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凌霜铭身边许久, 雒洵早对师尊的每个表情熟悉于心。

  因此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家师尊定然又是撑不下去了。

  故而在旁人看来,凌霜铭只是踉跄了一下便被雒洵搀住, 却不知这看起来抬手便可翻云覆雨的仙人早就是强弩之末。

  雒洵伸手环上那截不盈一握的细腰, 好让师尊更舒服地依靠在他身上。

  而凌霜铭也不客气, 干脆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雒洵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疼惜之色。

  师尊看似身形颀长, 实则入手的重量轻飘飘的, 而与他接触的身体更是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像块坚冰。

  果然, 不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高傲的师尊怎会对着他露出脆弱的面孔。

  而现在他的师尊为了这些人修懦夫, 分明疼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却还要佯装无事,继续维持若无其事的假象。

  凌霜铭或许早已习惯了这种举动, 可雒洵却不愿再看他苦苦硬撑的模样了。

  他传音道:“师尊何必为上仙界做到这一步,待弟子虚晃一枪, 先带您脱身便是。”

  “放心,玄元也不敢轻易试探我的底线。”

  凌霜铭大概是会错了意, 轻轻地拍了拍雒洵的手背以示安抚。

  只是他浑然不知自己冰冷的手正在微弱地痉挛,反倒令雒洵的心也跟着抽痛。

  雒洵看着他浅淡的笑容, 心头的无名火顿时直往天灵盖冒,不由愤懑道:“那些人需要您时一口一个神仙,待到用不着时又觊觎您的神魂。而您倒好,上赶着为他们送命, 我看您当真是病糊涂了不成!”

  雒洵一向乖顺, 甚少顶撞师长。

  因此凌霜铭起先只是挑眉听着, 但听到后来胸腔里也慢慢生出怒意。

  原来雒洵也觉得他像个痨病鬼,可他在这里拿命耗着,都是为了谁?

  天下人骂他,他都可无动于衷。唯独雒洵这番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经不起半点折腾,一时间激荡的情绪牵动了内伤,本已压下的淤血再度往喉头涌去。

  但凌霜铭还是尽量和缓气息,告诫道:“傻小子,若我现在一走了之,你以为背叛了魔界,又在人界暴露魔功的你,还能在三界立足?”

  “但你做这些时,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听到凌霜铭是为自己着想,雒洵反倒愈发恼火。

  师尊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地,又把他人的感受置于何地?屡屡受伤,真以为感到痛的只有他一人吗!

  于是雒洵置气道:“我身负魔界皇族血脉,要找出几个当年反对叔父继位的魔君,再度杀回魔界也并非难事。”

  他一句无心之言,如晴天霹雳在凌霜铭识海中炸响。

  被玄元强行融合元魂后,他已记起很多前世的细节。雒洵想去魔族,那一切不就又重蹈前世的覆辙。

  难道他们师徒,便只能走向反目,最终阴阳相隔?

  察觉到靠在身上的人骤然发软,控制不住地往下滑,雒洵心下一惊,急忙将人托稳。

  所有的怨怼,在看到凌霜铭唇畔渗出的血丝后,都顿时烟消云散。

  悔意在瞬间扼住雒洵的喉头,他哑声道:“师尊莫要动怒,若是有气便冲弟子发,何苦伤自己的身子!”

  凌霜铭俯下身,捂着嘴咳了起来。

  这阵咳嗽来得异常凶猛,一声挨着一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罢休。

  雒洵心惊肉跳地看着苍白的指缝间不住滚落的血玉珠串,连忙运转灵力送入自家师尊体内,小心翼翼地为他梳经脉。

  过了半晌,凌霜铭杂乱的气息稍缓,却是伸手推开了雒洵:“我还不至于柔弱到需要人搀扶,离我远些。”

  雒洵神情复杂地看他步伐虚浮地走远,犹豫着是否要厚脸皮跟上去。一只脚刚迈出一半,就被凌霜铭投来的冰冷视线止住。

  自他拜入师门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师尊真正发脾气。

  谁又能想到这看似冰冷实则温润的人,生气起来会这么倔,简直如只柔软的刺猬,一旦被人激怒便会立起浑身倒刺,拒绝任何人接近。

  早知如此,他是决计不会去与师尊顶嘴的。而今自食苦果他只能心甘情愿地受着。

  现下除了呆立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盘膝打坐的霜白人影苦笑外,也别无他法。

  这时属于上仙界的磨难还未结束。

  凌霜铭先前那一剑主要是针对玄元而来,因此虽清除了不少魔族修者,但诸如荼蘼这样的魔族的魔将大部分都躲过了声势浩大的剑雨。

  上仙界的宗师们仍被魔将牵绊,无法从苦战中抽身。

  玄元和荼蘼并不想放弃对云天城的攻伐,在师徒二人争执时,他已开始打坐调息。

  不知是否与周遭残留的生魂能量有关,玄元恢复的速度极快,短短片刻功夫,体内便有魔气开始流转。

  情况瞬间对凌霜铭不利起来,即便他没有错失恢复的良机,埋在他体内的魔气也会拖慢他将灵力运转周天的进度。

  然而玄元半点喘1息之机都不给凌霜铭留下,后者双颊堪堪恢复了一丝血色,他便起身朝无法动弹的白衣人影逼近。

  “霜铭,你独木难支,本尊便破例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玄元的声音异常低缓轻柔,却叫人不由联想到湿1滑冰冷嘶嘶吐信的毒蛇,盘旋着爬上人的背脊,“做我的人,还是继续为凡人卖命?”

