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用上了所有能想到的急救手段,即使在第一时间就拨打了急救电话,伊达航还是死去了。

  当然了,这突然的撞击猛烈到连货车的车头都凹陷进去了一部分,不管是货车司机还是伊达航都被认定为当场死亡,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上一秒还在和后辈兴致勃勃的讲述自己恋人的事情,却在下一秒用如此仓促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目所能及之处全都被伊达航的鲜血染红,抱着这具烂泥一般的残破身体,晓美秋也在冲上头顶的眩晕感中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和眼泪的涌出,在撕破夜空的警笛声中就这样生生的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结合后续法医的尸检报告以及调取的现场监控记录来看,醉酒、超速、闯红灯,这起事故毫无疑问是货车司机的全责,然而在进一步展开调查后警察们却发现,这个同样死在事故里的货车司机居然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无直系、亦无旁系亲属,看着也是孑然一身的可怜人一个。

  也就是说,事故的双方全都死了,主责人还没有任何可以为他执行赔偿的亲属。

  伊达航的父亲失去了儿子,伊达航的未婚妻失去了丈夫,他们却无法得到任何的赔偿,也不知道该去找谁要个公道,这起被判定为普通交通事故的事件最终只能以这样简单的结束语遗憾的画上休止符。

  大家都在说,是伊达航运气太差了,是他的命不好,真是可惜,但也没办法啊。

  所有人都在叹息着劝说家属节哀顺变,唯有醒来后的晓美秋也发了狂。

  “怎么会说这是事故,怎么能说这是事故!”

  他抓着每一个来探望的人全无形象的叫喊着:“班长他是被杀的、他是被杀的,不是事故啊,不能说他是因为事故死的,这完全不一样!”

  被他的疯癫所骇到,渐渐的不再有同事来探望他了。

  于是,晓美秋也拔下了正在输液的吊针,他惨白着一张脸冲入了警视厅。

  “警部,我要申请重启这个案子的调查,”晓美秋也说:“班、伊达航巡查部长他是被杀的,这起车祸是有预谋的故意杀人而不是什么意外!”

  那名警部皱着眉道:“晓美巡查部长,鉴于你和伊达巡查部长的关系,我完全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但所有的调查已经结束,整起事件的过程是清晰明了的,想要更改多方共同做下的判断,你需要有能说服大家的证据才行。”

  “我有……我有!”

  晓美秋也将那台备用机拍在了桌子上,他手忙脚乱的将那些邮件翻找出来展示给对方看:“这是一个用酒名做代号的犯罪组织给我发来的,内容都是他们在邀请我加入他们!”

  “你说什么?你长时间和犯罪分子私联?”

  “我一直在吊着他们拖延时间,没有答应!!”

  他将另一台手机也赶忙打开了:“2月7日凌晨,发生车祸后没多久他们就向我发来了邮件,‘现在可以加入了吗’,看到这个你还不明白吗?因为我一直拒绝加入他们,所以他们就下手杀了班长啊,警部,我请求重启调查——”

  无视了晓美秋也眼中的哀求,那位警部用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瞪向晓美秋也。

  “正好,我有个问题也想问你,”他说:“2月7日凌晨,没有值班记录的你为什么会在现场呢,晓美秋也?”

  晓美秋也一怔,他下意识的想要隐瞒自己私下展开的活动,却在敏锐的察觉到了警部的眼中出现了怀疑的神色后,立刻丢下了所有的顾虑,急切的坦白道:“我……我之前入侵了公安的系统,发现公安的河村部长和想要策反我的犯罪组织有联系!所以我摸排了他这段时间所有的外出计划,并在2月6日的傍晚跟踪了他。”

  他从电脑里调出了所有能证明他所言非虚的东西,而后在生出的安心感中再次向对方发出了恳求:“您好好看看,这些都能证明我说的是真话……所以班长他绝对是被蓄意杀害的,这起案子不能、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故意杀人案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请你们重新调查——”

  肩膀上搭来了一只手,被打断言辞的晓美秋也回头看去,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两位神色严肃的、穿着灰西装的人,在他愣神的片刻间,那两人用利落的手法一扭一按——就这样用难以反抗的力道把他的上半身按在了桌子上,并且,其中一人还将他的双手死死的扣在了背后。

  “入侵公安系统,跟踪在职公安领导阶级的成员……”站在左侧的人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口:“不好意思,恐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了,晓美秋也巡查部长。”

  大脑一片空白,却还记得要下意识奋力挣扎的晓美秋也不可置信的拔高了声音:“你们在开玩笑吗?没听到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公安部的河村正隆是犯罪组织派来的卧底!”

