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一家的葬礼由伊达航的父亲和高木涉共同操办。

  原本,晓美秋也是想要担起这件事的,但公安却要求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配合详细的调查,他们认为娜塔莉一家的事宜由关联人员负责就够了,没有批准申请,所以晓美秋也没能抽开身去送娜塔莉最后一程。

  他是将娜塔莉视作姐姐没错,但公安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们甚至说,要是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被晓美秋也认成兄弟姊妹,那么,光是处理他所谓的家庭琐事就会耽搁大量的调查时间。

  主动权早已被剥夺的晓美秋也只能沉默,而后放弃。

  面对公安后来的审讯,他表现的非常的配合、非常的乖巧,像是放弃了一切抵触的情绪一样,问什么答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整个流程也因此很快的走完了,在确认过他没有谎言以及没有隐瞒后,经过会议商讨的公安们希望他能戴罪立功。

  “虽然你的行为大多都是没有手续的、私人的、不合法的举动,”公安的人说:“但仅凭自己就能摸到关于那个组织的事……我们一码归一码,你的能力我们是认可的。”

  “对于你这样有专长的人才,我们想要争取一下。”

  公安不会为伊达航重启调查,但公安会鼓励晓美秋也将私人情绪对准犯罪组织。

  他们说:“那个组织的事情本是公安的机密,非公安部门没有权限触碰,显然,被他们相中、且已经和他们有过交锋的你很特殊。”

  “如果你愿意以身做饵,那么,我们可以破例让你加入。”

  打一棒子给一颗枣的话术简直是用的炉火纯青啊,晓美秋也想,但是,可能要辜负他们所谓的好意了,在伊达航死后,自认为做了间接凶手的晓美秋也放弃了继续追查下去的决定,他好累,好痛苦,好后悔,后悔做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坏的、寻常的、不寻常的,全部都好后悔,从进入审讯室到被放出的几天里,他都无时不刻的在后悔着。

  每一次复盘并坦白自己做过的事,就会有新的后悔源源不断的诞生。

  抓了成堆的诈骗犯?从绑架犯手里救下了人质?这些怎样都好吧,即使没有他,换了其他人也同样也能做到、保不准还比他能干的更漂亮;做不到也无所谓,被诈骗的蠢货当花钱买个教训、被绑架的向命运低头自认倒霉,这世界还是依旧会继续运转的,不是吗?帮助这些人、救下这些人,有什么可了不起的呢?

  他帮助了很多人、救下了很多人、得到了很多人的感谢,然后呢?那些重要的、他真正想要竭尽全力保护的人,他却一个都没保护好,那么履历上即使写满光辉事迹究竟有什么用呢?在被审讯的时候,蛊惑对面的公安网开一面吗?

  真的,真的很好笑,先不提公安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一想到他甚至已经无法准确的在脑中复原萩原研二的脸了,就更是会觉得好笑,连他都快要忘记的事情,旁人更是早就遗忘掉了吧?

  内心觉得很好笑,但实际上并笑不出来的晓美秋也僵着脸和进进出出的灰西装们沉默相对。

  自从进入了审讯室后,那双金色的漂亮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过了,他确实在审讯中对答如流且全盘托出,只是那全程双目紧闭的样子还是让公安疑虑他是否患有眼疾,于是他们找医生来诊断,却获得了晓美秋也实际上无恙的结论。

  “心理因素更多吧,患者的身体没有致盲的疾病,他不愿意睁眼的原因只是因为不想看而已。”

  出于人道主义,公安询问了晓美秋也是否需要帮他申请心理诊疗师,在好心关怀却被对方屡屡无视后,想到对方在正事上的态度还算配合,公安也就随他去了。

  晓美秋也当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对公安假惺惺的好意不感兴趣,反而医生的话让他默默回味了许久。

  他们竟说我安然无恙。

  也是,对于公安来说,只要还存在利用价值的人还能继续呼吸以被他们利用,恐怕发生任何事都可以被判断成“无恙”,在不得不坦然接受自己无法送娜塔莉最后一程时,他就已经对公安彻底的失望了。

  维护国家安全的重要机构内部疑似出了卧底,你们不去审核有嫌疑的人,反而揪着他审来审去?他得出这个结论的确仰仗着非法的手段以及非法的证据,只是晓美秋也属实没有想到,在有人指出可能出现了被敌方渗透进来了这种事故时,公安不去绷紧皮抓紧调查,就非得要溯源一下举报人的证据合法性?

