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州知州面色颓唐的坐在椅子上, 在外挺直的脊背也莫名佝偻下来。随着陆颐等人一同到葭州任同知的苏泽被人支开,如今在屋内议事的只有葭州知州信重的人。

  一旁的同知抿唇道:“王大人、白大人还有刘大人,他们在这里盯着,咱们也没法动作。先前被抄了那么多人, 原以为朝廷也要忙不过来。谁知道不少原先因故罢职的官员又到葭州起复, 甚至现在京中也有一群未曾授官的进士。”

  他这话说的明白,葭州知州也知道他的意思, 摆摆手道:“本官自然知道, 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手上有大错的人是第一波被处理的, 他这个知州也是后来顶上的,前知州已经被白大人砍了脑袋。原本他是没资格上位的, 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他就被白大人提拔上去了。

  他当这个知州却全然没什么升官发财的喜气,反而是战战兢兢的。幸而他当同知时因为摸不着油水,坐着冷板凳, 这才没牵扯到他身上。

  同知叹道:“咱们不动, 上面人也催着咱们动。可咱们一旦动了,就怕皇上会不愿意。”

  几人都拿不定主意, 面面相觑后又别无他法。他们能被打发来葭州这个荒凉地方, 自然都是因为背后没什么势力。可自葭州之乱呈现在天下人眼前后,便有同科、座师以及旧日同窗上门联系, 他们便也趁此时机跟上面搭上话。

  原以为熬过这次等钦差们离开就是海阔天空,没想到陛下竟直接派人来绘测葭州的土地情况。他们忐忑的把消息传给上面人知晓, 但更多的怕是也做不来。

  众人唉声叹气时, 原本被人支开的苏泽却站在门外侧耳倾听, 见果然有古怪便是一笑。他素来灵活机变, 将他们的话在心中转了几圈便明白是在愁什么。

  他见屋内不吭声, 便径自掀开厚重的帘子走进去,说道:“可那所谓的‘上面人’顶多让你丢官贬职,可得罪了陛下可是性命难保,这有什么可斟酌的?”

  见苏泽忽然出现,知州下意识看向他身后苦着脸的手下,心里暗骂一声。但苏泽出身江南书香世家,族叔正是刚升了户部尚书的苏益,即便知道他们方才说的话给人听去也不敢得罪。

  知州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说道:“哪里话,许是你有些迷糊了。”

  他有些心慌,担心苏泽将此事透露出去。虽说官场上拉帮结派是常有的事,可被报上去就是个死,也没有人会保他。

  苏泽不知是否看出知州的心虚,行至知州身旁道:“大人不妨好好想想,究竟是谁给大人发俸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都是为陛下做事,更当以陛下为先啊。”

  他见知州眼中果有些犹豫,也不再多劝,而是掀开帘子准备离开。他回头见众人都沉默着,笑道:“诸位与我都是刚刚任职,若无意外还要相处三年之久,陛下定然也希望葭州平稳。下官还有事,便先行一步。”

  见他离开,一个同知揣度着知州的心思,嘀咕道:“口称下官,哪里有半点下官的样子。”

  知州瞪了他一眼,厉声道:“住嘴,他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还不如好好想想日后该怎么办,等京城的消息传回来后咱们到底站哪一边。”

  苏泽已经暗示自己不会对外说,那他也要好好考虑苏泽的提议才是。他和缓了语气,说道:“他说的没错,真有什么事搪塞过去也就罢了,没必要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众人见知州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多言,毕竟那三人在葭州着实让人担忧。而且军政分离,他们一群文官手底下可没什么精兵强将去跟国舅爷抗衡。

  而明面上与知州说好不泄密的苏泽,转头就联系上一直跟在钦差身边的王清,要他小心行事。

  陆颐从田间收工回来,就见苏化彦站在一旁等着,面上不由浮出些许笑意。苏化彦见她出来,连忙迎上道:“今日怎么这样快。”

  陆颐笑道:“这个村子里的田地原都是当地孙大户的,现在都已经是官府的。百姓们不敢拦,都只敢远远看着,自然就快。”

  苏化彦只管保护陆颐的安全,跟着她做事的另有旁人。听见也是一惊,看向一旁陪着的里长和村长,说道:“果真如此?”

  里长带着哭腔忙道:“大人,小的不敢撒谎。十几年前大旱,百姓们活不下去就把田给卖了。整个村子有样学样,这些年就是靠给人当佃农活啊。”

  村长抹抹眼泪,身后跟着的百姓也是一个个面黄肌瘦。他趁机问道:“大人,这官府量完田,是不是就能卖给俺们了?”

