苼尔沫能在元日进这紫禁城全赖自家的小堂姐, 堂姐进宫之期虽短但是极其得万岁恩宠,也正是因为这恩宠这一次她才能进宫随着母亲与大伯母一同来看望姐姐的。

  她年幼的时候曾经在京城待过一阵子,那时候年纪轻又遗传了父亲家族武将的性子, 野到纵然是个女孩子却无有惧怕的。后来去了盛京规矩却反而多了, 也只是长到这样大,又因父亲调任京城这才得以回来了。

  桌子中间摆着的冰裂纹果盘, 她还只是去督军大人家见过一次呢!这样如蓝天笼罩雪山般的月白之色,是烧制出来的难得珍品,督军大人一向是摆在自己家中拿来作为炫耀的资本的, 谁能想到在这深宫之中这样好的冰裂纹瓷盘就只是用来装水果而已。

  苼尔沫抬手微微前倾了身体,头颅却仍然保持着正美好的弧度,她想要离那果盘近点方才去取盘中又大又甜的青枣,这番小心翼翼却又显得落落大方的身段已然是她千百次练习后养成的良好习惯了。

  “苼尔沫如今真是不一般了,小时候那可是上树摘果子下池塘摸鱼的主儿啊!如今您看看……这身姿出落的简直让我认不出来了!”

  坐在正坐的和嫔穿着一身昂贵的水红团莲纹的苏绣缎子,毛边更是用了极其难得一见的白狐皮。这样的衣服也最是衬她较嫩如花的年纪与容颜,女子说起话来倒还是十分豪爽,言语之中也略微带了那么些盛京口音。

  坐在近旁穿着有些过于浮华的中年女人只是道:“娘娘真是抬举我们苼尔沫了, 她比起娘娘您还是差得太远, 臣妇今日能有这机会带她进宫也是想让她见识见识……娘娘这所受得恩宠该是多大得一番气派。”

  苼尔沫看着自己母亲侃侃而谈的样子,只是微微笑了笑既不表示赞同也没露出反对意见来。

  “我哪里算什么恩宠,万岁爷一向都是最重情义的人,对后宫的哪位娘娘那都是不薄的。”和嫔微微笑了笑便就举起手旁的小盏茶,话说得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客套而又疏离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一句话是谦虚是假话。

  万岁爷的性子就好像是春日的太阳, 靠得再近也不会觉得热,离得再远也不会觉得冷,浅计较起来就是温度适宜, 深计较起来那就是不冷不热。这样的人万是不叫做好相处有亲和力的,哪怕你同他谁在一张床上中间却总是隔着一堵琉璃墙,看得见摸不着是让人没法交心的。

  再者说来,如今自己只不过还是个新鲜人儿,凭着几分新鲜劲儿所以才能让万岁爷高看那么两眼。可即便如此,她也是比不得宜妃娘娘的,宜妃娘娘进宫半年未曾生育便就能以宫女身份径直封妃,而有她这样的先例在,自己这个三年前选进来的秀女能封嫔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她母亲与婶婶自然是不会这么觉得,于她们而言这封了嫔就是一跃龙门,只等有了身孕封妃之事就指日可待了。到那时候自然是光宗耀祖,是得满门富贵的好事儿啊!

  只不过,还不够!

  和嫔母亲拍了拍她娇嫩的小手,只道:“臣妇一直担心娘娘,不知娘娘在宫里过得好是不好,日日夜夜只怕娘娘受了欺负也无人可哭!”

  和嫔听了这话,到底是年轻不由得便就动容答:“女儿在宫中过得是好的,翊坤宫的宜妃娘娘与这宫中主位皇贵妃娘娘都极是照拂于我。她们体谅女儿年纪小,都……”

  和嫔话还未说完,她母亲有捏着她的手道:“按理说来你们都是伺候着皇上的姐妹,但臣妇知道再是什么名义上的姐妹,都没有自家的姐妹亲!自家的姐妹疼人!”说罢她便微微转了头,将眼神投向了端坐在一旁的苼尔沫的脸上。

  那赤|裸|裸的眼神许是过于炽热,和嫔仅仅愣了一息便就反应过来,这话并不是表面那样简单。而年纪尚小的苼尔沫只小口小口的吃着青枣,只顾及着自己的形象,全然不知道自家伯母刚才那番话里有任何的不妥。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和嫔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出了口,她其实对于答案再是清楚不过了,但不是出自于自己母亲的口中却又始终抱着一丝怀疑和侥幸。

  “臣妇听闻今年朝中是又要选秀的,苼尔沫也不小了,是时候得找户好人家嫁了的。你父亲与你叔叔都是商量过了的,你二人若能一同服侍万岁那便是再好不过的荣耀了。”母亲话音刚落,婶婶便也接茬说道:

  “再者说来,这深宫之中向来是波谲云诡步步危难的,有个血脉相依的亲人在身边也是个依靠啊!说不准将来苼尔沫也能从旁帮衬您一把呢!你看那佟佳氏的皇后与如今的皇贵妃娘娘,那宜妃娘娘与那郭络罗氏贵人,那还都是亲姐妹嘛!

  郭络罗氏原先也就是包衣的奴才出身,如今姐妹得宠万岁爷不仅为她郭络罗氏抬了旗,还准许他家亲贵不合规矩依然留在内务府领肥差呢!”