  “证据呢?”

  “证据不就在——”

  “你这些或是非法获得的、或是没头没尾的证据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另一名灰西装戏谑道:“况且我们之前已经多次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警告过你了,屡教不改、得寸进尺、身为警察知法犯法,比起在这里无理取闹,你还是想想怎么能避免自己的牢狱之灾吧。”

  ……

  证据。

  又是证据。

  又是这该死的证据!

  他要怎么拿出证据?死去的伊达航无法为他提供证明,他搜集到的东西又因为走的非法途径不具备法律效应,犯罪组织发来的询问邮件没有任何起因经过结果,追溯IP地址是用脚趾想都知道不可能的事,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碎片根本无法串在一起,他无法说服他们相信自己——

  也就无法说服他们重启调查,为伊达航伸冤。

  因为自己的莽撞,因为自己的幼稚,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他的好友,他的班长,他的兄长,就这么含冤死了。

  伊达航对自己那么好,娜塔莉对自己那么好,他就是这样回报他们的吗?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伊达航带着怨恨和不甘走吗?他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娜塔莉以泪洗面,在失去伴侣的痛苦中度过余生吗?

  “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然而,此时的他除了将脸贴在桌面上哭泣外,什么都做不了。

  “求你们了,相信我吧,这不是事故,是故意杀人、是故意杀人啊!!”

  “求你们了,相信我……相信我!他有马上要结婚的未婚妻,他本来会过的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不要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啊!!”

  这是晓美秋也在此世间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对人说“求求你”。

  在东京流浪偷生的时候,他没有说过;被人目露嫌弃的赶来赶去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到了上学的年纪却拿不出学费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过。

  只是,他的眼泪并没有换来任何怜悯。

  2月10日,伊达航车祸案被正式定性为事故封档,这代表着除非有颠覆性的证据出现,否则这起案子会在不久之后,永远消失在大众的记忆里。

  2月15日,在特设现场资料班全员以及搜查一课部分成员的联名申保下,被公安以涉嫌危害国家机密罪拘留的晓美秋也签下了认罪书以及保证书,自愿在后续接受公安的监管。

  但在那之前,他要求参加伊达航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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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别萩原研二的时候,晓美秋也是愤怒的。

  送别松田阵平的时候,晓美秋也是悲恸的。

  到了送别伊达航的时候,晓美秋也却清晰的知道,自己是羞愧的。

  ——我来做你们身后的那道安全栓。

  只要回忆起在警校时期那些脱口而出的轻狂之语,晓美秋也就觉得一阵恍惚,到头来,他究竟保护了谁?他究竟,能保护谁?

  四年,三个人,就这样没了。

  晓美秋也曾觉得生命很顽强,在他无数次觉得自己会饿死在街边小巷里时,他总能因为寻到大自然的馈赠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但,此刻的他又觉得生命很脆弱,被揽着肩膀推去最中心合影的场景仿佛还发生在昨日,眨眼间,那画面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破碎掉了。

  他是个没做好正确的觉悟就上了警校的人,在摸打滚爬中磨练出来的自私也让他无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警察,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学着身边这群家伙的样子,去开朗、去守护、去努力、去用温柔和善意帮助更多的人。

  做警察会死——这话以前只是被他当作玩笑来听的,穿梭在道路上的巡警们哈切连天的过着无为平淡的每一天,伫立在路口的交警们多是开开罚单就有业绩,只要不做边缘警种、不去触碰最为危险的任务,敲敲键盘写写文书追追逃犯……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而已,怎么就能危及到性命了?

