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司郎中听了赵钰的话也松了口气。虽然他查账时也与去年的账册对比过, 确认棉花的亩产浮动不大后才敢来,但心中还有些忐忑。

  皇庄上的农户们看着憨厚,实则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趁着没人看着的时候随手揪一团,皇庄上那么多少说也能偷藏百来斤。

  当初柳侍郎时不时过来敲打一二, 那些人才能安分些, 如今柳侍郎一去就是两个月,皇庄上的人也有些浮躁了。

  赵钰见那郎中眼下还有青黑, 心中明白接连三个月皇庄上的作物丰收累坏他了。想到这是柳安提拔起来的人, 赵钰便和缓面色赞了两句, 又道:“喜春,皇庄上的农户也都辛苦了, 都赏一个月的月钱,你代朕慰劳一二。”

  郎中一愣,随即想到这是给自己撑腰敲打农户的,便也欢天喜地的应下来。他不太压得住那些胆大包天的人, 但换成陛下身边的内侍就不一样了。

  喜春和郎中一同领命离开后, 赵钰才想起还未交代这些棉花之后的安排,便又差喜夏传口谕。仍是直接分出四分之一的棉花送到西北军, 剩下的棉花留足纺织司和纺织厂所用的, 其余的都高价卖出去。

  赵钰将这摊子事忙完后,不免有些想念柳安。若是他在, 这些事不用自己特意考虑,自有他帮忙出主意。

  正想着, 外面忽然有内侍道:“陛下, 长公主殿下求见。”

  赵钰一愣, 迅速回想近期似乎没有什么事才对, 姑母这时候来做什么?他并未晾着长公主, 反应过来后便道:“快请进来。”

  长公主面上带着些许笑意,入殿后俯身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赵钰虚扶一把,笑道:“看座,姑母何必与我如此客气。只是姑母不在女学坐镇,为何来此啊?可是女学出了什么要紧事?”

  长公主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静静的看着赵钰道:“女学并未有事,派去的官兵也都知礼,不曾冲撞了学生们。我过来是为了陛下。”

  赵钰面上的笑意淡去,他已经猜到长公主是来说什么的了,不外乎又要劝自己纳妃绵延子嗣。上次的画像事件过去后他已经警告过姑母了,没想到姑母竟然还是要来蹚浑水。

  长公主见赵钰如此却并不怕,只是垂头转着腕间的玉镯道:“身为皇帝,为皇室绵延子嗣本就是正理。便是柳家小子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这样说。若陛下担忧与柳侍郎生嫌,不如由我做主为你抬举几个侍寝女官,待柳侍郎回转京城前送走就是了。”

  赵钰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到处说,也没人相信他会甘心将皇位让给兄弟的儿子。在长公主看来赵钰不过就是缺个台阶下而已,这会儿自己把台阶递过去,赵钰本人也应该高兴才是。

  长公主没有听见赵钰的回答,接着道:“你不必担忧,待她们怀上孩子就送到忠顺府上,你再过继到自己名下即可。到时候不必担忧你与柳侍郎的感情,也能将皇位传给亲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当然有私心,毕竟世道再如何变,皇帝都是头一个。若能将皇储之事张罗好,她这长公主府也能再延续几年。

  而且皇帝无子并非小事,说句难听的,若赵钰一伸腿去了,登基的是他的亲子还好,若是已经长成的兄弟,这刚刚建成的女学可怎么办?忠顺忠宁可未必有赵钰这样魄力。

  虽说全天下最厉害的医者都在皇家,但以往暴病的皇帝还少吗?

  长公主为赵钰无子之事日夜悬心,每次听赵钰召太医甚至比自己儿子病了都难受,生怕赵钰的身子撑不住。

  赵钰目光有些冰冷的看着长公主,见长公主避开自己的目光,便缓缓道:“先前朕已经告诉姑母不必烦心,为何姑母不肯听?”

