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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我与黑猫的关系,现下应属于话本中常说的一种奇花——见叶不见花,见花则无叶。

  它昏着或快昏时我便可暂恢人身,它醒来我就会因禁锢回至它体内。

  此刻我正坐在温禀的寝殿里,盯着他屋内一个养鱼的大水缸若有所思。

  此时正值深夜,温禀白日着凉不一会儿就发起热来,宫人、太医忙前忙后照顾了他许久,他这会儿刚睡下了,掌灯的宫人熄了屋内烛火,关门离开。

  我在特意留着的两盏微弱烛光下盯着水缸,黑猫的倒影在水中隐隐绰绰,几条鱼在我影子下悠哉地晃动着尾巴。

  今日白天,我变为猫后,温禀把我从地上抱起,出了御花园,宫人见他湿漉漉模样,大惊失色地又跪一地,温禀垂目扫了我一眼,让人起来准备沐浴换衣。

  他抱着我到他寝宫中一处活水温泉处,退了要伺候的宫人,赤条条地同我泡起了温泉。

  我刨着爪子往对岸游,他跟在我身后走,我游往哪他跟在哪,我两爪子扒到岸边,他伸手拿温水在我身上轻浇上来:“我替老师洗洗,池塘水脏不要染了怪病。”

  他胸膛靠过来,手掌带着温泉温热的水从我下巴摸到胸上毛发,我内心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仰起头任他摸了。

  无他,怪舒服的。

  他上上下下替我洗了个遍,把我从水里放到岸上,又赤条条的起身,拿起一旁的锦帕裹在我身上,坐在旁边,低头替我擦起了毛发。

  我一边自己舔着爪子,他一边一簇一簇地缓慢替我擦着毛。

  我毛还没擦干,他身上就已冰凉,这么反复受凉不发热才有鬼了。

  彼时我甩毛溅了他一身水,他似一直走神的思绪回了过来,慢腾腾地哦了一声,他拧干锦帕,又继续帮我擦起未干的毛发:“不知道老师变成猫后,能不能说话?”

  我嗷——很明显不能。

  “落水后为何又恢复人身了?”

  我甩毛。

  “您找寻若大师,是为了问这些问题吗?”

  ——当然不只是。

  因为温泉附近水汽重,我没法借着水雾写字,爪子在地上刨了两下,往旁边溜达着自行舔毛去了。

  温禀这次没跟上来,他视线跟着我移动,自顾自讲起:“您说您成了仙,可我看您知道的事情还没有寻若大师知道的多。”

  我走得远远的舔着爪子,闻言略想翻白眼。

  这人都把我变成猫了,还管我知道事多不多,我一无所知他把我困成猫,岂不是更方便?

  他起身拿件衣服披上身,又缓慢朝我走来,慢腾腾讲道:“老师您过去同我讲,话本子里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不知您当神仙后,是否果真如此?”

  我在地上磨爪子。

  他走在我面前蹲下身,衣服未穿好,头发也濡湿着在往下滴水,他伸出右手轻执起我右爪,眼睛微弯:“既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阿伦想来自己命不会太长,老师不过人间陪我十几日,可好?”

  “……”胡言乱语,真天上一日人间一年,那也得等我回天上去一天过他一年时间,我抽回了我的爪子。

  他手掌悬空片刻,许久未出声,我舔了会儿爪子,才见他收回悬空手掌,轻拢成拳覆在唇上咳了数声。

  我抬眼看去,这人眼睛黑亮似窝着一汪水,面皮红晕泛起——看着是发热了。

  这体质也太差了,难怪知自己活不长久。

  我嗷了一声,他两根手指探了探自己面颊,眨了两下眼,把我从地上抱起,衣鞋都不着,径直往温泉外走去。

  宫人远远见他,急忙拿着衣袍上前要给他穿上,温禀不迎也不躲,径直走过。

  宫人衣服没给他披盖上,急急跟过来。

  温禀就这么带着身后一串要给他穿衣、穿鞋、擦发的宫人,抱着我回了寝殿,他把我放在猫窝中,蹲下低声同我解释了一句“阿伦体质特殊,病了总要许久才好,劳老师费心”。

  自顾自说完这句后,他便起身回到被宫女暖好的塌上躺下,吩咐跪在他塌边的宫人:“我有些发热,让崔老来看我。”

