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禀嘴上说着第二日带我去找寻若,他那副模样语气,让我以为这人终于勘破自身执念,愿意让我脱离猫身重获自由。

  即使这人发个热就时睡时醒地躺了五日,让太医院一干太医惶惶不可终日,估计心里嘀咕着这皇帝才刚当上没多久,就要殡天。

  我内心仍觉得他良心发现,一朝病好,就会带我去找寻若解掉我的禁锢。

  第六日温禀总算能从床上爬起,他甫一能动,便坐在桌前批了两个时辰堆积的奏折,又召见大臣聊了三个时辰。

  看来还是个勤勉的好皇帝。

  等大臣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身体,切不可过渡操劳,他才慢腾腾喔出一声,遣散了共商国事的大臣,喝了药、用了膳,甚至还裹着厚衣在花园散了一圈步,最后竟回了寝殿又躺下了。

  他靠坐在床上,不知从哪找来个话本,垂着脑袋开始看书。

  我在床旁来回踱了两圈,温禀手指翻下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我跳上床,踩上他的胸口,用爪子扒下他看的津津有味的书,盯着他看。

  温禀眼睛疑惑了片刻,而后冲我微微一笑,头凑过来,要蹭我脑袋。

  “老师,要什么?”

  我爪子推他脑袋,面色严肃。

  他伸手摸摸我下巴,把我抱到他脑袋旁一起看话本:“阿伦给老师念话本故事?我过去生病时,您也常常给我念书。”

  “……”他怕不是忘了什么事。

  我爪子在他胸口拍了拍,示意他别在这装模作样。

  他隔了会儿疑惑问我:“我病时常胡言乱语,是否说了些什么不得体的话?”

  也不知道这人真傻还是在装傻。

  我从他身上跳下,落地后又从旁边桌子叼起了个茶杯,摔在他床旁边,用爪子沾了沾水,重重写下【蛇妖】二字。

  温禀看完慢吞吞的哦出一声:“哦,阿伦忘了,您要见寻若大师。”

  他好似真的此刻才记起这件要紧事情,放下手中握着的话本,招了门外候着的侍人进屋,让人把寻若请进他的寝殿内。

  侍人应是,退出他的寝殿。

  过了约两盏茶的时间,寻若浑身罩在一件黑色的大袍内,被宫人迎进殿内。

  ——他还是一副偷鸡摸狗的装扮。

  我也不知道,在人间得了个大师称号,是不是都得穿成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

  寻若进门后,低头躬身向温禀请了个安:“陛下。”

  温禀温和有礼:“大师不用客气,老师有些问题想问你。”

  寻落低下的头抬起,兜帽微微后撤,我才见他苍白的脸。

  我自入宫后,再未见过寻若。数月时间,再见他惊觉他变得虚弱不已,他身体比初见时消瘦不少,面色也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若换成是寻常凡人,我定当他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此刻正苟延残喘,不日将魂归阴曹地府。

  可寻若一个化了形的蛇妖,我想不通他为何会病成一个凡人身患绝症的样子,更何况温禀自登基后,时不时都要去放血喂妖。

  他吸收了温禀的龙气,妖法定会高涨,如今这副样子,倒不知谁被谁吸了气运。

  我站在床上吸了吸鼻子,也没在他身上闻到任何受伤的血腥味,我古怪地看了他片刻,略有好奇。

  我压不住这好奇心,跳下床去,沾了沾地上未干的水,简单询问:【你,离宫?】

  我想问他是否近日离过宫,在外遇着哪个厉害的道士驱妖,打得他如丧家犬般逃回了宫,可写这么多字实在费力,我便简单概括一二。

  我这言简意赅的三字写下来,寻若愣住,再小心看向我身后床上躺着的温禀,他清了清嗓:“小人不知大人这是何意。”

  蠢钝如斯!

  我伸爪大力沾水:【你,负伤?】

  寻若看完又是一愣,面色犹疑着思忖半晌,才犹豫着开口道:“大人让陛下匆忙喊我过来,只是想知道我是否负伤?”

  “……”这话问的,也太给他妖脸上贴金了,我嗷了一声,略有嫌弃。

  身后传来一声悠哉翻书页声,温禀沉嗓轻咳了一会儿,才低声询问:“我二人如此与老师交流,实乃不便,不知大师可能让猫讲人话?”

  “……”实在荒唐,情愿让猫张嘴说人话,也不想让我恢复真身。

  我伸爪沾水,试图据理力争——我二人各退一步,我在人间多待几日,以慰藉你丧师之痛。

  爪子在地上行云流水的啪啪才写下几个字,他二人竟全然无视了我。

  寻若低声道:“小人先前同陛下讲过,周大人虽已成仙,但好似神魂不全,之前小人所说召唤周大人的魂魄之法,或许能助大人找回神魂。”

  温禀淡淡应了一声,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他不搭腔,沉迷话本故事。

  寻若低着头,献计献了半晌,没听着的回复,犹豫地搓了搓手指。

  温禀沉默地晾了他小半盏茶的功夫,才慢腾腾地喔出一声:“这故事有意思,说张生捡了只受伤的雀儿,细心照料后,雀儿伤好了,他虽不舍与雀儿分别,但仍旧给了雀儿自由,让雀儿飞走了。”他讲完故事,扫了一眼寻若,“大师你说若换成你,可会放这只你心爱的雀儿自由呢?”

