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上堆满了拟态虫的残肢。但干涸的平原中仍然还有成群结队游荡捕猎的虫子。

  幸而虫巢消失之后, 它们的数量变得有限了。

  “……报告,S区目前还剩下五百只,预计能尽快清除完毕。”欧楚楚坐在铁皮车里, 跟终端对面的主控室报备。

  “五百?”王云溪的声音透着担忧。

  “是啊, ”弗兰克抿了一口白兰地, 抽出一张扑克拍在了小桌板上, “才五百,一个钟头就要结束了。”

  连啸打开车门时,正好看见希子都伸手找弗兰克讨钱。后者半天不肯承认自己打牌输了。

  “这位壮士, 不是说要誓死捍卫人类的尊严吗, 怎么就回来了?”希子都观察了一番,发现他毫发无伤。

  连啸一屁股坐下, 恰好卡住了车门。

  “我就像个傻子呆在战场上, 连郑侃之都比我反应快,”他非常挫败地佝着背,忍不住骂骂咧咧, “尤其是郑侃之那小子竟然还会跟傲莱配合, 他们每杀一只还数数。当着我的面羞辱我!”

  不止傲莱,云清、斐然……几乎是要杀疯了。

  “这根本不科学。他们好像天生就会打虫子,就跟玩消除游戏似的。”连啸回过头,嘟囔道。

  但是近距离看到他们时, 却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杀意。

  弗兰克倒了一小杯酒给他:“不科学的事太多了, 打虫子也没什么。除了拟态虫, 也没有谁是为了杀戮而生的。人形兵器都是很爱玩消除游戏的。”

  “那是为了什么?”

  弗兰克醉意朦胧地举起酒杯, 跟连啸碰了一下:“为了爱与和平。”

  “我以后还是得给傲莱找件正经事做。噢对, 让他去当酒保,应该能赚不少钱, 嘿嘿。”

  连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天色暗了。

  ……要下雨了吗?

  他抬起头。一只金色的眼睛赫然从车顶冒了出来,与他正面相对。

  连啸一动都不敢动。

  枪在身后,离他还有一米远。

  尖锐的触手一碰,撞碎了玻璃。

  车里的打牌声顿时静了下来。

  然而,那只拟态虫还没能伸出第二根触手的时候,就被拽着丢出了几十米。光刃经过了它的身躯,几乎成了好几块。

  那个单薄的身影毫不迟疑地加入了战场。

  连啸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

  车内更沉默了。

  好一会儿,欧楚楚讪讪地开腔:“幸亏宿陵来了。”

  连啸仰倒在车厢里,疑惑不已:“我怎么觉得宿陵今天特别凶啊……就是那种,明明一刀就可以解决的,他比划了好几下,看得我心惊肉跳。”

  几个人面面相觑,希子都说:“老大醒了吗?”

  “没有,还在昏迷中。”欧楚楚答道。

  “哦,那可能快了吧,”弗兰克恍然大悟,“宿陵是被请来当救兵的,被还得去医院赶场子,急是正常的。”

  几只触手被甩在了岩石下。宿陵站在那块巨石边缘,面对着虎视眈眈的拟态虫,没有任何表情。

  很快,他就纵身跳进了虫潮。

  越往深处去,虫子的聚集就更加明显了起来。

  这些东西虽然远不是他的对手,但一窝蜂扑上来时,那些黏腻的分泌物也很难避开。

  当宿陵再次解决了一堆虫子时,他拐过弯,忽然看见了斐然的身影。

  距离斐然很近的地方是几个被拟态虫团团围住的普通村民。但正当斐然朝他们冲去时,一声尖叫传了过来。

  “斐然!快救我!”

  受到契约控制,斐然头也不回地掉头跑去。

  宿陵与他擦肩而过,在一个对视中明白了。

  “拜托了。”斐然担忧地叮嘱道。

  对付这些虫子并不用花什么力气。但那些村民中有两个已经受伤了,恐怕撑不了很久。

  宿陵联系了等候在不远处的医疗组,准备扫清最后的残局时被一个小女孩儿抱住了裤腿。

  “哥哥,我们会死在这儿吗?”小姑娘仰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不会的,”宿陵放轻了声音,望着荒原上的残阳,“都结束了。”

  “……真的?”

  “真的。”宿陵承诺道。

  听到他这样说,那些村民才终于慢慢放下了心。有人看着那些不复存在的田野哭出了声。

  一片狼藉。但只要活着就好。

  黑色的乌云逐渐遮蔽了落日。

  即将迎来一场大雨。

  -

  “滴——”

  监测仪显示的体征已经开始慢慢恢复。

  宿陵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门缝中能听见萧淮砚的声音,苍白而疲惫。

  “……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那里了。但我当时产生了一些幻觉。我好像看见了某种东西。”

  “那是一个漆黑的宇宙空间,里面都是网状的黏膜,还有拟态虫的黏液干涸后的痕迹。它们好像十分缺乏资源。每一个虫群都有一只专门孕育的巨型拟态虫。”

  王云溪和一个调查员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是虫母?”

