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烟一直睡着。
祁燃挥退身后的护士, 自己一个人推着轮椅进了病房。
洁白的纱帘在微风下轻轻飘扬,病房的雪白床褥上躺着的男人身形瘦削,脸色苍白, 祁燃才发现,未烟比起这辈子初见时瘦了好多,被褥下没隆起多少弧度, 整个人像是陷进床榻,随时会消失似的。
未烟越来越像他上辈子时候的模样了,坚韧, 沉默, 冷淡,又脆弱。
祁燃轻声靠近,目光凝在未烟脸上。
他已经睡了三天了,一直没醒来。
经过手术, 腰腹的子弹已取出,医生说他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不会死。
至于为什么醒不来,医生也不知道。
祁燃只好请了郑医生过来。
郑医生说未烟在生命危急的时刻,精神状态很乱, 或许是「它」导致未烟陷入沉眠, 他也许在梦中与「它」博弈, 一切都是未知。
旁人帮不了什么, 未烟终要靠自己战胜归来。
祁燃除了必要的时候,被护士推去治疗外,一直守在未烟床边。
是的, 他骗了未烟。
他没告诉他自己的腿受了伤。
但他现在很后悔。
他觉得自己应该让未烟担心自己, 让他觉得亏欠自己, 至少这些会化作蛛网,化作千丝万缕的联系,将未烟困在人间。
他明白未烟能不能清醒,在于未烟是否还有遗憾,还有执念,还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换言之,如果未烟觉得累了,觉得了无牵挂了,他或许就不会醒了。
祁燃是知道未烟的情况的。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唯一的弟弟还是个疯子,是变态,是假的,他对什么都看得很淡,连唯一没弄清楚的真相都已明晰。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未烟值得留恋的?
他推着轮椅,靠近病床,将那只满是针孔的瘦削手背轻轻牵起,贴在自己面颊上。
“哥哥,你都睡了很久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我好饿,你答应给我做饭的。”
“你别睡了,你以前不赖床的,你怎么这样啊……”
他一直在和他说话,但那张平静的睡颜毫无波澜。
他就这样,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话,一直说到暮色四合,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
直到有人敲门,将他喊出去。
祁燃见到了自己的大哥祁烨。
祁烨在弟弟的恳求下,一直帮他瞒着父母,但祁燃毕竟年纪还小,卷入这种事中,他这个大哥不可能还坐得住。
这个他不怎么熟悉的弟弟似乎一下子变了很多。
祁燃不是因为一次意外伤害而变了性格,他是因为未烟。
祁烨很清楚这件事,他听祁燃和他说明原委的时候,也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只是赵家在背后动作,就不值得费心,祁烨从不将这样的人放在眼底,想要弄垮赵家从不是什么难事。
但那个未阑……居然藏得那么深。
离开病房后的祁燃很冷静,他捧着热茶浅浅喝了一口,然后说:“他说的肯定是真的,未阑没有隐瞒,他以为未烟一定会……死。”
说完那个字,他舒了口气,眼睫微颤。
继续说:“他甚至准备了枪,这种东西不会是一个高中生能弄到手的,他很有问题,需要查一查经历。”
祁烨点头:“嗯,只是现在没有关于他的证据。我这里已经收集到赵家全部的问题,这些证据足以让赵家破灭,但那个未阑……我有个想法。”
“不行!”
祁燃抬起通红的眼:“大哥,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我赌不起。”
祁烨沉默了会儿。
祁燃不允许他拿未烟的安全来冒险。
但商人骨子里是有冒险成分的,哪次投资和决断能保证十拿九稳呢?
如果不冒险,什么都求稳,就什么也做不成。
但他也清楚,祁燃可以自己冒险,却绝不会让未烟去那么做。
“未阑既然能对未烟说出那些话,就证明他不打算让未烟活下去,他甚至带了枪,但现在未烟还活着,未阑就一定还会有下一步行动,不解决他,未烟就一直安全不了。小燃,你明白我的意思。”
祁家的私人医院很安全,更何况祁燃请了很多保镖,将整个医院团团围住,按理说不可能出事。
但祁燃太害怕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惊慌失措。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忍不住。
他白天陪在未烟身边,夜里也不要回家,要守在未烟身边,将人看在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祁烨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感情,毕竟他只有个AI女友,但他很尊重祁燃。
以前只当祁燃还小,这一回倒是觉得这个弟弟瞬间长大。
他第一次,很认真地问他:“小燃,你想怎么做?”
