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爱吃笋尖,但每次到超市都会买两袋,因为孟昭喜欢。

  林知然记不得家里有多少袋了,他愣了好久才在杨欣越来越疑惑的目光中摇摇头,说,“给邻居带的。”

  “哈哈哈。”杨欣一乐,“你们关系挺好嘛,每次来都带,是男生女生?”

  “男生。”

  “是哪个哦,叫什么名字?下次他来姐姐也给打折。”

  随口胡说的,哪里有什么名字,林知然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随后付了款拎着袋子往家里走。

  外面的温度好像升高了些,但仍是冷的,猛的从温暖的超市中出来,林知然冻得打了个哆嗦,他吸吸鼻子,用另一只手重新裹紧了新围巾。

  新围巾布料也不差,比上一个要更加蓬松柔软,贴着皮肤的感觉很舒服,但是林知然总觉得没有旧的暖和。

  走到半路的时候风停了,有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开始是薄薄的小片,刚碰到人就化了,后来变大了,成了不小心被撕破的鹅毛枕头,转眼就能把人的头顶,肩膀染成白色,就连地上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雪白。

  不,还有一盏盏昏黄的灯。

  身边也有路过的结伴友人,情侣,主宠匆匆走过。

  原来茫茫天地间,万类各有亲。

  林知然攥紧手中的袋子,低下头也加快了脚步。走到楼下拍雪的时候,他动作忽然顿了顿,感觉不远处有人在看着这里,于是抬头看过去时就在雪花的缝隙中见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对方的上身被黑伞遮住了,看不到脸,但是却给林知然一种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觉。

  是那种化为飞灰都会认识的熟悉。

  对方身前还垂着一截灰色的围巾。

  林知然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那股苦苦的失去的感觉又来了。

  他不太明白孟昭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又为什么到这里,还打着他扔掉的伞,戴着他扔掉的围巾。

  是把他扔在路上的箱子捡回去了么?

  孟昭真的很奇怪,他们明明已经没有关系,是默认的绝交状态了,他却还要给他打钱,要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情,要不远千里来看他。

  为什么?

  虽然分开了,却还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感使命感?

  这说法未免太过可笑了。

  林知然没有停顿,他忍下眼里的酸涩,假装没看到孟昭,很快的就转身上了楼。可他终究还是被影响的,谁会不被影响呢?

  从两岁开始到现在,他们做了十六年的朋友,十年的恋人,是彼此的亲人,依靠,后盾,也是最熟悉的人。而现在他也没有真正放下孟昭,是真的很想很想再认认真真的看一眼,就一眼,偷偷的不被对方发现就没事的。

  在分别已久的节日里,林知然太想念孟昭了。

  他有点庆幸当初租房子的时候选的二层,并且还面向小区中的小路了,不然此刻也不能这样靠近孟昭。

  林知然抱了个抱枕放在飘窗上,爬上去后在窗帘的缝隙中偷偷往外看。此时他距离孟昭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比刚刚在楼道口还要近。

  虽然隔着窗户和大雪,仍旧让人觉得心安,他把窗帘攥出了褶皱,心脏因思念的缓解而钝钝的发疼,连四肢都发热起来。

  在迷迷蒙蒙要入睡的安心里,林知然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无可救药了,既放不下旧事,也没有珍惜眼前,所以才把仅有的孟昭一点点的推开了。

  他好想好想回到之前。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外面也亮起了路灯,有光透过窗帘落进来打在林知然身上,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半睁着眼后知后觉的想:窗帘这么薄,孟昭该不会能看到他在这里吧?

  可是那也没怎么样,一切都不会改变。

  林知然随手拉开帘子,眼睛不由自主的朝树下看去,然后就是猛的一怔。

  “孟昭……”

  孟昭没走。

  他一直站在原地从没有移动过,黑伞和大树,土地早已积了厚厚的雪,周身白茫茫一片,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般守候在原地,此刻听到声音后才像是活了过来上抬伞,缓缓露出来长长的围巾,削瘦的下巴,发青的嘴唇,再是平静无波的双眼。

  林知然急促的呼吸了两下,猛的拉开了窗户,喊了一声孟昭。

  孟昭没有说话,他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走了过来。

  九米,八米,六米,三米,一米。

  孟昭停在林知然楼下,收伞后仰起头,就这样隔着这段距离静静地和林知然对视着。

  “今天降温,有多穿衣服吗?”孟昭问。

  林知然茫然的低着头,难以置信的画面让他心脏跳的很重,咚,咚,咚的像敲鼓,几乎有种窒息的感觉,他下意识的回答:“有的。”

  “三餐按时吃了吗?”

  “嗯。”

  “那里的粥铺有去吗?”

  “去了。”林知然停顿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粥里有姜丝,难喝。”

  “嗯,姜丝暖胃。”孟昭问,“天色不早了,待会儿不要出门了。”

  “嗯。”

  “有认识新的朋友吗?”孟昭沉默了一瞬,这次没等林知然再回答就迅速问了下个问题,“最近有开心的事情发生吗?”

  “……你,”林知然停住话头,手也慢慢的收紧,他看着指尖热气在玻璃上留下的白色的划痕,想这是什么意思。

  孟昭一直在关注着他吗?

  为什么?

  “为什么来沧城?”林知然问,“那个医生你认识?”

  孟昭嗯了一声,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只是嘱咐他好好吃饭,好好吃药。

  “我知道。”林知然打断他,强硬的重复问,“为什么来沧城?

  一个人来的吗?

  他呢?”