  苏化彦和陆颐对视一眼,虽然很是同情,但仍是说道:“我们并不管这样的事,还要看圣上的旨意以及几位钦差的意思。”

  当初葭州的土地大多都收回来后,赵钰虽下旨将土地登记后即可买卖,只是又被柳安劝住,便私下告知葭州的钦差务必等陆颐绘制完成后再进行买卖。

  毕竟若是田地被百姓们买回去,虽然不至于影响陆颐绘图,但万一遇上难缠的人也不好打发。对百姓而言,被官府清查土地的风险可不小。

  官府的册子可并非单纯记下家里多少亩地,还包括了土地的肥沃或贫瘠,适合种什么东西。若是自家的好田被哪个当官的看上,那他们也不得不咬牙把地交出去。

  百姓们听苏化彦这样说也只能满脸失望的离开,不敢跟这样的大官纠缠。

  陆颐见此,边走边低声道:“要不要与那边商量下,一整个县城的记录完后就放开。咱们查完葭州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可不能误事啊。”

  毕竟马上就该准备播种,他们总是卡着进度也不行。万一耽误了耕种导致田地荒废,只怕皇上饶不了他们。到时候整个葭州无粮,就算化彦是皇上的舅舅也免不了责难。

  苏化彦颔首应下,心里估算一番应当能将事情办完。至于土地,苏化彦道:“土地的事也马虎不得,这葭州的田都是有人耕种的,不能在咱们手里荒废了,回去后也催着他们拿个主意。”

  苏化彦也不敢耽搁,回去后就命人赶忙请钦差们过来议事,陆颐忙着回去绘图便没掺和。

  “说是共同议事,怎么不见陆大人?”

  前几次议事时众人都在,没想到这次苏化彦急急的把众人都召来,却不见主事的陆颐。这土地的事名义上虽说是三位钦差的差事,可实则也少不了陆颐的话。

  苏化彦看着白金虹,笑着答道:“原从那边村里回来,陆大人忙着绘图去了。哪儿都是官府的地,后头要买卖还要再添上一笔。”

  他们寒暄几句,苏化彦便将自己的顾虑一一道来。说是请他们三人拿主意,实际上也是在问副都御史刘修。这三人里也就他是实打实的文官,也算见多识广。

  刘修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不免笑道:“这也好办,即便不允许买卖,也能先让百姓租赁。到时候即便百姓耕种,官府来绘测时他们也不敢拦着。”

  王子腾闻言,说道:“可这样,百姓们会愿意多出这一年的租赁钱吗?”

  刘修看了眼苏化彦的神色,笑道:“这就要看陆大人的进度了。若是你们那边快些,今年内能完成,那也能允许百姓将自己租赁的田地买走。租赁的钱就算在买土地的钱里,也算不得抛费。可若是要隔一年,那自然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白金虹也道:“而且百姓们眼看着地没法种,心里只会比我们更急。况且官府租赁的价格并不高,他们也会愿意的。”

  苏化彦知道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便道:“进度若一直维持现在的情况,要在今年完成不难,比先前预计的一到两年好上太多了。我现在就修书一封给圣上,请圣上裁决。”

  百姓春耕是大事,此事一了,众人心中的一块儿大石也彻底落地。这个消息传出去,急着耕种的百姓们也放下心,尽管只允许租赁,但今年这样动荡能收上粮食就不错了,他们也不敢苛求什么。

  况且官府也说了,只要今年之内来测绘土地的陆大人能早日完工,他们也能早日把土地买下。

  位置偏南的百姓并不忧心,两个测完的县城都已经着手联系下面村落卖地了。而偏北的百姓就坐不住了,别的地方一测完就能开卖,可他们这地方这样偏北,一年内还真不一定能到他们这儿。

  百姓们缠着村长里长,几个里长又跑到县城衙门去催。毕竟谁乐意多出一年租用土地的钱,而且田地不到自己名下,谁也安心不了。

  赵钰人在京中,先是收到钦差时不时的汇报进度的折子,又是收到隐晦催促的折子。在这个时候,陆颐前往葭州丈量绘测土地的事又被爆出来,赵钰也是忙得受不住。

  做官的哪个名下没个几百亩地,他们对这事很敏感。又有国子监被分割的事在先,他们脑海中都紧紧的绷着一根弦,生怕什么时候火就从葭州烧到他们身上了。

  为此,他们也是轮番上阵想让赵钰忙起来。往常那些能自行处理的小事,也要想办法递到赵钰跟前。

  柳安见桌上堆满的折子,随手打开一本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连着看了两天这样折子的他有些不悦道:“这些人真是,也不分轻重缓急能不能处理。”