他想怎么做?
祁燃蓦然抬头,看着他大哥,眼底流露出的情绪是祁烨极陌生,又眼熟的。
那是祁烨第一次决定搞垮竞争对手时,做出决断的那一刻才有的情绪。
祁烨确实在这行很有天赋,但比起天赋,他在圈子里绝对算得上手段狠辣,狠辣到不留余地,一旦做了就不留后患。
祁烨愣了一下,忽然笑笑,他弟弟看着温和,实际上骨子里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脉。
他没必要那么惊讶。
他知道——
祁燃想杀了未阑。
他想他死!
少年盯着掌心捧着的热茶,握在杯壁的手指很用力,掌心烫红,骨节泛白,他眼眶更红,是无限的恐惧,也有无限的阴郁。
他头一次在心底生出这么狠毒的念头。
他是真的想杀了未阑,想不顾一切,哪怕踏着公序良俗,哪怕背负一个杀人犯的名声,他也想手刃未阑。
但他不能……
他不会因为那样一个人渣,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那样,他就没办法在以后的岁月里都守着未烟了。
阴鸷的念头如心底生出的魔,张牙舞爪,肆虐嘶吼,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很多话,他不便对祁烨说。
但他都知道了。
在那个岩洞里,在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太担心未烟的伤,未烟说的那些话灌入他耳中,他只是听着,并没反应过来。
而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都明白了。
未烟说的那些梦境,都是上辈子的事,祁燃既惊喜,又恐惧。
是对真相的恐惧,也有对上辈子的自己的怨怼。
他为什么不能早点发现呢?
上辈子的未烟一直以为是赵家害死了自己父母,他被赵家利用的时候,将错就错和祁燃在一起,住进祁家,利用这层关系,表面为赵家提供便利,实际上在给赵家挖坑。
就连连夜拉着祁燃去领证,都是因为他的计划等不及了,他需要马上拿到祁燃手里全部的力量。
祁燃都知道了,但他不恨他。
甚至……依然爱着他。
他也从一个天生单纯,傻乎乎的男孩子,变成了心底思虑很多的人。
要不然,他根本看不清这层弥彰。
他想,赵家应该在那之后,就被未烟处理了。
他想起来以前那些不怎么来往的朋友,曾讳莫如深地告诉他那些事,告诉他赵家破产,锒铛入狱的事,也暗示了未烟的不简单,让他防备。
但他那时候刚被未烟赶出家门,心里很难过,又气,又恼,根本不会思考别的。
他不是笨,只是活在单纯干净的世界里太久了,天生就不会往阴谋算计里想问题。
更何况,他那么爱他。
所以,他一直没弄明白未烟为什么赶他走,为什么别墅发生那场大火。
现在,他都知道了。
但他没有证据,没办法用法律解决这件事。
他做了一个很极端的决定。
赶走祁燃,邀来未阑,一场滔天烈焰,他是要与未阑同归于尽。
想明白一切,祁燃觉得心底很堵。
眼珠里似乎还倒映着那场烈焰,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但他没找到他……
还好……
还好他重生了。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还没有发生,所有的恐惧与不甘都还有重来的机会。
他抬眼,望着自己大哥,眼底平静如水,笑容渐渐浮上面颊。
有无尽的阴鸷,也有浓烈的炽爱。
想要毁灭,想要守护。
“大哥,我想好要怎么做了。”
——
未烟是在祁燃守在床边的第七个夜里醒来的。
他睡了太久,睁开眼的时候,甚至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但他的的确确在这七天七夜里将所有残缺的梦境补齐了。
梦里太真实,他很难再以为那只是梦。
他相信了祁燃的荒唐话,相信了祁燃的重生一说。
梦里有人一直喊他名字,和他说了很多话,尽管他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他熟悉着祁燃的声音,知道那个倔强固执的男孩子很害怕,很想将他拉回现实。
于是,他回来了。
待到眼前的眩晕散开,待到感官恢复,他才感觉到手臂被牢牢握着。
男孩侧脸贴在他伤痕斑驳的手臂上,趴在他床前熟睡,青黑色的痕迹挂在少年眼睑下,男孩子太疲惫了,撑到极限,才睡着。
未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知道祁燃一直守着他,一直喋喋不休在他耳边说话。
他心底有些抽痛。
很不忍,很酸涩,很无奈。
一个好好的年轻男孩子,一个豪门世家的富二代,一个长得很不错性格又好的小伙子,怎么偏偏要喜欢他呢?