  其实玄元只会恢复了两成修为,不过用以对付无法动用灵力的他,以及雒洵君秋池这两个伤残人士,已经是牛刀小用了。

  凌霜铭抬起眼帘,视线落在玄元指尖跳动的魔炎上。

  重伤未愈又再添新伤,灵力枯竭几近凡人的他看起来比往日更加病骨支离,随时都会碎作微光散在徐和的晚风里。

  可他艰难吐出的声音,虚弱之下依旧潜藏了无可动摇的坚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冥顽不灵,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尊这就成全你。”

  玄元看上去并不意外凌霜铭的答复,可他冷冷地宣判对方死期时,却不轻不重地叹息一声,像是在缅怀一件把玩许久的旧物。

  仅剩的两层修为被他尽数运出,一掌击向凌霜铭的天灵。

  “师弟!”“林仙尊危险!”“林师祖!”

  眼见那当头一掌呼啸而下,凛冽掌风将凌霜铭那头乌发吹拂得在空中纷飞,周遭不约而同地传来阵阵惊呼。

  可即使在这样危急关头,凌霜铭仍然神色从容地跪坐在那里,霁蓝的眼眸里是一碧万顷的遥遥高天。

  他的眼眸甚至没有去看朝自己罩下的魔爪,而是落在渺远的天际,死生皆与他无关。

  时间在这刻被拉得极长,有修者不忍目睹仙人喋血,痛惜地背过身去。

  就连骂凌霜铭最狠的鹘雀,都与同僚相视叹气——以魔族目前展示出的冰山一角的实力来看,失去林决云的上仙界,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在众人各怀心思时,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响起,不算响亮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望过去的人,不约而同地面露愕然。

  狼狈倒下的人是玄元,而凌霜铭依旧端坐在那里闭目调息,一袭白衣衬得他清冷出尘。

  到底哪里出了错?

  不光在场修者有此疑问,看着挡在凌霜铭身前,掌心还残留着灵力余波的君秋池和雒洵,玄元也不可置信地缩紧瞳孔。

  这两个人的伤都深入经脉,绝无可能调动灵力!

  万事万物都该在自己的掌控中,如果有意外,那也理当是必然的变数。

  这位曾经的天道上仙无法接受任何人或物脱离自己规定的轨道。

  是故看到雒洵和君秋池奇迹般自天而降,救下本该血溅当场的凌霜铭时,玄元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这不可能,你动用了什么妖法?”

  君秋池闻言,怒目瞪向玄元,掌心又聚了道法光,打算帮这欠揍的家伙一了百了。

  “且慢,眼前并非他的本体,你是无法伤到他的。”凌霜铭在这时起身,伸手拉住君秋池的手腕,阻止他耗费灵力。随后澄净的眼眸转向玄元那边,冷声道,“我已说过很多遍,你太自负。玄元上仙都可自行治愈本应消散的元神,我为何不能帮师弟和徒弟医好这点小伤?”

  玄元怔了怔,望向凌霜铭的目光不知何时由轻蔑转为忌惮:“好个凌霜铭,好个天界战神,原来你才是不要命的疯子。”

  难怪凌霜铭要铤而走险,一击耗尽所有灵力。

  原来是他私下里却在不断往雒洵和君秋池体1内输送水灵气,早就没有余力作持久战。

  久病的身躯要承载上神魂魄已是勉强,玄元能感受到凌霜铭的三魂七魄尚不稳固,随时都有散魂的可能。

  可这疯子却不惜把自己当作诱饵,冒着身死的风险与他周旋。

  定了定神,玄元又恢复了睥睨天下的上仙气度:“呵,可是你以为单凭这两个人,就能阻止本尊的计划?魔族传送阵就在脚下,本尊只需一声传讯……”

  凌霜铭抬头看了看天际,也淡淡地一笑:“真不巧,我们这边的援兵已经到了。”

  数道剑气疾电似的划过夜空,纷纷落在凌霜铭身边。

  来者均身着繁复仙袍,衣袂上云纹翻卷,玉带当风,看起来仙气凛然。

  上仙界众人,又因这些人的到来掀起惊涛骇浪。

  “那是……玉清派掌门玄微仙尊!”

  “咦,他身后那些人,竟都是踏虚巅峰!”

  一波未平,祭坛上空骤然炸响惊雷,炽目法光使漆黑的夜空亮如白昼。

  仿佛是在共鸣,地上散落的修士灵剑,剑身均开始嗡鸣颤动。

  玄元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元:我可以执掌天道,你行吗?

  师尊:我有迷弟天团,你有吗?

  雒洵(蹲在墙角默默咬手帕):师尊太能撩怎办,在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