  他有些气不过,哗的一声直接将折子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让守在殿外的喜春等人心中一颤,忙进来收拾。

  赵钰见他这样生气,眼神示意喜春将折子放在桌上后便让他退出去。

  柳安有些气不过,却也知道是自己沉不住气,抿唇道:“是我失态了。”

  赵钰无奈一笑,安慰道:“这哪能怪你,这群人一天天不想着办正事,领头的也成日里想着试探我。你气不过也是为我,我又如何会怪你。”

  柳安也冷静下来,看向赵钰道:“依我看,这也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方才路过勤政殿,内阁也很是不满,听着声音竟像是吵架。”

  至于内阁为什么不制止,当然也是时不时伸腿试探一二。万一玄泽顶不住群臣施压,以后他们能做的就太多了。

  赵钰有些无所谓,一笑道:“管他们呢。至于这些折子,既然他们敢拿这些来烦我,那就如了他们的意。正巧近来没什么事,也与他们耗一耗。”

  柳安看向赵钰,试探道:“那...一个一个叫他们过来?”

  赵钰挑眉一笑,道:“那是自然。我花着银子养他们,却连一星半点的用都没有,岂不是白养了。”说着便道:“把有事没事说废话的折子都找出来,一个个宣。”

  柳安一听这才满意,这些日子心里积攒的憋闷也一散而空。他循着记忆很快就把那些折子翻出来,排好后和赵钰的放在一起。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看向排在第一的,正是这几日的老熟人“吏部右侍郎谢宜奏上”。

  赵钰冷笑道:“伴伴,把这一摞折子搬到你那边去,挨个让人传。但凡有名字的,今日我没见完前都不准下衙。”

  他这几日也不是没有火气,只是还在想着如何彻底解决他们而已。又有些官员上折子喜欢用各式华丽辞藻堆砌,虽说看着花团锦簇,但正事也就短短一两行而已。这事也不是个办法,务必要想办法治治他们。

  赵钰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笑道:“他们爱写废话,又喜欢长篇大论,不如让他们奏对了就到殿门前念他们自己写的文章,也好让人听听他们每日在衙门都在干什么。”

  柳安清楚赵钰的意思,既有给自己出气的意思,也有整治他们的意思。不免促狭道:“陛下这主意好,臊臊他们。”

  两人相视一笑,刘康见状便也顺着赵钰的话,叫来喜春核对名单后就挨个命人通传。

  而头一个谢宜,这是刚被供到太庙的谢宁的族弟。论理谢宁入太庙,陛下对谢家也当优厚一些才是,没想到头一个还是找的谢宜。

  谢宜收到赵钰的通传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几日递上去的折子陛下也都好声好气的批复。况且据他所知,这几日跟他一样这么做的人也不少,理应不该有事才对。

  况且他哥才去没多久,陛下就是抓冒头的尖儿也不该抓自己。

  赵钰和柳安还在商议,就听外面喜夏道:“陛下,吏部右侍郎谢宜求见。”

  赵钰一笑,和柳安对视一眼说道:“来了,”他又低低咳嗽一声,“进来吧。”

  谢宜进殿,忙行礼道:“臣谢宜,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赵钰佯装看奏折,听见他的声音才抬头道:“柳安,把折子给谢宜,让他看看。”

  谢宜一听是折子的事,心里咯噔一下。但又见柳安就在一旁,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他接着折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打开却见里头的票拟被划上一道。

  论理都应由内阁学士们在纸条上写好处理意见再递给陛下,可为什么自己的票拟是空白的。

  赵钰看着谢宜,好整以暇道:“念念吧,也让朕听听谢爱卿的想法。”

  谢宜一愣,看了眼手上厚厚的折子,应下道:“臣领旨。”说完便咽了口唾沫慢慢念着,足足两刻钟才念完一遍。大冷的天,他额角的汗愣是密密麻麻的。

  他念完一遍才发现自己写的折子也太长了,又喜欢引经据典,读起来生涩拗口的很。况且他念了多久就跪了多久,自从陛下登基后他还从没跪过这么长时间,膝盖疼得厉害。

  柳安默不作声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见他的模样只笑了笑也没有说话。谢宜的余光瞥见柳安的笑,心中很是不是滋味,区区一个四品的侍郎比自己足足低了两级,凭什么坐在这儿看笑话。

  殿内迅速安静下来,赵钰抬头道:“谢宜,这折子上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谢宜脑子一空,回想起自己刚刚念的内容竟是什么也想不出来。愣神几秒后才道:“陛下,是葭州官员的调任,前知州......”

