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不应有恨【完结番外】>第47章 康果

  重庆的秋雨虽不如北国的凄风冷雨穿透力那般强,可对于刚出院的周寐来说,也具备不小的杀伤力,坑洼不平的路面处处积水,没走多远雨水便灌进了她的布鞋中,被雾气笼罩的街巷间,仿佛只有她一人在慢慢晃荡着,偶遇的行人多是举着雨伞匆匆而过,当她神色游离回到燕子岩的住处时,本就白的不见血色脸庞已是有些发青,眼眶下的血管清晰可见,把一直躲在里屋的老曾吓的不轻。

  老曾赶紧打开后门,去临江的阳台上将晾晒在铁栏杆上的毛巾取了下来,嘴里埋怨道“你这是撞见鬼了吗,搞成这样子”

  周寐用脚将角落里的小板凳勾来,坐在上面,用手臂将双膝箍在了怀里,乌黑的发间仍有雨水滑落,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着,而后便用手向旁边的抽屉里摸,直到掏出烟盒,她手忙脚乱的撕着烟盒,她两手发抖,想抽出一根,可能因为动作太急,一下子竟带出了近半盒烟,撒了一地狼藉。

  “唉”老曾轻叹一声,赶紧蹲身下来,先将毛巾挂在周寐脖子上,然后取出火来,替她点燃了口中那根快被她咬碎了烟嘴的烟。

  周寐努力的吸了几口,然后吐出了一大口烟,她终于不再抖了,虽然眼中依然通红,但却多了几分平静。

  老曾慢慢替她捡着地上散落的白色香烟,还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淡淡道“想开点”

  周寐斜了老曾一眼,没有说话,待她安安静静的把这根烟抽完后,便起身来,将这凳子朝一旁的柜子旁踢,她踩着凳子,去够上面的行李箱,老曾见她这样,怕她砸伤了自己,便去搭了把手。

  周寐没去换身上的湿衣服,而是十分麻利的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和生活用品,老曾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了“你这是干嘛,你要去哪?”

  “我不干了”周寐冷声开口,四个字,干净利落。

  “小周,你...”老曾拉住了周寐想合上行李箱的手。

  “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情绪濒临崩溃,已然无法克制,周寐瞪着老曾,尖声咆哮出来。

  “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这个节骨眼,你难道要玩真格的?”

  “你听清楚,我不想再杀人了,他们也是中国人,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

  “没有一个国党是无辜的!”老曾的语调也变了。

  “没有一个生命是该死的!更没有一个孩子,还没出世,就该没有父亲!”

  “你怎么了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看着她激动的样子,老曾极为吃惊,因为自打他认识周寐起,就从没见过她表露出任何情绪,她性子寡淡,相当不近人情,极难被攻克,是组织选中的最信任的那种人,可这一年,他渐渐从周寐脸上看到了欢喜,也看到了哀愁,他一直都怀有隐忧,也在尽全力开导她,可没想到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周寐也意识到,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血肉魂灵,不再茫然的漂浮在人间,她努力平复着自己,哑声自嘲道“我是不是,就一定要像个机器一样,你们才满意?”

  老曾的嘴半张半合“那...那你要去哪”

  “我去找她”

  “找她,找她有什么用?”老曾老练的目光中隐着一道锋芒,他直视周寐美丽空洞的大眼睛“你现在去,什么也给不了她,还会毁了自己”

  “那是我和她的事”周寐偏过脸去,冷冷回道。

  “你不要逃避了,你明白的不是吗!”老曾用手拧过周寐的脸,逼周寐直视自己“你真的想帮她,就要成为唐向晚那样的人,这些道理,你再清楚不过了,为什么现在又犯糊涂了!!”

  老曾的手布满老茧,粗壮有力,抓的她脸颊生疼,听了这些她本想刻意遗忘掉的话,周寐咬着下唇,热泪滚滚涌出,眼神中倔强依然,可扣行李箱的手,却颓然松掉。

  “景家有船厂、纸厂,在重庆新建的兵工厂也持有大半股份,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景骏茗老了,景沅又在前线,你进了门就是当家,这两年你在重庆基础打的那么好,连石六也乐意帮衬你,你以后对于组织的发展有多大的助力,你知不知道”

  见她已然动摇,老曾趁胜追击“小周,你听我的话,再过三年,至多五年,我保你早已对此时的感觉不屑一顾,或你不忘,可那时,你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和那些金屋藏娇的男人一样,真正有能力要她,那时,别说我想拦,就算组织拦你,你干爹想拦你,都拦不住了,你是个明白人,我相信你会想通的”

  雨水混合江水的声音,似乎湮没了一切,周寐压抑异常,感觉呼吸起来都那么困难,她都快听不见自己心跳声了。

  “你帮我联系北平的组织,我要定期知道她的情况”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周寐又开始浑身打颤,她才开口。

  “可以是可以,不过北平那么大,我们上哪去找她?”