  明明有些特殊情况也会采用非常规方式拍摄取证,拜托,公安可是出了名的为了国家利益可以不择手段,这么大的事搞不清轻重缓急到底是对方有后台还是整个公安都是蠢货,现在的晓美秋也倾向于答案是后者,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在外面卖命,结果后方连孰轻孰重都心里没谱,无能至此,也怪不得这个犯罪组织能横跨半个世纪仍然存在了。

  如果可以的话,晓美秋也真的非常想摆烂,在知道队伍内混入了杂质后仍不作为的公安,作为合作方给人以一种非常不安全的感觉,谁知道会不会在帮他们爬出数据后被反手卖掉,毕竟危害国家机密是一个非常万能且有效的、甚至不需要向公众展开解释的罪名。

  察觉到晓美秋也宁可真的入狱也无意合作,公安方一次性放出了两条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一是他们承诺调派人手协助搜捕田代忠嗣的踪迹,二是——

  “你有同期还在卧底中吧,”像是小头目的人笑眯眯道:“既然你不满公安的作风,并坚持我们中进入了对方派来的卧底,不如亲自来证明这一点如何?”

  “我们对你开放部分权限,你可以有最多三个月的时间向我们证明河村是真的有问题。”

  哎呀,考虑到你是因为担心朋友才做了出格的事情,我们理解并被你的这份心情所感动,但不是我们不近人情,是我们真的只能公事公办呀,这样,现在给你合法的途径,在监管下我们也承认你技术的合法性,所以为了你朋友的安全,快来给我们卖命吧!

  看着是一路开绿灯,实则在空手套白狼。

  晓美秋也能怎么办呢?想到诸伏景光,他最终还是乖乖的收拾好东西,进入了公安准备的监视……公安准备的宿舍。

  也挺好的,他想,他早就不想回去住了,那个松田阵平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和布着摄像头的简易单人房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再拼一把。

  等诸伏景光全须全尾的从卧底任务中脱身回来,他就辞去现在的工作,然后带着CISSP证书去应聘大企业……如果薪资可观,干脆说服诸伏景光也辞职吧,日本警察这群卖队友的饭桶还是少信为妙,相信他们能做到恪尽职守还不如回长野继承他父亲的衣钵,去当国小的教师算了,以诸伏景光的性格,一定会和小孩子相处的很好。

  毕竟那可是诸伏景光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为了下一次的相见,他可以……再尝试着努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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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村有问题吗?

  答案是有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放开手脚的晓美秋也拿出了全部的干劲,他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将河村往上八代都查了个底朝天。

  起初,在发现河村的家庭关系链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时,还有不长眼的家伙对晓美秋也阴阳怪气,直到面无表情的后者掏出了一份资料——

  是河村所有异常通讯的往来解密记录,以及一看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银行流水,这一次,他是在公安派人监管下、以及有文件准许的情况下获得的完全合法的情报,他提交上来的资料被公布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仍有声音在为河村辩护,他们主张尽快将晓美秋也以侵犯名誉权及伪造证据罪收入狱中,将这件事重视起来的人察觉到不对查了查这些声音的源头,结果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河村不过一个小小的部长,居然能拉到一个规模可观的团体和他抱在一起!

  国防机构里居然出现了党同伐异的抱团现象——这下事情是真的闹大了,在后续的一个月内,在上级的要求下,公安内部终于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调查行动,具体方针为谁给河村出主意、谁叫嚣打压晓美秋也的声音最响,就先从谁开始打起。

  被带走调查的大部分人都是纯粹的狗腿子,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替河村拿钱办事,最多只能算严重作风问题,危及不到根本;但也有两人真的被审出了东西,其中一人在被捕后当场自杀,另一人战战兢兢的交代,他是河村的心腹,河村的姓名是真的,不然他是不可能通过公安的审核的,只不过,河村还有另一个名字——

  奥斯曼。

  奥斯曼威士忌。

  “可以下结论了吧,”晓美秋也冷淡道:“他就是你们口中的‘黑衣组织’派来的卧底,没错吧。”

  将他请进会议室的公安们都低下了头。

  “二月份的时候我就已经发出了这样的预警,但是你们并不信我,还将指认他的我监管了起来,”晓美秋也继续说:“是你们给他创造了撤退的时间,不是吗?”

