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现代言情>港城冇雪【完结】>第27章 有雪

  河岸的青石板路上, 贝依双手紧攥着白色廓形裙摆,不顾昂贵精致的棉质混纺桑蚕丝府绸面料被挤揉得烂皱,立成了一座雕像。

  分明有粗抱柳树的荫凉遮蔽, 贝依却觉得自己仍旧暴露在烈日下炙烤,所有的狼狈困厄、颠仆窘迫都在阳光中、亦或在他的眼中, 无所遁形。

  她不禁开始回想是否有“生日当天会倒大霉”之类封建迷信的说法,否则要如何解释,京市这么大, 又偏偏在那一刻, 遇见了叶苏和裴璋?

  贝依不愿再回想,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场面。

  诸如叶苏不敢置信地从轮椅上扑过来握住她的手,“好孩子,你不是在跟我家阿璋谈恋爱吗?是不是阿璋惹你生气了?阿姨帮你说他!你跟阿姨回家吃饭好不好?阿姨做桂花糯米藕最拿手了,咱们淮城的特色,特别好吃……”

  又如裴璋淡淡扶开他母亲, 转身走远前却清清冷冷给她的焚身之火上浇了桶油,“妈你放宽心,小女孩跟我闹脾气呢。小依这么好, 有追求者多正常, 我会哄好她的。”

  人声渐远,蝉却嗡鸣不休,一如贝依此刻脑海。

  日光穿透柳树的枝杈落在她脚前的方砖上,形成一块眩眼的光斑, 贝依紧盯着那一处, 纵有些眩晕, 也不敢抬头。

  不敢抬头看他。

  尽管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气氛闷滞得令人心慌,贝依终于放开被她咬得鲜红欲滴的唇肉, 犹豫着张了张嘴。

  黎樗却先一步开口,“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声音冷肃沉冽,尽管刻意压制过,贝依仍是瞬间就听得出。

  他在生气。

  他果然生气了。

  贝依将裙摆捏得更紧,眼中不由自主又蓄了泪,她赶忙抬起头来,试探着看他神情。

  “我……他、他妈妈生了很重的病,我不知道该怎么……”

  “我知道,看得出。”他径直打断她,语气中前所未有的不耐,令贝依一颗心直坠谷底,她只觉得牙关战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贝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她之前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忽略的事实。

  她一直以为他们两人之间是双向喜欢,谁多一些谁少一些都没关系,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原来他们过去所有的甜蜜美好,都建立在他坚定迎她而来的和风煦日之上。

  一旦他失望了、退步了、转身了、离开了,她将毫无办法。

  泪又无法自抑地流下,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却不得不全力克制着颤抖。

  “贝依。”他沉声唤她,“你不要哭,我在认真同你讲话。”

  贝依闻言,不可置信地仰头望他,黎樗蹙着眉心绷紧唇角严肃看她的模样,就好像在威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后生。

  或许她在他眼中就是这样的吧,顽劣、不懂事、需要教导,不听话,就丢掉……

  她猛地后退一步。

  “我不想同你讲话。你走。”

  黎樗显然是没有料到她的突然决绝,原地愣了一瞬,而后胸口剧烈起伏几息。

  “你认真的?”一字一顿,威势尽显。

  贝依陡然想起了伦敦那夜Shard楼下,他命令她下车的时候也问了相似的一句。

  “你想好了?”

  她忽地觉得好笑。

  大少爷、黎家主,多骄傲又强势的人呐,怎么会容许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一再拒绝他?

  所以他会在她下车后立刻开远,正如此刻见她点头,他毫不犹豫从她身边跨步离开。

  擦身而过的松木香气,于她而言却与罂.粟无异。

  他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痛苦挣扎的只有她自己,她早该知道。

  属于那人的气息逐渐飘远散尽,贝依浑身的力气彷佛也被抽离干净,连同呼吸所需的氧气。

  她捂住心口,那里好痛的。腿也支撑不住,她要蹲下了,她想。

  一瞬间,她被圈进一个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肌体。

  熟悉得令她止不住地颤抖、挣扎,她推拒,却忍不住放声大哭。

  黎樗紧紧地将女孩抱在怀中,容纳她的推打、抚平她的战栗,任衬衫被她撕扯揉皱。

  无人看得真切,他一下下抚在她脑后、背后的手掌,是否无助,亦或无措。

  待女孩哭声渐弱,黎樗终于开口,吐字却似艰难,“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突然推开我?”

  “明明是你推开我!”他的问话又挑高了女孩带着哭腔的声调。

  或许是他的去而复返、他拢她在怀的长久安抚,令贝依再也不想克制对他的控诉。

  “是你生我气了!你对我失望了你不想再对我好了!你还回来干嘛?你别抱我,你走……”

  “贝依!”黎樗环住她又激烈起来的反抗。

  “你还凶我!”贝依只觉得自己委屈得要爆炸,“你还不让我哭!你怎么那么过分啊!呜哇——”

  抱着她的人似怔了一瞬,“对不起。”

  贝依哭声一滞,她没听错吧?这么容易就道歉了?