  “对,但是虫母很难移动。因此还有一只巨型虫负责守卫它,在必要的时候,会参与战斗。除此之外,都是普通的拟态虫。”

  “因此,那个虫巢或许是通往另一个宇宙的道路。只要杀掉虫母,通道就会自动关闭。”

  王云溪说:“我们在红沙山的神庙见过那只大虫应该就是守卫虫。它似乎很饥饿,在拼命地进食,或许是为了更快地占领地盘。”

  “我们想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谢谢,因为你,我们对拟态虫的认知又更进了一步。”调查员说。

  “不客气,如果我还有别的信息,会尽快联系科学部。”萧淮砚调整了靠枕,目光落在了半开的房门外。

  临走时,王云溪笑眯眯地说:“没想到你还不是个绣花枕头,挺有本事的。”

  萧淮砚瞥见她衣服上的名牌,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是个绣花枕头,但还是慢悠悠地表示礼貌:“多谢王队夸奖。”

  王云溪抬起的脚步一顿,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他之前明明都称呼自己为“警长”。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上去的确是个慵懒矜傲的年轻人,好像什么都懒得管似的。

  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但她没有深究,想来现在这帮心眼多的小兔崽子有几副面孔也是正常的。

  等她离开后,宿陵走了进去,替他拉上了病房的窗帘。

  “宿陵,你过来。”萧淮砚闷闷地说。

  宿陵走到了他的那一侧,按照医生的嘱托拿了一只营养剂给他。

  还是露水味的。

  萧淮砚似乎不太满意,但他还是接了过去。同时又攥住了宿陵的手腕。他还没恢复,力气不是很大,将宿陵的衣袖往上捋了一截。

  还没完全消除的伤口旁残余了瘀伤。对于宿陵来说,伤口容易恢复,淤青却很难消除。

  小臂上那一大片,甚至过于触目惊心了。

  “疼吗?”萧淮砚问。

  “不疼。”

  宿陵抽回了手,若无其事地拉下袖子:“你昏迷了三天。联盟的军队已经到了。”

  “他们又让你去帮忙了?”

  “是我自愿的。”宿陵垂着眸,盯着萧淮砚的左肩。那里差点被捅穿了,绷带不知道换了多少次。

  萧淮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底气不足:“我,也是自愿的。”

  好半天,萧淮砚又说:“我是被拟态虫从钟楼上抓走了吗?你是为了我才来的吧,还一直因为我受伤。要是没有这个契约就好了,你就会好好的。”

  宿陵不解,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明明是萧淮砚自己。

  他压低了声音,还倒抽了一口凉气,咳嗽了起来。

  “医生说,你不小心吸入了拟态虫的黏液。再晚一些,肺部功能或许受损。”

  更严重的是,这种拟态虫的液.体如果足量,会造成全身器官衰竭。人类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

  “哪儿有这么严重,”萧淮砚轻飘飘地说着,苍白地唇角一勾,“不过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宿陵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时刻。他不会忘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宿陵说。

  萧淮砚忽然沉默了。他好像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于是咬了一口营养剂。

  呸,真难吃。

  但正想顺手扔掉时感觉到了宿陵的视线,他只好捏在手里,慢吞吞地挤出了一点。

  “你暂时只能吃这个。”宿陵说着,替他调平了靠背。

  马上要到凌晨一点了。外面仍是灯火通明,不停地有伤员运送到这里。

  “那你呢,今晚不用去了吧?”萧淮砚问。

  宿陵绕到了床的另一侧,脱掉了外套。

  “不用。医生说,必须有人跟你一起。”

  萧淮砚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是一张双人床。

  但他立刻避开了视线,声音发虚:“这不太好吧。”

  “我是说,万一我打呼噜,会影响你睡觉。”

  “不会。”宿陵干脆地关上了灯,声音在漆黑的室内显得轻柔。

  萧淮砚想了半天,妥协了一样翻过身去,背对着宿陵,不知道是在跟谁解释。

  “也是,医院现在全是伤员,也没有多的房间了。战时情况特殊,凑合一下吧。”

  但真的察觉到床的另一边陷下去时,萧淮砚又往床边挪了挪。那股清冽的气味太近了。

  萧淮砚睁着眼睛,既困倦,又不敢睡。他怕自己又产生幻觉。

  对,在那个可恶的虫巢里,头晕目眩的几分钟内,他不仅看见了关于巢宇宙的幻象,最后还有几秒别的东西,像是突兀地插入了几帧画面。

  他看见自己和宿陵在一艘航行舰上,整面玻璃外都是璀璨的星河。

  宿陵主动坐在他身.上,亲.吻的时候,动容,也动情。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是支离破碎的光点,整个人都摇得碎掉了,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入怀中。

  他把宿陵弄脏了。他意识到。

  那个异常真实的片段戛然而止,却在此时的深夜徘徊不去。

  “下次不要这样了。”宿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清冷空灵,干干净净的。

  萧淮砚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答了一声“好”,闭紧了双眼。

  直到背后的呼吸逐渐平稳了,宿陵才翻了身。那枚金色的怀表躺在手心里,指针仍然在缓慢地周而复始。

  他想起萧淮砚说:“杀了虫母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们了。”

  “我也可以保护你。”

  一种陌生而隐秘的悲伤在身体深处逐渐蔓延,让他慢慢地蜷缩了起来,往萧淮砚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熟悉的气息在此刻亦如擂鼓。

  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自己好像差一点就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萧淮砚再做这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