  即使当初知晓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选择了有危险性的部门,可只要联想到他们的能力,就没有任何人能为他们匹配出如今的结局。

  此刻,站在伊达航的墓前,站在泣不成声的娜塔莉的身边,站在抱着头蹲下的伊达父亲的身后,他第三次品尝到了席遍全身的无力感,以及脑海中针扎一般细密的疼痛。

  死的是我就好了。

  死的是我的话,一定不会伤害到这么多人。

  如果他在二十年前就死在巷子里并被野狗分食干净的话,或许根本不会发展成这样。

  如果不是他贸然出手,田代忠利不会盯上萩原研二,开朗的、惹人喜爱的社交达人会成为警视厅最有人气的警官,他会在职场中如鱼得水,被上司赏识、被同事信赖,变成除过职业组的人之外,升职最快的人。

  如果不是他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松田阵平不会死在田代忠嗣的手里,他会在下班后拉着幼驯染去经常光顾的酒吧点最爱的那款酒,他会在微醺中痛快的享受惬意的闲暇时光,一边对遇到的笨蛋后辈骂骂咧咧,一边却又忍不住去为他们考虑有的没的的大小事。

  如果不是他拖伊达航下水,如果不是他在拒绝了犯罪组织后一意孤行,等到开春天气变暖后,他将牵着妻子的手,在祝福的包围下亲吻她的美丽,他们会有一个幸福到令人艳羡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乖巧的宠物、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被褥。

  这些才是本该发生的。

  而现在这些,本不该发生的啊……

  因为他的愚蠢、他的自负、他的傲慢——好的故事将不会再有结局,剩下的,只是不知从何理起的一地狼藉罢了。

  是不是从最开始他就不该握住这些人递过来的手?不去认识就不会变成拖后腿的那一个,如果未曾认识过他,这世界上或许还能看到他们几人欢笑打闹着的身影!

  或者再早一点,当好心的诸伏景光想要替他捡起洒落在地上的物品时,他就该阴着一张脸冷冷的拒绝他、或是不识好歹的拍掉他的手,任由自己也碎落一地,就这样和光源背道而驰,放任他走自己的独木桥,过完平平凡凡又碌碌无为的普通一生。

  ——“这些可以,全都放心交给我。”

  那个四年前的自己到底在厚颜无耻的说些什么大话呢,敲打键盘、收集情报,现在想来做这些真的有用吗?一直以来都在做着这些、并坚信着做这些将会变的有用的自己真的有能力靠双手守护自己珍惜的一切吗?答案十分的清晰明了,因为惨痛的现实已经为他的无能下了无法回头的判决。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想要幸福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啊!

  明明——我索求的并不多啊!

  我不过是渴望在在意的人、以及喜欢的人身边安然的垂垂老矣罢了,我不过是渴望在清晨睁开眼时就有人陪伴在身旁,在入睡时能钻入另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罢了。

  明明……我索求的……并不多啊……

  为什么不幸的只有我呢?

  为什么乞求幸福却终将一无所获的只能是我呢?

  晓美秋也盯着自己的脚尖,在戚戚的哭声中、在无形的低压下,他抬不起自己沉重到宛若累赘的头颅。

  他拖着虚软又麻木的身躯走完了葬礼的流程后一言不发的坐上了公安的车,从今天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在公安的监管之下,再有任何出格的行为,轻则辞退后被剥夺众多权利,重则锒铛入狱,过完没有自由的余生。

  绝望,为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为这残酷的、看不到希望的世界。

  然而,在晓美秋也尚没能从伊达航的死亡里走出,还沉溺在颓废和绝望的情绪中时——

  传来了伊达航的未婚妻,也就是娜塔莉·来间身死的消息。

  她承受不住失去未婚夫的痛苦,最终选择了上吊自杀,将一切结束;这还没完,她的父母在赶来操办她葬礼的途中遭遇了车祸,等救援队赶到时,现场已经没有了任何幸存者。

  ——“还没定,不过至少得等开春后过一段时间吧,能暖和一点,如果在很冷的天气里穿婚纱,我害怕娜塔莉会感冒。”

  ——“晓美君到时候还愿意给我和航君当伴郎吗?”

  暖和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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