喜欢到要和他同生共死,不要命了似的陪他坠落悬崖。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已是两具尸体。
他能想象,哪怕是命丧悬崖,祁燃也会抱着他的腰,死都不撒手。
唉……
未烟想不明白。
但他已经在祁燃不要命的自证中,弄清楚了一切。
祁燃是真的喜欢他。
不是嘴上说说,不是少年意气,不是一时冲动。
他是真的……很在意他。
未烟还不怎么能动,但他瞥眸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疤痕遍布的手臂,又看着男孩俊俏的面庞就枕在自己手边,极不相配。
他心底还是很难受。
于是,他想将手臂抽出来,像捋下袖子遮挡。
却弄醒了浅眠的男孩子。
少年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
夜已深,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小夜灯,他看着眼底的手臂在动,要离开,本能的紧张让他做了一件很荒唐,很幼稚的事。
他一把抱住那只想要离开的手臂,就像小孩子抓不住的氢气球突然飞离,他慌了,整个人就扑倒在病床上。
然后……
他对上青年微掀的眼睫,看着那双已经阖上了好几天,此刻突然睁开,犹如蝴蝶掀翅,露出黑亮眼珠的眼。
祁燃愣了很久,他双眼睁大,一动不动,只余唇瓣还在微翕。
想要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是被他压在身下的男人,艰难地抬起残留着滞留针的手,拍了拍男孩子的后背,皱着眉说:“先起来,你……很重。”
青年的嗓音是哑的,声音很轻,很微弱。
昏迷多日都是靠着营养液维持生命,滴水未进,喉咙很难受,他说完,眉头蹙起,喉结滚了滚。
“……”
祁燃太惊讶了,一下子没听明白未烟说了什么。
直到未烟又皱着眉开口:“你压到我伤口了。”
祁燃这才猛地撑起手臂,拉开和未烟的距离,又慢吞吞,姿势别扭地爬下床,坐回轮椅上。
这个怪异的动作让未烟眼皮跳了跳。
尽管嗓子很干涩疼痛,他还是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事。”
不愧是清纯男大学生,在爱人面前根本不懂得掩饰,欲盖弥彰地用毯子往腿上盖,却因动作太刻意,全数落入未烟眼底。
男人的目光往他腿上扫,眼底渗出惶然,有些不确定。
“你……你怎么了?”
祁燃笑着摇头:“我没事,那个……你,你等等,我马上叫医生,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少年姿态别扭地拉长腰身,费劲地够到床头的呼唤铃,全程都没站起来。
未烟眉头皱地更紧了。
“你的腿……你……”
他想起来了,在岩洞里的时候,祁燃走到自己身边是一瘸一拐的。
“你的腿!”
未烟慌了神,这种情绪自他父母双逝后,就再也没出现在他脸上,他不顾身体的疲乏与疼痛,豁然撑起上半身,一把掀开祁燃盖在腿上的毯子。
“我没被截肢,没到那个程度,我又不是站不起来了,你别怕,你……你也别教训我,你别生气,生气对伤口不好。”
他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关心未烟的情绪。
未烟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
他就一直盯着男孩子裹着石膏,打着钢筋的腿看,一双瑞凤眼渐渐泛红。
一直到医生来检查,忙完了离开,阖上病房的门,未烟都一言不发,就一直盯着祁燃的腿看。
本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本该肆意挥洒青春,本该在篮球场旋转跳跃,本该和同龄人相约一同步入课堂。
这一刻,他却因为他,坐在轮椅上。
一米八五大高个的男孩,坐在轮椅上,看着真的极不相配……很不舒服。
未烟心情太复杂,他一句话也没说。
祁燃最先承受不住这种气氛,他开口说:“你要不要喝点水?”