  一向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公安们却抬不起头,各个只会沉默。

  因为他们让河村逃掉了。

  在心腹被带走后,河村以极快的速度隐秘的清理了自己的痕迹,并迅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他的办公室里甚至找不到任何的指纹或是毛发等生物线索,一看就是做了许久撤离的准备,几乎是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在扇了公安的脸之后潇洒的离去了。

  对抗了五十年的犯罪组织,甚至不惜派去卧底前仆后继的用性命换情报——己方进展不甚理想,自家却门户大开的让敌方在眼皮子下转移了不知多少情报,并且错失了最佳抓捕时机,甚至追根究底,这重大的错误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毕竟晓美秋也说的没错——他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告知了公安:河村有问题。

  如果那时就将他抓捕,以他卧底能卧到公安小高层的本领,搞不好套出的情报能让他们至少打掉对方一条命脉,取得极大的进展。

  然而,他们不但给了对方时间安排自己完美退场,还将唯一一个看破真相的人用恶劣的态度监管了起来,堪称亲手毁掉了双方良性合作的可能,但凡有眼睛都能看出的是,晓美秋也对待公安的态度并不友好,他虽然在办事没错,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在坐实了河村的嫌疑并目睹他逃逸后,晓美秋也明显失去了继续合作的意愿,甚至,他隐隐透出了一些攻击性。

  他淡然道:“如果我去起诉公安,理论上是可以的吧。”

  一句话,让在场除过他所有的人都瀑布汗。

  “我们承认你发出过的警告是对的,但你之前也确实提供的是不合规的证据——”

  “那么,我愿意承担关于‘非法取证’的惩罚,在这个前提下,我去起诉你们是可以的吧。”

  当然是可以的,两件事完全可以一码归一码,只要甘愿吃下属于自己的那份罪责,在结论两级反转的当下,晓美秋也就拥有了起诉公安不作为以及无理监管他的权利,河村被钉死身份后,在“自家被渗透”和“自家被逛街”二者之间,一定是前者的性质更为严重。

  两个月前的隐私犯,如今可以昂头挺胸的走上法庭,成为英雄。

  只是一旦他去起诉这件事就会闹开,届时整个日本从上到下都会知道公安放走了一名潜伏在系统中的卧底,而这名卧底的存在早就被一名警视厅的普通警察警告过了,但公安非但没有第一时间验证真假,反而将举报的警察监管了起来——

  民众才不会管什么搜集的证据是否具有合法性,他们只会为国防机构的公安居然被渗透进来的卧底当猴耍而愤怒,再因为晓美秋也的遭遇,更加愤怒。

  两个月前对晓美秋也横眉冷对的公安,如今开始对着他低声下气。

  “……这件事再商量一下,可以吗?”冷汗涔涔的小组长低头:“你之前的诉求我们都可以答应,只要你继续帮忙,我们保证很快就会抓到河村的。”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公安居然还巴望着晓美秋也继续合作,在他们那样对待了他之后。

  如果在两个月前听到这句话,感激涕零的晓美秋也只会忙不迭的点头,恨不得一天24个小时坐在电脑前为公安卖命——但,两个月后的晓美秋也已经找不回那曾经剧烈搏动的心跳了,他垂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想也没想就直接开口拒绝。

  “我已经不需要了。”他说:“两个月了,伊达航的位子早已提拔新人上来了吧?他的妻子随他去了,他的父亲决定去隐居,你看,既然大家都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就这样也不错。”

  别啊,你要是真的这么想,这不是完全没得谈了吗?!

  来谈判的公安艰难道:“真的放弃重启那起案子的调查了吗?‘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不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吗?”

  “……你们公安还真是有够不要脸的啊,”晓美秋也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因为你们的缘故我甚至没能见娜塔莉最后一面,所以继续合作是不可能的,等监管期一结束,我就会正式向法院起诉你们。”

  危害国家安全罪?你们公安既然喜欢在未验证过真假时就爱用这个扣人帽子先斩后奏,那这一次,就让你们自食其果吧。

  两边闹的不欢而散,不认为晓美秋也会拒绝的人暗骂他不识好歹,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拦住他回心转意,公安可以接受中止合作,但公安不太能接受在丢面子后还要挨骂啊!

  于是,劝说晓美秋也的任务落在了某位冤大头的身上,这位名叫风见裕也的公安带着任务来打感情牌,可能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话都说到磕磕绊绊的。

  “那个,你、你好,我是降谷先生的联络人……”

  按捺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滚出去”,晓美秋也睁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是这样的,降谷先生他这几年过的很辛苦,在那种危险的环境下为了尽可能多的搜集情报,他几乎在无休的运作着……”

  晓美秋也:“……”

  他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了对方:“你们公安难道查不到我和他……不能说关系非常不好,只能说是非常一般吧?”