  “去戏曲学院门口守着!她一定会去”

  “行吧,我帮你安排,你快把衣服换了,我先走了”说罢,老曾拍了拍周寐的后背,拿起毡帽扣在头上,打开后门,绕出了周寐的住处。

  刚醒来,便是一股熟悉的腥臭味钻入了鼻间,白鸢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待她彻底清醒后,顿时捂住了胃,没等披上外衣,便三步做两步奔到了院子里,扶着墙角,干呕了起来。

  一阵冰凉的秋风卷着黄色树叶,从她脚边拂过,同时又带来了阵阵膻味,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白鸢顿时又犯了恶心,她一遍遍的用手揉着食道,一边暗骂自己当初为何要租住在这里。

  她所住的地方是北平一处老式的四合院,街坊邻居都是本地朴实的老北京人,幽默又健谈,没有因为她是个有身子的单身女人而对她指指点点,这似乎成了她最大的慰藉,可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她左右的两家邻居,一家是做什么祖传秘制豆汁的,另一家是灌羊霜肠的,还都赶在早市间出摊,每个清晨,那个诡异的味道,对于怀孕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她虽生在北方,却很钟爱巴渝地区的饮食,一下子变了口味,还真的有些不习惯,每每怀念着重庆的美食,想起那泛着油辣子晶莹剔透的米粉和热气腾腾的火锅,戏子白恨不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砰砰砰”

  听见门响,白鸢便去开门,意料之中,看见康果黑黝黝的脸颊,顶着阳光灿烂的笑容,左手提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右手拎了只已然放好了血的鸡,活像一个打劫归来的山间土匪。

  白鸢无比嫌弃“搞这么多,吃的完吗?”

  康果看起来开心的很,十分不客气的走向了厨房“你喝鱼汤还是鸡汤?”

  “别说了,再说我又要吐了,早上我只想喝碗粥,最多再吃个煮蛋”

  “旁边就是刘记豆汁,多少人都要去早市排队才喝得到,你近水楼台,反倒不领情”

  “那东西比你的脚还臭,我实在不敢恭维”犹记得自己第一次喝豆汁的心情,白鸢一脸的惶恐。

  “那是你不懂吃,算了,我给你煲鸡汤吧,这鱼晚上再糖醋了”

  来北平两月后,她的身子已经越发的明显了,还变的特别能吃,所以她现在每天的生活重点就是吃东西补身子,虽然现在她是一个人飘着,不过巧在她竟然在北平遇见了昔日并肩作战的康果,康果在黎川时就特别喜欢这个黑丫头,一直请求组织帮忙,想娶她当老婆,谁知再次相遇后,白鸢竟然已经怀了孕,他心中虽然失落,不过很快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得知白鸢现在只身一个人住在北平,他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每天都带着好吃好喝来探望她,还对她悉心照料。

  “丫头”康果蹲在地上,认真的拔着鸡毛,手上的肌肉坚实有力,他边拔边喊着水池边的白鸢。

  “干嘛”白鸢正刷着牙,嘴上围了一圈白色的泡沫。

  “要不我搬过来住吧,省的天天跑来跑去的”

  “噗”漱口水全部喷了出来,白鸢拧着眉,看着一脸无辜的康果,和康果手中那只了无生气的老母鸡。

  “你要再这样说,以后也别来了”白鸢冷下脸来,砰的一声放下周中的瓷杯,用毛巾擦了擦嘴。

  “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子吧,那咋成啊”

  “不用你管”

  “你究竟咋弄成这样的,到底是哪个狗日的”康果见她冷言冷语,心里难受,嘴上便抱怨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我丈夫,是我乐意,没人逼我,你到底有完没完?!”自离开了重庆,许是有孕的原因,她的脾气愈发不好,经常大吼大叫,完全不似以往那个爱闹爱笑的戏子白了。

  “你别吼了嘛”康果顿时不再说话,拎着拔好鸡毛的鸡走进了厨房,在里面折腾着,不一会,便闻到了一股香气。

  而白鸢又像往日一般,坐在房间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觉她的半边脸变得有些浮肿,皮肤也因北方独有的干燥而变得有些粗糙,她趴在妆台前,手肘压了份报纸,那报纸的日期是几天前的,她的指尖抚过报纸上的一个版块,那版块的标题是一行仿宋体,十分刺目“重庆商会会长景骏茗长子今日大婚,各界名流齐聚同庆”

