧性。”

  他实在很难不羡慕宋缺。

  这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年纪,就已经达到了他几乎穷尽半生才能攀登上的刀道境界,却还表现出了惊人的成长性。

  这或许还并不是他的终点。

  他的对手合该是宁道奇、毕玄和傅采林这样的人!

  越是对比,岳山便越是觉得自己很难不因为心气已丧,而生发出了一种近乎逃避的心态,只机械一般地凭借本能问道:“有想好你未来的名号该当叫什么吗?这霸刀的名号若你想要便尽管拿去。”

  宋缺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戚寻的方向。

  在他一刀破开岳山刀芒的时候他便听到了一阵掌声,此时这缓缓而落的掌声正是从戚寻的手中发出的。

  端坐在看台一侧的蓝衣少女拊掌而笑,周遭的风声和隐约传出的窃窃私语之声,丝毫不影响她在此时凭靠着内劲发出的声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其他响动,也清楚地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这个其他人自然也包括宋缺。

  “宋公子刀如游龙,浑然天成,有以刀法之道叩关天道之悍勇,如今又有力压霸刀之战绩,何妨便取天刀为称?”

  天刀?

  天刀宋缺!

  好名号!

  谁若有幸在场得见宋缺和岳山的这一战,便绝不会觉得这个名号是什么过分嚣张之言。

  就连宋缺在握紧手中这把厚背乌刀的时候,也不免在心中升腾起了一片难以言表的雄心壮志来。

  一百七十年前曾有人窥破武道之极的奥秘破碎虚空而去,他也自然是不免会有这种希冀的。

  他如今年不过二十,已在刀法与刀法的对峙中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而纵然这一个可能性所代表的一刀,或许需要四十年的时间来进行领悟,也起码要比之浑浑噩噩受困于一方天地的大多数人要来得幸福太多。

  他又如何不敢叫做天刀!

  虽然等到人潮散去,就连那个败军之将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去的时候,他们也回到了那

  个小院中来,宋缺忽然又觉得这个名号,好像也并不真就这么让人觉得心旌摇荡了。

  谁让席应自觉自己因为击杀宇文化及有功,这会儿也不免稍微飘了一点,便拍了拍宋缺的肩膀笑道:“这么看我和宋公子还是很有缘分的,我的称号叫天君,你的称号叫天刀,这还同属一个天字。”

  但他说到这里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吃亏的次数多了,他琢磨着自己可能养出了一种近乎小动物的直觉。

  在戚寻分明面带笑意地朝着他看过来的当口,席应只觉得这个笑容可不像是对他的赞许,而分明就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宣判。

  “……”席应狼狈地吞了吞唾沫,“戚姑娘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戚寻:“席宗主应该知道凡事过犹不及的意思,我们如今在长安城中做的事情足够多了。独孤峰、宇文伤和宇文化及的死最好是在持续发酵中发挥出这个影响力。所以现在其实是暂时撤离为好的,你说是不是?”

  “是吧……”席应想都不想地回道。

  玩心计他显然不是戚寻的对手,那就干脆顺着她的话说准没错。

  “但是宋缺刚赢过了岳山,一个天资如此之高的刀客,在长安城这种门阀汇聚之地,若是一个招呼都不打便离开了,是不是难免要被人怀疑心里有鬼?又或者是——他自负背后站着的是宋家军,居然能将这些个什么独孤阀宇文阀甚至是北周皇室都不放在眼里,这可实在不是个好信号是不是?”

  “是……吧……”席应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一脚踩在坑里了。

  “这个时候就最好是有一个最符合他初出茅庐性情的理由,让他连带着我一并离开长安城了。如果有这样一个理由,席宗主觉得是否有必要当机立断就做,以免一会儿宋缺战胜霸刀,成就天刀之名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开,很快就有邀约送到我们手中呢?”

  “这是自然。”

  席应便是不说也不成。

  戚寻在见安隆的时候,曾经在目光中出现的那种金色幽光,以席应所见再一次泛起在了她的眸中,这可比之他修炼紫气天罗所产生的紫瞳火睛的景象还要可怕得多。

  在打不过的情况下,认怂是人类最美好的品格,天君席应如是说。

  “席宗主若是愿意配合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戚寻眉眼含笑,站在她对面的席应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入了冰窟之中。

  “等等,我……”他到底什么时候说要配合了???

  “宋缺新得天刀之名,便听闻有魔门灭情道人物名为天君,犯了他这个天字的忌讳,宋缺年少气盛,只觉此等为恶败类不配用天一字,于是在乍然听闻席应身在长安城中消息后,便杀上门去,不远千里追逐也要将对方毙命于刀下,这个离开长安的理由是不是很合适?”

  祝玉妍已经丝毫不给席应面子地笑了出来。

  席应却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这叫什么,杀一个天君给这个天刀助助兴?

  即便明知道戚寻话中明显还是玩笑意味更占据着上风,也并不妨碍席应在看到戚寻示意宋缺将刀递给她后,持着这把黑刀朝着他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举了举手做出了个投降的姿态。

  “……戚姑娘,用我当理由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呢?宇文阀手眼通天,难保不会查出宇文化及之死乃是出自你的手笔,宋缺和我需要离开,任由此地的门阀对峙进一步激化,你也需要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长安城不是?”

  戚寻将手中的乌刀一扬,指向了席应的下巴,“席宗主,我的建议是,跑快一点——”

  “不然这刀剑不长眼,假装的追杀可能就要变成真的了。”

  “……!”

  靠啊!

  席应除了跑还有什么选择。

  不配合她这出演戏,用来避开跟尤楚红等人打交道的事情,他估计也没好日子可以过,那还不如赶紧有多快跑多快好了!

  然而他刚以绝快的轻功掠到院墙,便感觉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风声。

  他想都不想以一个近乎于在半空中摔出去的狼狈姿势躲开了这道劲风,便看到一道长绫仿佛一把利剑,裹挟着剑光涤荡而来,正将院墙给破开了一道凹口。

  而这长绫赫然还未曾结束它的进程,竟以一种异常匪夷所思的方式凌空急转,再度变道朝他劈来。

  席应眼角的余光可不会看错,这东西可不是祝玉妍的天魔带,而是依然端坐的戚寻从袖中扫出的长绫。

  正在发觉到他这一瞬的迟滞和回头之时,她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三个足以让他通过口型辨认出的字——

  “跑快点!”

  “……”席应麻了。

  跑快点没有问题,他都当了N次工具人了,现在当个被追杀对象也不是不行。

  可是人起码,起码不能耍赖啊!

  敢问他提前跑出十丈有用吗?

  你这武器太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