  宫人应是,急忙出去。

  温禀在床上躺了片刻,呼吸重起、身上又发起汗来。

  ——这人体质真差,确实是个短命模样。

  等宫人来来回回换水替他擦汗,名为崔老的庸医背着个药匣子急忙赶来替他看病。

  前后忙了数个时辰,直至深夜,众人才退出他寝殿,在外间候着了。

  我盯着鱼缸里的游鱼,伸爪拨了下水面,水中游鱼居安不知思危,只惬意地晃着鱼尾,我在水面冲它们龇了下牙齿。

  无一条游鱼理睬我。

  我前爪扒上硕大的鱼缸口,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水里。

  我睁着眼睛,水中颜色瑰丽的游鱼也睁着眼睛,摆放在缸底的水草和五颜六色石头,让缸底看起来色彩斑斓。

  我猫头埋在水中,细数完了水中几颗石子,也不见有要晕厥过去的迹象,我心一狠,索性把悬在缸外的后腿也抬了起来,后脚蹬到缸上,用力往前一扑,头栽进水里后,猫身也完全进入了鱼缸中。

  悠闲的游鱼被大动静吓了一跳,在水中游蹿起来,我伸爪拨回来一只险些要跃出水面的鱼,又拨开一只仓皇逃窜至我眼前的黑身白尾鱼,往鱼缸底游去。

  鱼缸底铺了一层五彩斑斓的石头,我落底后脚爪触到一颗碧玉的石头,我乍看奇怪,爪子摸下去才发现这是颗暖玉——这也太过奢侈。

  我内心不耻,伸手拔拉了一会儿这颗石头,而后在缸底盘起猫身,准备坐着等猫闭气晕厥,才把爪子揣到胸前趴下,就感头顶遮过来一片阴影,我仰头看去。

  温禀这厮刚刚还病得像是要去见阎王,这会儿竟醒来蹲在水缸上低头看。

  他脸上仍旧带着高热的红,张嘴开口,声音隔着水不大真切地传进我耳内:“老师,在做什么?”

  我稳如泰山坐在水底,翻白眼——等死。

  温禀身着白色单衣,伸手进鱼缸中。

  因视角原因,我在水底见他一只探进来的水,感觉他手巨大,还带着些可怖的压迫感。

  我从缸底起身,准备他手伸过来,我定一爪挠过去。

  他手却没有探入缸底,只手指拈了两条水中乱蹿的鱼,眼都不抬地扔到一旁地上:“老师喜欢这鱼?您想吃鱼吗,我找人帮你烹煮了如何,您喜欢什么样的吃法?”

  “……”这五颜六色的观赏鱼想是不好吃。

  我没动,他手掌又探下,再抓了三条扑棱的鱼,他举起手,红着的脸病态毕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鱼,他低声自言自语般:“柳侍郎确实七窍玲珑心,很是讨人喜欢,为投我所好,知晓我爱猫如命,旁人都送猫,他却不知道哪儿找了这么些好看的鱼来让我逗猫,您喜欢吗,您喜欢的话我明天一早就赏他,如何?”

  他低头看我,我不搭腔后,他又把手中三条鱼扔到地上:“那我明天便说,他这鱼缸害我猫落了水,罚他点什么好了,五马分尸吗?”

  “……”病没好,能赶紧躺回床上去吗,威胁我还威胁上瘾了,真当我好欺负?

  我气得脑袋嗡嗡,却见这人垂着脑袋直视着鱼缸,泪珠似雨一滴滴落下,小雨又转而瓢泼起来。

  “周遂衍,你都成仙了,有千载万载时间可度过,我只求人间几十年,你陪陪我好吗、陪陪我好吗……我什么都愿意给你的,你想当皇帝吗,我让你当皇帝好不好?或者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雨越下越大,弄得鱼缸水面滴滴答答吵闹不已。

  我内心长叹,抬爪子浮上水去,起身踩着温禀半垂的脑袋下了地,把在地上扑棱的鱼叼起来,一条一条地叼回了水缸里。

  五条鱼全费力叼回去后,哭啼的温禀止住了哭声,他从鱼缸里掬了一掌心的水,耐心地给自己洗脸整理狼藉的面容。

  擦拭完脸后,他转过头来看我,脸上仍带着病态的红热,眼内泛着红色血丝,看我时又笑起:“老师。”

  他过来抱我,掬了些水打湿了我爪子,低声问我:“您刚刚进水缸做什么?”

  我从他身上跳开,没好气地在地上大写两个字——【自缢】。

  他双膝着地过来把我写的两字水迹用手指抹掉,又用胳膊搂过我,带着轻笑,哑声说:“阿伦请求老师别自我了断,我明日带您去找寻若大师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猫胸口毛也不能摸,审核不要太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