  “……”寻若是只蛇妖,估计不懂人口中弯弯绕绕,只好沉默以对。

  可我懂啊,这厮是把爷比作鸟雀了,我嗷地大叫了一声。

  温禀看向我,继续慢腾腾开口道:“张生在雀儿走后,很是想念这只雀儿,觉得这世上应是再也没有这么一只它救过、养过又放走过的雀儿了。”

  我跳到他身上,亮牙齿。

  温禀把手指往我嘴边放,低声继续道:“雀儿在离开张生后独自飞了一段时间,遇见过暴雨和雷电,被别的大鸟打过,也欺负过别的虫子,但总觉得在张生身边养伤的那段时间是最舒心的一段时间。”

  我狠咬住温禀的手指——讲得什么差劲故事!

  温禀丝毫不躲:“鸟雀生命不够人的生命长,雀儿见过自由和健康,但觉得还是张生好,可它飞回去找张生的时候,张生已经不认识它了。”

  我吐掉温禀的手指,略有疑惑——看得什么差劲故事,审美水平很是一般。

  温禀伸手摸了摸我猫牙咬出的牙印,笑了声:“这雀儿心有不甘,求神用生生世世换此世可化为人形,与张生续一段缘分。”

  这种老套的精怪变人报恩的话本故事,可是激不起我半点兴趣,我略带嫌弃地用后爪挠了挠耳朵,温禀突然把书往我眼前一转,翻到扉页给我看:“此书作者名笑凌云。”

  温禀又轻笑了声,他垂着眼睛看扉页龙飞凤舞写下的那行字,轻轻念起:“天不生我笑凌云,文坛万古如长夜。”*(化用)

  好不要脸一人,写得这差劲故事,也好意思如此自傲。

  我正欲一掌按在那行龙飞凤舞的字下,伸爪子挠了这破字,温禀个被我咬伤都不躲的人,急着抓住我爪子,他把书盖好,小心收起:“老师别弄坏此书,没有了。”

  “……”这竟然还是被收藏起来的孤本,我盯着那书看了片刻,下一刻突然猫脸略烫,隐隐有要面红耳赤的感觉。

  温禀放好书,把话题绕回了寻若身上:“哦,大师刚刚说了什么,老师成猫后确实不能讲话吗?”

  我从温禀床上跳了下来——这书该不会是我为人时写的吧,那书上荒唐手书更不可能是我亲手写下的吧?

  我瞥了两眼那本被放起的书,一摆头准备回窝里睡去了,受不了这侮辱。

  至于温禀故意忽略寻若要找齐我神魂话题这事,我准备等寻若走时自行去寻他细聊。

  步子还没迈开,温禀半个身子侧过来把我捞回了床上,他摸摸我脑袋,垂目看我:“老师这般与人讲话不方便。”

  ——确实不大方便,可那又是谁的错?

  他抬眼扫了寻若一眼,温和询问:“大师可有办法?”

  寻若迟疑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之前让陛下寻的啄过大人眼睛的乌鸦,五感相通,许能让大人记起如何用猫身讲人话。”

  我坐在床沿盯着寻若看了片刻,才记起,我当时在破屋时,寻若说要替温禀召集周遂衍的四散的魂魄,其中有一个说是就在这啄了周遂衍眼睛的乌鸦上。

  我挺好奇这乌鸦身上会些什么有关于我的记忆。

  我回头看了一眼温禀,温禀眼睛低垂,呈思索模样,片刻抬起眼睛低声回:“好,麻烦大师了。”

  寻若应下了,但用或许吸食过我气运的乌鸦让猫讲话,也不是现在说了立刻就能做的事情。

  寻若算了个天地灵气最盛的日子,找了个仙门、鬼门大开的时间来做法。

  ——我也不知道他这妖怪,是不是在道观里成的精,做点什么事情就得算日子,再画阵再做法。

  但他掐好的日子也没多久,温禀身体完全恢复后,抱着我去神神叨叨的大师殿给寻若放了杯血,我眼看寻若喝下温禀的血,苍白的面色添了一丝气血,又迅速隐下去。

  寻若手指揩下唇上鲜血,不知餍足地把指上残血送进了嘴里。

  我觉着怪恶心,移开目光前又见寻若口中抽出手指,放在自己黑袍上擦了擦,再抬手感谢温禀赐血。

  温禀脸上还是一惯假模假式温和微笑表情,回道不用客气,又喊外面候着的宫人把乌鸦拿进来。

  因温禀与我几算形影不离,我从未见他周围养过只乌鸦,我以为这乌鸦是个已死多年的干尸,被收在某处,等着助周遂衍集齐魂魄,没想应声的宫人竟提着一纯金鸟笼进了屋。

  鸟笼中黑漆漆的乌鸦身上穿金戴银好不奢豪,黑黢黢的眼睛提溜转着,看到温禀后在笼里蹦了起来,嘴上竟讲起人话。

  “阿伦阿伦,许久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