  孟昭没有说话,林知然等了两分钟,掌心都出了汗变得潮乎乎的,松开时被风一吹就迅速变凉了,让整个手都不再有半丝热气儿。他知道自己应该闭嘴,应该关上窗户停止这次会面了。

  这大概是孟昭的示好信号,是在缓和他们的关系,他给自己台阶下,想恋人不成友情在。

  他许是终是割舍不掉这长久的情谊,想着做对兄弟也是好的。

  这是顶好的结局,林知然是想顺着说句软话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胸腔里有口气,不,是一股气,一股横冲直撞的凉气,撞得他头晕目眩,凉的他浑身僵硬。

  他的灵魂像是脱离了□□,飘在半空中看着那个窗边的林知然神经质的说:“你不该来的。

  孟昭,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来看我,还和我说这些,是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死在异乡吗?

  你奇怪的责任感让你怕前任死在异乡吗?”

  孟昭却没有因此质问生气,他看着很平静,甚至语气都一丝不变的说:“你不会死。”

  林知然一顿。

  “知然,我不会让你死。”孟昭坚定的重复,“你不会死。”

  “……”

  林知然张了张嘴,忽然就不太能说出话了,因为孟昭又往前走了两步,他能把人看的更清楚了些。

  孟昭真的瘦了很多,脸颊两侧微微凹陷,胡子冒了茬出来,嘴唇干裂,双眼暗淡,竟比林知然还像一个病人。

  林知然喃喃的小声说:“你瘦了。”

  “是吗?”孟昭笑笑,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样,说,“还好吧,和平常一样。”

  和平常一样。

  明明不一样。

  林知然那口气不知怎的泄了出去,他没有再执着于刚刚的问题,闷闷的问孟昭吃饭了么,要不要一起。

  孟昭却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问:“知然,你这些天有想我吗?”

  “……”

  有。

  他有的。

  他有思念孟昭,起初只是漫漫无边痛苦中的一角,他悼念父母,惧怕过去,偶尔才会被这新的分离刺痛,去想失去的爱情。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意识到了过去只会是过去,再痛也不能回来了,身边人才是更重要的。

  那种宝物被自己弄丢,转而变成别人的痛苦似燎原之火般迅速燃烧,占据了他越来越多的心神。

  他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去品味愈演愈烈的思念,去怨不珍惜的自己和放弃的孟昭,去幻想如果早一点意识到孟昭的重要,不一味地沉溺于悲痛会怎样。

  他控制不住的想靠近孟昭,以至于可以恶劣的,卑贱的原谅、忽视对方已经有了新男友。

  *

  最后孟昭没有留下,冰箱里也又多了两袋笋尖,可林知然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却轻松了不少。

  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去那个诊所,坐在椅子上和对方交谈。

  起初只是简单的问候,后来也会聊聊天气,互相关心几句,再后来也会聊聊家常。

  林知然第一次做好心里准备,想要对医生吐露心里想法时是一月二十六号的中午,那天阳光很好,积雪也化净了。

  诊室里拉开了窗帘,因此屋子很亮,林知然和医生面对面坐着,他没有避开视线,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在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收拾行李,准备赶第二天的火车。

  爸爸突然打了电话来说家里在装修,让我不要回去,先自己找地方住,他搞定新房子再通知我。

  当时我没有多想,就自己在寝室里玩了一星期,第八天早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我以为他们在忙,就没有多想的出门了。

  我那天是打算去爬山的,可半路上看到喜欢的店就进去逛了逛,买了一条四千块的领带,因为孟昭参加的封闭训练营马上要结束了,我要送他这个礼物。

  在结完账出门的时候我接到了孟昭的电话,我先说的话,是'我刚想给你发微信,嘿,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孟昭回答的是'知然,伯父跳楼了,你等我一起回去。'”

  林知然有些痛苦的拱起脊背,捂着胃艰难的呼吸着,他有点不想说了,可医生去接了一杯温水,从抽屉中摸出一罐蜂蜜来挖了两勺放进去,然后推到了他面前。

  黄色的蜂蜜像透明的丝带沉到杯底,慢慢的融化了。林知然用双手捧住了,很慢很慢的喝了一口。

  “我没有等他,自己买了最近的票往回赶,到家的时候正是十二点钟。

  天气很热很热,我跑的浑身是汗,喊了半天没人开门,所以就翻墙进去了。

  你知道的,我家有三楼,楼顶到地面大概十来米吧,不太高,但是如果头着地肯定是会死人的。

  所以爸爸落在我脚边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救不回来了。

  我想去找我妈,可我的腿太软,走的太慢太慢了,等到三楼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地上都是她的血,很烫,我叫了她一声。她那时候还有力气,她让我过去,一直对我说对不起,她舍不得我。

  她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走,我心里太乱太乱了,什么都思考不了,只会摇头。

  她不说话了,再也不说话了。”

  林知然又喝了一口,慢慢品味着嘴巴里蔓延开来的甜味儿,声音颤抖的说:“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细心点听出爸爸的疲惫,如果我不贪玩,多给家里一点关心,如果我跑的再快一点,哪怕是一分钟,是不是所有都会不一样了。

  如果那时如果我答应了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变得这么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有人从身后靠近,慢慢的拢住林知然的头,让他得以把整张脸都埋进自己怀里。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味道让林知然鼻子酸涩,眼角发热,他闷闷的嗯了一声,说:“现在我很庆幸。”

  “很庆幸能活下来,很庆幸你没有放弃我。”

  很庆幸能在那个雪夜等到你告诉我,“一个人来的,远房表弟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