  长公主的面色微微一变,当即便道:“此乃国事,我身为大乾的长公主自然上心。”

  赵钰却只摇摇头,笃定道:“长公主还是为了自己,何必扯着朕的大旗呢。皇嗣之事朕自有道理,天神启示岂能放之不管?如今女学离不开姑母,姑母还是请回吧。”

  说完又道:“朕床榻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只不知是何人给姑母出的这个主意,好让朕绵延子嗣?先不说朕与景明感情深厚不忍欺瞒,那些女子为朕生下皇子后就丢开手,岂不是朕私德有亏?如此目光浅薄之人不可再留在姑母身边,姑母自便。”

  自己给自己出主意的长公主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有些尴尬的起身离开。那些侍寝宫女不过寻常百姓家出身,能生出皇子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便是守一辈子活寡也值了。她倒是没想到这个侄子竟然还有这般仁心,倒是衬得她狭隘不仁。

  赵钰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眉,悄声嘱咐暗卫这些日子盯着长公主的动向,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印象中这位姑母是个极为淡泊的人,当初婉拒过姑母后赵钰便知道不会有第二次,为什么现在忽然又要来给自己安排。

  若说姑母有坏心恐怕不至于,因为皇嗣的确是国事,她身为皇室公主关心这个也正常。可这样的事放在姑母这样性格的人身上都变得不合理,其中定有蹊跷。

  *

  宁城。

  柳安刚从外面回来,亲军小六见他回来连忙让下面兵卒将水盆端上来给他净手。不同于在京城时的温文尔雅,身在战场的他眉宇间覆着一层肃杀之气。

  不仅如此,他自持武艺高强,出发前特意从赵钰的私库中寻了一套银甲,最大的特点便是沾血不留痕。只是甲片上确实没有血痕,可连接处的却已然被敌军的鲜血染成暗红色。

  小六苦着脸道:“将军,自古主将都需坐镇中帐指挥兵将,您不能再亲自上阵了。”

  虽说主将要想服人必须有真本事,却也不必要亲自领兵在阵前作战啊。主将本该制定作战计划、指挥作战、安排马匹粮草,到阵前拼杀是先锋的活计,又不是主将的活计。

  以柳将军的身份,他若不慎战死,整个征西大军只怕都要吃挂落。

  可小六也没办法多劝,毕竟军中人人都知晓柳将军智计无双,能带着一群拖后腿的西平军打得亦力把里节节败退,将军功不可没。

  小六心一横试探道:“陛下暗中吩咐过定要保证将军平安,您如此行事若是传到京城只怕会惹得陛下挂念。”

  柳安洗手的动作顿了顿,他原本是想亲自出征引得西平军或是他们军中的探子出手,届时他也有理由整顿西平军。没想到西平军现在都还在为听西平王世子还是次子的而纠结,竟是无人理会他。

  他也有些无语,明明西平郡王看着也是个极有谋略的人,怎么教养出来的孩子目光竟如此短浅。若他是西平王世子,这会儿就该表示一切听父王安排,只是为确认真假需要重新传信入京。若他是次子,就该暂且退让,将指挥权让给长兄。

  无论有没有这封信,世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心里再想夺权也不至于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内讧。可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这兄弟俩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再往京城传信,也真是...让柳安看足了笑话。

  他想了想,颇有些无奈的承认自己将这兄弟俩看得太高了,这一个月的媚眼可谓抛给瞎子看。因此听了小六的话也是一叹,说道:“本将军知晓了,你不必多言。”

  言罢,他又道:“替本将军研墨。”

  小六见他似乎改变心意,便高高兴兴的替柳安研墨。柳安心中有些想念赵钰,但军情要紧,不好往密折里写些儿女情长的话,便只在末尾欲盖弥彰般写了一句“望早日凯旋面君,安顿首再拜”。

  柳安在发现西平王一脉的弱势后就没有再做什么诱饵的兴趣了,而是改命先锋官带兵冲锋陷阵。至于西平军...柳安则是让混在军中的钉子悄悄往外散播谣言,就说西平郡王入京享福去了,早晚也要把王妃世子等人接走。