  这话说出口半是酸涩又半是羡慕,似乎只盼着自己这瓜尔佳氏也能独享这一份殊荣恩宠,却全然忘了自家的女儿还未满十八岁,而金銮殿上的那位天子已然年过不惑了。

  这二十多岁的差距在她们的眼里似乎从来就像是不存在一般,和嫔微微抽开了自己的手,转头看向那仍旧拘谨守着规矩的小妹妹苼尔沫,她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都不曾感知,不知道这深宫之中的寂寞有多大,也不知道这深宫之中的规矩有多繁琐。

  她能看见的,只是那些个金纹烫就、绸缎垒起的繁华表面罢了。

  直到送走了这帮怀着异样心思的娘家人,和嫔这才微微松下一口气来不叫自己再这么绷着,连个不好的脸色也不能露出来了。

  而出了宫门的苼尔沫却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纵然规规矩矩无可挑剔的走在前头,仍旧被后头的母亲戳着脊梁骨骂道:

  “你这个不生进的,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会说是个哑巴不成?就知道吃吃吃吃!能吃出话来不成吗?”

  话毕便就是一声哀叹,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嫂子问道:“我瞧娘娘那样儿是不是不大乐意啊!您啊一提这事儿我看娘娘就……”

  “嚯!进了宫脾气倒是见涨了,这事情她父亲与小叔都已经是商量好了的,哪里容得她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她啊~终归还是太天真,不知道这女人家一个孤零零的在这宫墙之中活着得有多累!”她说说完也附和的哀叹了一声,再开口时话语里全然都是十足十的怨气。

  “这孩子养这样大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人家娘娘得了宠家里人谁不得跟着沾点光。到她这可好一点福气咱们都想不着,连为她好的事情都敢正大光明的不听,且反而给咱们这些长辈甩脸子了。

  苼尔沫的母亲听了这话也赶忙附和起来,两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实在是过于显眼了。

  苼尔沫走在前头不时回望看她两人几眼,谁知刚才还指着自己脊梁骨骂脏话的人如今就当自己不存在了一般,全然是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不给她了。

  事情怪异归怪异,苼尔沫却似乎并没有多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早便被元日的喜气与宫墙角亭上挂着的红灯笼吸引过去了。

  不知不觉就快走到了螽斯门,她仍旧抬着头神采奕奕的看向墙瓦上的小宫灯,岂不知……

  “哎呀~”她一时躲避不急,整个人直愣愣便就撞了上去,最先触手摸到的就是对面男人的柔软袍子,和那藏在袍子下头的结实身材。

  那人背对着自己,她虽看不见脸面却也从自己手下的触摸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对面是个男人……或者是个太监。

  待那男人转过头,苼尔沫微微一愣刚惊讶于面前男人的年轻,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和什么身份。身后二人突然便就咋咋呼呼的往前来了,母亲先是关切的问她:“怎么样了?走了怎么这样不小心?你看看你都这样大的人了,还是这么急躁不听话,你以后可怎么……”

  母亲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连最后半句都消了声一般没动静,连隔得最近的苼尔沫都没有听见,更不要说他人了。

  但苼尔沫纵然没能听清母亲的最后一句,但这再明显不过的训斥更是让她内心慌张不安,再加上对面与自己撞了个正着的少年还一副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便更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正就在此时那少年身旁的太监便就弯着腰一边拍打着少年长袍子的下摆,一边说道:

  “哎呦我的爷啊!您说说您这可是刚穿上的新衣服,您别还没走到殿里去就滚上一身的脏,到时候万岁爷与宜妃娘娘见了要如何说你?”

  瓜尔佳氏家的两位夫人,一听这太监嘴里的话瞬间便就明白过来,原来刚才苼尔沫撞上的该是一位阿哥。

  转过头,大伯母便推着她的胳膊在她身侧小声说道:“去去去!还不快去道歉?话该怎么说家里都教了千回万回了,可别给咱家丢了丑啊!”

  大伯母话毕,母亲也是连连附和,两人这一左一右的窜腾着简直就像是强迫的一般无二。

  苼尔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稳着步子走上前去,她微微勾起唇角让自己笑起来时露出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毕恭毕敬却又落落大方的说道:“不好意思这位爷,我今日才进紫禁城是瞧什么都新鲜一时有些得意忘形了!是我鲁莽了不小心冲撞了您,还望您不要在意,请您原谅!”

  一番话说得是疏离而又礼貌,是世家小姐们惯说的话语,她原先在盛京的教习嬷嬷早不知道教了她多少遍了,那记在耳朵里、心里、脑子里滚瓜烂熟的话,几乎不必费多大力气就轻而易举的说出了口。

  然而站在正对面的胤祺却只感觉到一股无端的失望,就在她说出这些话的一瞬间,胤祺就明白了她绝对不是自己当年在螽斯门碰到的圆圆妹妹了,如果是她……她定然不会说这样无趣的客套话、奉承话。

  当年那个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自己脸圆的小姑娘,能敢于直言,能上书摘柿,能嘲笑自己……又怎么会时如今这般死规矩教出来的样子?

  她最是勇敢不惧畏的,只是如今也不知道她在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