  拿降谷零和他打感情牌?脑子进水了?说他们是一群蠢货还真是没说错,手里握着两张牌却偏偏要打错的那一张……但他又不能直接开口要求和诸伏景光的联络人面对面联系,没其他原因,就公安这些人要是真的知道他更在意诸伏景光一点,搞不好会整点尬的烂活儿出来。

  公安一定早就查清楚了他的人际关系组成,至于为什么是派降谷零的联络人来找他……晓美秋也想,可能是因为职业组的降谷零更受他们内部人员喜爱的原因吧。

  一群没品味的东西。

  油盐不进的晓美秋也把风见裕也直接赶出了门,他在监管到期当天就带着东西走出了公安的大门,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之前的房子里——为了防止被房东赶出门,这两个月里晓美秋也依旧托人交着房租,许久无人的室内到处都是浮灰,他叹着气,开始大扫除。

  枕头下的衬衫当时走的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带走,他将展开的布料抱进自己的怀里,足足五分钟后才又一次仔仔细细的叠好、仔仔细细的重新放回枕头下。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在结束完大扫除后,下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是回警视厅的本部门报道,当初多亏了资料班以及高木、佐藤等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才让这不得不吃下的暗亏并没有沉没成本大到无法接受。

  挎着包的晓美秋也走进资料班时,收到了来自全部同事的热烈欢迎。

  “公安把你放出来啦!”资料班的负责人喜上眉梢:“看着好像还比之前精神了些,在公安都干了些什么?”

  晓美秋也想了想:“用合法的手段证明了之前非法的结论是正确的。”

  资料班负责人:“……”

  等等,晓美秋也那时坚持主张的是什么来着?伊达航的案子不是意外,而是在公安潜伏的间谍主导的故意杀人……啊?这结论正确?伊达航真的是被杀?公安真的被渗透了?

  负责人沉默了许久才拍着晓美秋也的肩膀道:“那位小姐的葬礼我们都去了,有记得替你献了一束花……总之,欢迎你回来,晓美,你所有的努力一定都是有意义的。”

  晓美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在想什么,身体快过了他的大脑,他小退一步,冲着负责人、以及资料班的同事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在眼泪将要掉出眼眶时,他又立即起身,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谢谢你们,”他说:“我先去办复职,等会见!”

  虽然来自同事的这点暖意对如今的他来说杯水车薪,但他还是很喜欢。

  在被公安带走时,他不是没想过资料班的同事们会唯恐惹上麻烦而避他不及,但没想到的是,不但他忧心的情况没有发生,整个资料班反而拧成了一股绳,声音极大的跟公安对呛——我们晓美虽然操作不合法,但他绝对不会胡说八道!你们可以指责他行为出格,但绝对不能说他思想滑坡!

  就连处在公安监管中时,晓美秋也都听说过资料班的负责人在到处打听内情的事,要不是去了一个人进行安抚和解释,负责人差点联系被晓美秋也帮助过的诈骗案受害者们去堵公安的门。

  胸口堆积了一团品味起来很陌生的酸软,但晓美秋也却并不讨厌这种突兀的感觉,谁能想到他那句随口搪塞友人的玩笑话居然像是成了真,警视厅、不,特设现场资料班,竟然真的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加入他们、遇见他们,真的是太好了。

  “去吧,和总务处的人好好聊一聊。”负责人笑着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谁年轻时没犯点错?没事的,啊,打起精神好好的,我们都等着你回来呢。”

  ……

  在前往总务处的路上,晓美秋也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诸伏前辈?”

  当然不是诸伏景光,而是诸伏家的长兄,诸伏高明。

  “哦,你是……”身着深蓝色西装的八字胡男人闻声转过头来:“我记得你是景光的同期,对吗?”

  他并没有和诸伏高明有过正式的交谈,对方能很快的反应过来,恐怕是因为在三场葬礼上都见过他,以此为依据推测的吧。

  晓美秋也曾经是很不喜欢诸伏高明的,在渴望诸伏景光坠进淤泥陪他一起沉沦的那段日子里,诸伏高明的存在是最大的绊脚石;然而,当诸伏景光说出“我来给你一个家后”,那点针对的小情绪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的晓美秋也看着诸伏高明,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也可以是他的兄长嘛!他看着诸伏高明那双眼睛,觉得许久未放晴的心情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于是,难得愉快的晓美秋也温和道:“诶,是的,高明哥来东京处理事务吗?”