未烟摇头。
“那……你要不要吃点东西?饿不饿啊?我让人给你……”
“祁燃。”未烟打断他。
眼眶还是红的,但又很冷沉,就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
喑哑磁缓的嗓音在空荡寂静的病房响起。
“已经发生的事,我不好再回过头去说什么,但你知道,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你不应该为了我……”
他没说完,就被男孩子忽然俯身堵住唇。
没有深吻,只是贴在他唇上,不让他继续说话。
这个姿势祁燃做起来很别扭,他只能用那只健康的腿站立支撑体重,然后双臂撑在未烟身侧,近在咫尺地看着他。
手指轻轻捋起未烟的额发,沉黑似宝石一般的眼眸直直烙进未烟眼底。
深情地凝视他。
是深情……
他没有看错。
未烟想转开脸,却被少年轻轻捏着下颌。
呼吸纠缠。
“未烟,你不要逃避我,不要躲着我,你看你,就算躲着我,偷偷一个人跑去冒险,也还是被我发现了对不对?”
“……”
“所以……请你不要再避开我了,你根本不知道,你要是出事,我会疯的。”
“祁燃。”
“嘘。”
少年的手指抵在他唇边:“别再说什么色厉内荏的话,也别想着再赶我走了。我已经被你忽悠着错过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那么笨了。”
他们都知道祁燃说的「那一次」是哪一次。
一个重生归来,一个梦中窥见。
两人不需要去交流,去对证那件事,他们彼此心里清楚。
少年脸颊埋在未烟颈窝,声音闷闷的。
未烟知道,这次他没哭,已经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了。
“未烟……”
“烟烟……”
“哥哥……”
“别再拒绝我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你眼睛里写着你喜欢我,不要再逃了,就算你要逃,我也不可能放手……”
一句又一句,来自少年的赤忱热烈的表白,像一把黑夜里燃起的焰火,捂热了未烟的心,照亮了哥哥藏在黑暗中的情。
明明气氛很好,祁燃望着未烟的眼,看对方没反应,心底一着急,忽然脑子一抽,咬牙切齿地来了句:“你要是敢逃跑,我就折你羽翼,断你双腿,困住你,锁住你,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你若敢逃我便追,让你插翅也难飞!”
“……”
好好的气氛,被中二病男大学生毁了个干干净净。
未烟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眉梢眼尾都是温柔,还染着点浅色薄红。
青年病态苍白的面颊添了些许生机,然后他微掀眼睫,看着祁燃,轻声念他名字。
“祁燃……”
未烟什么话都没说,他只念着对方的名字,喉咙就痛得厉害,嗓音都是哑的。
他凑上去,吻了这个感情炽烈,渴求着他的男孩。
其实去龙骨山之前,从临别的那主动一吻,未烟就知道自己的心了。
他主动吻了眼前这个患得患失,惶恐惊愕的男孩。
就像他离开他的时候,那个可以说是诀别的吻一样。
哥哥主动吻他,对祁燃来说刺激太大了。
他被勾着,被诱着,就缠上哥哥,加深这个热烈缠绵的温存。
温柔又疯狂,克制又燥欲。
如果能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腿并不会影响发挥,但未烟的伤很重,要等很久才能好。
他不能……
爱里有欲,欲中有爱,但也有克制,也有隐忍。
吻到呼吸急促,是祁燃主动松开,他眼眶被烧地很红,却只盯着未烟湿润的唇看了几眼,又克制地别开眼,舔了舔自己的唇。
男孩忍得难受的样子,有些可爱,又有些可怜。
未烟依旧觉得自己不是同性恋,也不会喜欢别的男人,但他接受起祁燃却不觉得别扭。
被男孩那么热烈地亲吻,被一遍遍告白,让他一次次确认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被爱着,是被在乎的。
——他残破的一生,本以为再无牵挂,在清晰未阑的秘密后,他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但是现在,祁燃遍体鳞伤,也要挤入他的心城,告诉他:他爱他,他需要他,他不能忍受他的离开。
那道巨门被少年挤开,男孩逆着光,走进来,拥抱他。
他荒废的城池开始发芽。
枯藤长出枝桠,废土生出嫩绿。
祁燃,带来了生机。
但荒芜依旧的城池里,还住着一只犹如梦魇般的恶兽。
它在暗中窥伺,在青年与少年相拥中,张开巨口,露出獠牙。
在未烟清醒的第四个夜晚,他消失在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