  谢宜说完后便闭口不言,等着赵钰说话。

  赵钰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架上,道:“葭州不过是一个州而已,这样的调动由吏部做主即可,吏部有定例,为何要再上折子请示?”

  谢宜一愣,垂眸道:“葭州之事近来在风口浪尖,臣以为...”

  “朕不要听你以为,朕只想知道吏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放上来!”赵钰目光冰冷的看着谢宜,“为什么内阁不给票拟,你知道吗?”

  谢宜连连叩首,却也不敢多说。

  官员赏罚调任在吏部都有定规,也都有例可循,旁人没有进过吏部做事的是不清楚的。内阁如今在的四位大人虽然都曾在吏部,但时日久了也不敢妄下决断,只能由四人都看过后划上一道不能批示的标记。

  一旁的柳安咳嗽两声提示,赵钰便道:“行了,你起来吧。拿着你的折子站到殿外去,大声念。”

  谢宜起身时趔趄一下,连忙稳住身形告罪道:“臣失仪。”

  赵钰反而笑道:“去吧,你写的折子不错,朕觉得很好,也得让众人听听。”

  见谢宜出去,赵钰低声对刘康道:“让他们都过来,等在门口。”

  刘康连忙应下,一旁的柳安放下茶碗,有些迟疑道:“要不我先回去?”

  他记得内务府也有人上这样的折子,自己再在这边看热闹也不太好。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人家多尴尬。

  赵钰点了下柳安的额头便利落的放他离开。

  毕竟他的目的是让他们感到羞愧,都是要脸的也没必要让更多无关的人知道。就这一群人互相看看笑话得了,再多人恐怕让人觉得自己没有度量。

  接到消息的大臣们也接二连三的赶来,宣政殿外排起一条长队。因着周围有御史在检查仪态规矩,他们也不敢交头接耳,只能看着从宣政殿出来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捧着自己的折子念。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他们想糊弄过去也不行,还非要抑扬顿挫的念着。

  那么多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吵得要命,在勤政殿装死的四个阁臣心有余悸的看着对面的动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治仪叹道:“早该从陛下力排众议处理勋贵时就察觉到陛下的固执了,怎么还非要往枪口上撞呢。”

  王常鸣早在葭州事发时悄悄把自己王家族里的田都查过一遍,此时也是不怕赵钰查的。他见里头没有自己手下的人也松了口气,悠悠道:“还是做贼心虚。”

  因为涉及的人数过多,把他们都贬职也不现实,赵钰便也只是口头警告两句。又专门让人拿来册子记名,日后胆敢再犯,决不轻饶。

  不少官员心里也嘀咕,他们虽然有些心虚,却也觉得赵钰做事太绝对了。便有人嘟囔着问:“那要真有不好解决的事怎么办?”

  赵钰听着外头人堆里的声音都被气笑了,沉声问道:“方才是谁在说话,站出来。”

  众人推攘一会儿便有个户部的郎中出来。他也没想到赵钰的耳朵竟然这么灵光,明明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小了。

  赵钰的手扣在桌板上的声音很沉闷,让人听了便有些紧张。他缓缓道:“户部的事,你一个郎中决定不好,上面的侍郎呢?尚书呢?要是他们都拿不定主意,再让他们来找朕。往常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那郎中一噎,说道:“臣不敢,往常正是如此。只是陛下登基以后颇为亲切,臣有心亲近,这才常与陛下交流。若陛下嫌臣愚笨,日后先请示侍郎大人就是了。”

  这话一出,反倒是让竖着耳朵听的人惊讶极了。这话听着总觉得怪怪的,众人不由得盯着那郎中的脸看。

  赵钰也无言一瞬,见那郎中还一脸自信,顿时如同吃了苍蝇般难受。冷笑道:“朕虽不在户部,但不越级禀报不管放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你将这等小事报给朕,那等着给朕报大事的呢?”

  说着便让人将他的折子翻出来,在外头捧着念五遍。

  有了这一出,外头才算彻底安静下来,一时间也只剩殿外念折子的声音。但那郎中的大胆众人也没忘了,对视间都有些看笑话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宝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