  而这些曾经跟着西平王的士兵则无人管束,要伺机令他们在征西大军前做炮灰。

  在军营中混的人都知道,上峰哪怕是个爱克扣的人也无妨,可最怕的就是没有上峰。不少西平军也见过上峰战死沙场后残余旧部的模样,无一例外,全都是在每次对战被赶到最前方。

  这话要让军中的参谋知道,自然是知道这是在瞎扯淡。西平王入京那是逼不得已,留下王妃世子也是为大业做准备。可耐不住军中的士兵大多目不识丁,一听周围人都这样说可不就慌了。

  而且这话涉及到西平王,也不敢上报让上面人知晓,只能自己在下面瞎猜。最后想来想去,军中的十几个百户一碰头,干脆想法子要向征西大军投诚。

  他们也振振有词,毕竟西平王虽然在西平军投了不少银钱,可朝廷那边也从来没有断过西平军的粮饷。他们这群人都吃着皇粮,如今就算改入征西大军也不算叛逃。

  当然,柳安也没那么大本事让这么多人都被忽悠过去。更大的原因还在于西平王世子与次子太不争气,西平军每日看着两人争权也是左右摇摆,不知到底该听谁的。再加上宁城莫名其妙被攻破,不少村落直接被屠个干净,这些士兵见西平王世子不作为也是心中愤懑。

  西平王在西地发展百年有余,吸纳入西平军的自然也是西地的人占多数。有些士兵本身就是宁城周边的人,一听父老乡亲被屠杀干净,哪里还能忍得住。

  只是士兵虽生出异心,却也不敢贸然叛逃。谁知征西大军的柳将军透出口风说征西大军缺人,需要招兵,这正巧给了那些心思浮动的士兵机会。

  多方作用下,西平军一下就少了一千多人,而投奔来的百户也都带了麾下士兵的名册,柳安连让他们重新登记造册也不用。

  这一千多人也不过是开胃菜,西平军剩余的人纷纷效仿,惹得正在内斗的兄弟俩也不敢再耽搁,连忙传信入京。

  京中西平郡王能收到的信,自然是先过了一遍赵钰的手。

  赵钰早在几日前便收到柳安的来信,这会儿见西平王的两个糟心儿子才反应过来也不知说什么好。他有些嫌弃道:“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见老话还是有理的。”

  这话刘康不好接,毕竟皇家也往往包含在内。从古至今没有哪朝哪代长盛不衰,甚至有些朝代前面还能出个天可汗一样的人物,几代后忽然就国破人亡。

  可见人都是有惰性的,太容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

  赵钰也没指望刘康接话,带着微妙的同情,他将信件递给刘康后说道:“誊抄一份后就传给西平郡王吧,顺带把御膳房新做的豆乳鸡送去。”

  死到临头,还是让人吃点好的吧。

  赵钰将新送来的折子打开,果然又有户部催着要番薯和爪哇薯的折子,不免问道:“这些都是拿来做种薯的,怎么也少不了户部的份,怎么这样着急?”

  刘康瞥了一眼折子,垂眸道:“葭州同知是苏尚书的子侄,他来信说番薯格外适合栽种在葭州,希望户部优先拨给他们一部分来做种子。”

  赵钰忽而问道:“如今已是九月,陆颐和舅父在葭州如何了?”

  “一切安好,龙威卫替陆大人处理过刺客。半月前陆大人传信,说已经过了临河,就剩一小半还没有丈量了。”

  刘康想了想,还是将另一件与这有关的事一并回了。便道:“前往曲阜的陶大人传信回来,说孔家有些异常,在任的曲阜县令身上似乎有人命官司。”

  赵钰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问道:“车队押送的书可都还好?”

  刘康笑道:“臣亲自检查过,并无被调换、错漏的痕迹。”

  赵钰沉吟片刻,如今到底不是对孔家下手的最佳时机,但又不能坐视不管。便手书一封传至曲阜,命陶明暗中调查一番,直接拨给他一小队龙威卫听其差遣。

  如果不出所料,孔家只怕也隐匿了不少土地,偷税漏税的事定然也没少干。陆颐他们正值风口浪尖,孔家极有可能为了保全自己对陆颐下手。

  毕竟丈量土地是全天下都要量,绝不可能单单绕过曲阜。更别提孔家作为孔子的后代也太过扎眼,他们最怕的就是头一个就查到曲阜。

  作者有话说: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出自《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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