  黎樗揉了揉她柔软温厚的长发,“我不会推开你,你也尽可以哭。只是哭完了,听我讲话好吗?”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沉静与温柔,贝依一时也有些嚎啕不起来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姿势下两人贴得极近,他的呼吸笼罩着她,而她不知何时顺手揪着他的黑色衬衫——此刻已面目全非,与他刚到时的清冷矜贵毫不沾边。

  贝依缓缓有些脸热,收了声想要退开一些,却不防被他食指托着轻轻抬起下巴。

  他要她看着他。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黎樗神色平静地问她。

  不是因为那对母子吗?贝依想起她刚刚的解释被他不耐打断的场景,一时不太想再回答他,垂了眼望向别处。

  却又被他托着下巴抬高了些。

  他要她不错开眼地看着他。

  “你回国之前,我同你讲过,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到你身边。”黎樗控制着语气,胸口却微微起伏,“你今日过生日,你不告诉我;你同家人有冲突,你不告诉我;你被他们……纠缠,你都不告诉我。”

  “贝依,我想不明,你还有什么需要我的时候。”

  像是一把小锤子在她围起来保护自己的金钟罩上“咚”地敲了一记,贝依惊得睁大了眼睛,又觉得混沌沌一整天的脑子倏地清明。

  她从没把他那句话当真,因为她潜意识里黎樗当然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以打扰的、不可以麻烦的。她以为自己在追求他,实则行为与追星无异。

  她从未把他当作可以柴米油盐、三餐四季的发展中伴侣,甚至是男朋友。

  是她在推开他。

  贝依垂了眼尾,眨眨圆眼看他半晌,却见他并未松下表情,彷佛是在等她表态。

  可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轻轻哼声,耍赖一般钻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

  男人像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哼笑,大掌揉揉她后脑,又轻轻捏起她下巴,看她依然红着的脸,“不疼了?”

  “疼!”女孩嘟着嘴撒娇,可怜可爱的姿态让人恨不能……再亲亲她。黎樗眸色幽深。

  “去车里好不好?有冻饮,先冰一阵。”他依然搂着她。

  贝依蹭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倒是没想到,他车里的罐装冻饮,居然是一家美国牌子的葡萄酒。

  两人并排在后座上,黎樗为她滚着脸颊,她靠在他怀里。而威廉则被派去药店买医用冰袋了。

  贝依百无聊赖地伸手指拨弄着脸上的葡萄酒罐,连同他的手。

  “没想到黎先生居然会喝易拉罐装的葡萄酒,还以为你这样的gentleman,都必须手持高脚杯才行。”

  说着还比出翘起小拇指的动作。

  黎樗忍俊不禁,拥住她的手又为她理了理头发,“打破这样的观念,正是它的创新之处,LE投了这家公司。”

  “哇……”贝依慨叹,这就是卓越投资人的灵敏嗅觉吗。

  男人实在认真地为她冰敷,贝依却靠他越来越近。

  “黎先生,你的睫毛好长呀。”长且垂顺,只有一点点弯,和他的头发一样。

  长睫垂下,男人幽黑的瞳仁正正与她相对。

  空气似在升温,连冰易拉罐也好像无济于事。明明没有打开,葡萄酒的甜香却彷佛已经溢满车内,引人自醉。

  他在俯身,越来越近……

  “咚咚!”车窗重重地响。

  玻璃缓缓下落,威廉捂着眼睛递上冰袋。

  “老板您的冰袋到了!这窗防窥效果太好如果我打扰到二位了实在抱歉!老板再见您好了随时叫我!”

  冰袋着实给车内降了降温,贝依坐直了身子,捏着手上的冰袋,不自在地轻咳了声。

  “那个……黎先生,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黎樗淡淡“嗯”了声,贝依又想起他刚才的控诉来,不禁恼自己提错了话题,一时有些讪讪。

  却见他探身拿了一个盒子出来,“生日礼物。”

  贝依的心却缓缓下沉,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盒子,跟“玫瑰星辰”的来历何其相似。

  她打开一看,果然。

  这是一顶王冠,镶满了她数不清的钻石,款式奢华美丽至极,全然不输电视上欧洲王室所戴。

  “高珠展?拍卖会?还是博物馆?!”姜澜的话响彻耳边。

  贝依“啪”地扣上了盒子。

  “怎么了?不喜欢?”黎樗见状,也正襟危坐起来。

  贝依把盒子推还给他,抬头勉强笑笑,“你来……我已经很开心了,不需要送我礼物。”

  “为什么突然不肯收?”黎樗小心地放轻了声音,“是它不合你心意?还是我……”

  贝依低下头,她没办法回答。

  该如何告诉他,他随手一送的礼物,在京市已然可以买下一处豪宅?

  要他如何理解,这是她这样的家庭不可承受的财富?

  “你不开心了,因为礼物,”黎樗伸手握住她的腕,话语像是轻柔的和风,“礼物给你带来困扰了?是玫瑰星辰吗?”

  贝依倏地抬头,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敏锐?

  他垂眸,将她握紧的拳缓缓揉开,扣在他掌心。

  他示意她的伤处,“这个,也是因为玫瑰星辰吗?”

  贝依抵不住他深邃又温柔的眸光,不知是否有些狼狈地看向别处,“你,别多想,我……”

  “贝依,”他郑重唤她,“是你母亲对吗?我可以去拜访她。”

  贝依一怔,“为什么……”她随即摇摇头。

  “我愿意作为你的男朋友去拜访你的母亲,向她解释,玫瑰星辰,是我对你的心意,请她不要误解你,责怪你。”

  “可是我们不是……”贝依依然不解。

  “那是我的原因。我的问题,不该让你承受委屈。”他直视她的眼睛。

  贝依终于明了他的意思,心中像是柠檬汁和糖浆打翻了混了一池,说不清是酸涩多一些,还是甜蜜多一些。

  她依然摇摇头,至少,她觉得现在不可以。

  黎樗轻叹,像是妥协,“那你要怎么办?”

  贝依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她终归有些难过地垂了头。

  “要不要同我去港城?”

  贝依瞪大了眼睛,“现在?”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