  甚至连称呼都自作主张的改掉了。

  索性,诸伏高明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他点了点头,对晓美秋也解释道:“是的,被通知来取一件东西。”

  只是取东西而已,有必要专门从长野大张旗鼓的赶来吗?寄过去不就行了?

  本就临时生出了一些想和诸伏高明亲近起来的心思,疑惑又好奇的晓美秋也确认了今日的剩余时间足够充足,不会耽误他去总务处面谈的任务,在征得了诸伏高明的同意后,他跟着对方,打算看看是什么东西值得这般千里迢迢。

  负责转交物品的是一张熟面孔。

  “抱歉啊,专门让诸伏前辈跑一趟。”

  腼腆的高木涉笑着挠头,将写有“伊达航收”的信封交给了诸伏高明。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记得伊达大哥当时收起来的时候很小心……他本打算在闲下来后再联系您的,可是……”

  高木涉神色落寞的止住了话头,剩下的事不必再说,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诸伏高明也无意将气氛搞僵,他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有些沉甸甸的信封。

  同行的晓美秋也立刻紧挨着诸伏高明坐了下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撕开胶封的严严实实的短边一侧,在答案揭晓前,还在兴致勃勃的猜测这轮廓分明的物体是什么——

  是一台手机。

  一台屏幕中间缀着洞口的手机。

  ……

  “这是什么?”心脏猛地一跳,晓美秋也盯着这台手机莫名晃神:“这是什么……”

  专门寄给警视厅,指名寄给伊达航转送给诸伏高明的,一台破碎的手机。

  晓美秋也猛的拉远了先前快要贴上去的距离,他后仰着上半身,死死盯向那边缘有细小蜘蛛纹的圆形洞口,一个非常荒唐、又非常恐怖的想法突然诞生——

  这是弹孔。

  这是……子弹射穿物体后,留下的痕迹。

  很快,诸伏高明便出声附和了他心中的猜想,这位长野孔明冷静的用手指摸索了一下孔洞边缘后说道:“洞的内侧有发黑的污渍,是血迹;手机背面有一个故意刻上的字母H。”

  “这应该是……我弟弟的手机。”

  诸伏高明的弟弟,是——诸伏景光。

  那双剧烈颤动着的金色瞳孔几乎快要缩成针尖大小。

  “景光对我说他辞去了警察的工作,但我了解他,那是不可能的,他十有八九是进入了特殊的部门,并被委派了危险的工作吧。”

  “这手机既然辗转送到了我的手里,说明我的弟弟应该是在执行任务时……丧命了吧。”

  诸伏高明叹息道:“这是弹孔啊……中国某位军师说过,人是无法避免死亡的,生涯短暂都是天注定的……看来,这就是景光的命运了。”

  这是弹孔。

  里面发黑的污渍是血迹。

  诸伏景光已经在执行任务时丧命了。

  啊啊,是这样啊。

  ……

  留下一句“人生有死,修短命矣”的诸伏高明离开了。

  晓美秋也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将诸伏高明送出门的,在意识到那信封里装着的是诸伏景光的死讯后,他就像是失了魂一样,浑身的关节如同想要得到润滑油的卡扣,发出咯吱咯吱难听的声音。

  诸伏景光死了。

  说要给他一个家的诸伏景光,死掉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他明明和降谷零在同一个地方卧底,为什么——

  有浓稠的液体缓缓的钻进唇缝,晓美秋也下意识的用舌头舔了一下,口腔里霎时被甜甜的味道充满,他恍恍惚惚的抬手抹了一把,而后垂着头冲染了半个手掌的红发愣。

  迟来的眩晕感抨击了他的大脑,挂着怔楞表情的晓美秋也睁大眼睛,他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注视着的大门突然被晴朗的天空替代,后脑好痛,连带着思考的速度都变慢了。

  耳边有不知是谁、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惊呼声,被吵到的晓美秋也眼前一阵子发黑,本能的就想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有数双手正在七手八脚的触碰他,有托着他的后脑的,有扒拉着他的肩膀的,有抱着他的腿弯的……

  他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想要惊恐的大喊能不能不要随便触碰我,可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是面部肌肉、咽喉还是四肢,都像是彻底脱离了他本人的掌控似的,完全、完全没办法指挥。

  鼻腔里似乎涌出了更多黏糊糊的液体——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晓美秋也终于知道这甜甜的液体是什么了。

  是血啊。

  是他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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