  还有照片呢,好漂亮的婚纱啊。

  其实他们很是般配,这就是传说中的郎才女貌吧,她收回手指,转而放在口中,用牙狠狠的咬着,她天天这般咬,食指关节,已经被她咬掉了一层皮,看起来红通通的。

  她当初为什么要去学认字,她情愿看不懂这行字,这几日,她一遍遍的看这几行报导,已经将里面的内容背了下来。

  她曾幻想过那个人会抛下一切来找她,在某一天出现在她门前,狠狠抱住她,不顾他人眼光的去吻她,和她说对不起。

  她终究是太天真了,天真到可笑。看到这个消息时,她心里竟落下了块石头,因为这才是那个人的作风啊,冷酷、无情、残忍,任何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的铁石心肠,任何美好,也无法打破她的理智和原则。

  而戏子白这颗在动荡岁月还满怀赤诚和浪漫的心,也彻底死了。

  门发出咯吱的响声,康果观察着她的背影,小心翼翼的走进来,将一碗泛着米香白粥摆在她手边,粗厚的声音有些憨“别吃手了,吃粥吧”

  白鸢将脸埋在手臂里,说真的,她不愿别人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她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状态,她自己也很讨厌。

  康果见她似乎又沉浸到了某段回忆里,也不敢再打扰她,之前他无意间说错了话,白鸢便会对他疾言厉色,还差点动起手来,那模样,完全和他记忆里那个聪明又心大黑丫头是两个人,他回到院子里,卖力的打水,劈柴,将白鸢的生活必需品都布置的妥妥当当,将鸡放进锅里炖着,才放下心来,他脱下汗衫,一个人坐在四合院的大门口,用纸卷着烟丝,默默的抽着。

  第五次反围剿战失败,红军被迫进行战略转移,踏上了艰辛的长征之路,而他和另外两个联络员,都遵从命令,先一步转移到北平,北平临近东三省,抗日氛围浓厚,到处都是学生游行,在这种遮掩下,他们的工作都在暗中有序进行着,这时他偶然收到了重庆地下组织的求助,接到了一个特殊的命令,可没想到,这个命令,竟然让他重新邂逅了白鸢。

  想来都是缘分,重庆组织严守秘密,没交代任何前因后果,只提供了丰厚的报酬,让他保护好白鸢在北平的人身安全。起初他真的很懵,一个女人,大着肚子跑到北平来,天天愁眉不展,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他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个上级领导做了孽,要他来接这个烂摊子,好在他始终对白鸢有好感,就算把这个锅接过去,他也算是乐意的,为她做的这些事,也是发自真心。

  过了不知多久,听到白鸢在背后唤他,康果叼着烟头,转身问道“咋啦”

  白鸢站在院里的杨树下,她肚子虽大了,远看去,仍是高高瘦瘦的,她的靛蓝色旗袍外披了件薄衫,头发也越发长了,乱乱的堆在脑后,细长的眉眼,像黑夜里流光皎洁的银月,她轻声开口,带着浓浓的委屈“我饿了”

  康果将烟头吐掉,笑的有些傻。

  待两人吃完了午饭,康果收拾好一切,他不顾白鸢的反对,强行拉她出去乱逛。

  短短一个月,他们便逛遍了北平的街头巷尾,康果带她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带她熟悉每个可以寻求组织帮助的联络点,带她尝试她不敢尝试的美食,让她习惯了从最初的恐惧到渐渐上瘾的诡异豆汁,带她去燕京大学旁听,认识那些新学的宣传者和文坛的泰斗,帮她借来各种各样的书,打发磨人的时间。

  就这样,日复一日,北平的冬天,悄然来临,当第一场雪落满了院子,康果忙碌的身影已经从湿透的汗衫变成了棉衣羔皮帽,而白鸢没穿康果给她添置的大红色新棉袄,而是披着深色的羊毛大衣,搭配了条黑色的围巾,他们虽经常同在一处,可总是显得有些不搭调,甚至是滑稽。

  她身上,始终带着些褪不掉的洋气。

  冬日阳光下,白鸢就那样直直的站在院子里,一地的洁白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她的鼻骨曲线几近完美,从侧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素描画。

  康果停下扫雪的动作,愣愣看着她,讲真的,他常会看直了眼睛。

  以前的戏子白,美在一颦一笑都张扬自信,一举一动都万种风情,可现在的她看上去,却愈发的美了,她的美中透着柔软,也多了分坚强和从容。

  戏子白变了,她变得少言少语,以往的肆意和轻浮,似乎全都消失了。她不再拒绝康果的帮助,她接受他对自己的治愈,顺从的听从康果的安排,利用他提供的各种机会,拼命的学习,她偷偷的在内心发誓,一定要将自己的孩子好好养大,让他幸福快乐,让他一生顺遂,不要再像自己这般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