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昕在司水待了几个月, 年末的时候她参加了好几场酒席,没挡过一次酒,每一杯都喝得干干净净。
脑袋沉沉的, 脸颊也热, 她听见家里长辈又劝她早些结婚,女孩子不至于要这么辛苦。
她摇头笑笑。
她心里那个学姐倒是很生气, 她一边安抚她一边对那些人说:“还不是时候, 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我想要辛苦。”
既然都走到这里了,就不要回头了。
“可你现在已经很好了呀,你还想要什么呢?”
苏昕沉默, 她曾经也迷茫过, 但这段时间来她忽然又发现答案是多么简单。
跨年那天她回家, 和父母聊了聊, 并不是去征得他们的同意, 只是去告知他们: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父亲这么嘟囔,苏昕笑:“是放弃过一次,但是又捡了起来。”
也许有些事已经晚了, 但这件事, 苏昕觉得还不晚。
回明安前一天晚上苏昕在收拾行李,她打开护照看了眼上头新盖的签证,怔怔凝视许久, 然后才合上, 放进行李箱里。
早上七点的飞机, 登机前苏昕神差鬼使地给沈墨墨发了一条消息, 是航班号和到达时间。就这么一条。
然后她就开启了飞行模式,戴上眼罩,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她怎么也睡不着。
落地前她好像睡着了一小下,梦里有一片海,远处传来了汽笛声。
她好像在走向一艘巨大的邮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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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到达时苏昕揉着太阳穴从出站口走出来,她下意识看了一圈——果然,没有沈墨墨的身影。
她自顾自笑了下:也是,她连消息都没回,自己和她的关系又不复从前,所以,当然……
然而下一秒她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苏昕愣了下抬头,看见沈墨墨拽着快要掉下的托特包带子,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然后扶着膝盖气喘吁吁说:“赶、赶到了……!”
不知为何,苏昕看着这样的她鼻头突然一酸。
她摇摇头,逼迫自己收好情绪,千万不要再改变念头了。
已经决定好了的事,绝不能再一次因为沈墨墨而改变。
沈墨墨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她大步走过来,苏昕下意识抬手,点了点她鼻子:“出汗了。”
沈墨墨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尖的汗水,她小声说对不起,又解释:“苏昕,我早上的时候在上课,所以没有看手机,下课以后才看见,差一点就赶不上了,所以也没有时间回复你。”
“上课?”
时隔这么久见面,但沈墨墨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苏昕也就像平时那样和她走在一起,很寻常地开口问,这一刻她还以为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直到沈墨墨回答:
“我啊,现在一家画室里当老师!是连齐星朋友介绍的,我这样是不是也算有了份稳定的工作?”
苏昕听见身边的沈墨墨在嘟囔:“这样的话,就不用老是拜托你给我找单子,老是那么麻烦你……”
——不,并不是毫无变化。
苏昕意识到沈墨墨已经有了些很隐晦的变化,但现在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往外走的时候苏昕以为她们要去出口打车,结果和她错开方向向前走的沈墨墨回头叫住她,苏昕也回头,看见沈墨墨拿出一串钥匙说:“我是开车来的。”
她像是在给大人炫耀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车钥匙在那串钥匙中摇晃,苏昕恍了恍神。
又是什么时候考的驾照,什么时候买的车?这些事是苏昕从来都不知道的,她忽然觉得这种心情很熟悉,就像是沈墨墨对她说,她决定出去自己住的那天一样。
苏昕从没想过自己会坐在沈墨墨车里的副驾,她听见沈墨墨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段时间就是一边上课一边考驾照,我跟你说,大家都说开车的人都不晕车,我一直都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你要是困的话就放心睡,我会慢慢开。”
苏昕也没想过沈墨墨会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她靠在那,飞机上积累的疲倦在这时爆发,她闭上眼睛假寐。
就在这时她的耳畔轻轻传来了一句:“苏昕,我已经长大啦。”
也许沈墨墨真说了这话,也许只是她在做梦。
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沈墨墨——那只藏瓜子的小仓鼠,稍不注意就会哭哭的学妹,笨拙的呆瓜,怎么会一不留神就长成了大人呢?
“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威胁。”
哪里传来段若溪的声音,那是她临走前和自己说的话。
“如果你们要在一起的话早就在一起了。”
“你总是在等,在等什么,等孩子长大?”
段若溪的语气始终不变。
“可你有没有想过,二十七岁在你这如果还是孩子,那她一辈子都没办法长大了。”
这样不行吗?就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吗?
动摇的心情又出现。
苏昕睁开眼,她突然开口问:“你和段若溪怎么样了?”
沈墨墨下意识用力踩油门儿,还好她很快稳住情绪,只是撇嘴说:“干嘛突然提她,吓我一跳。”
苏昕默默说:“我去司水的时候在机场遇见了她,她说要回来……找你复合。”
沈墨墨哼了声:“……是啦。”
她马上扬起声音说:“可哪有那么容易啊?当初说分手的是她,擅自把我当别人看的也是她。哼,我才没那么容易得手。”
苏昕静静感受着她话里的语气,和之前不一样,沈墨墨不害怕了,就算是一个人面对段若溪她也能保持自我,而不是被感情任意拿捏。
但她也没有排斥段若溪。
动摇的心情催使她最后一次燃起希望。
她听见心里那个苏昕学姐在叹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那,我呢?”
声音似乎在颤抖。
“沈墨墨,这样不好吗?你就当我的小孩,我会一辈子都不让你吃亏。”
这就是她所有的筹码了。
然而,沈墨墨却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她笔直看着前方的道路,看着天际线,终于说出这话:
“可是,苏昕,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她苦笑着说:“我也没办法只成为你的小孩。”
下了高速,苏昕打开车窗,她任风吹乱她头发,她对沈墨墨说自己有些晕车,所以想要透透气。
有一半是对的,她想要透透气,但原因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沈墨墨看见自己在哭。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磨损掉了。
她为自己画了个框,把自己限制在里面。
学姐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问呢?你明明知道答案。
苏昕回答她:因为我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被推一把,然后下定决心离开这里。
“……沈墨墨,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出国,家里有向海外发展的计划,我想要当开拓者,做别人没做过的事。”
抹掉眼泪后,苏昕笑了下,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我现在打算重新拾起这个计划。”
沈墨墨“嗯”了下,许久她才说:“要走的那天,可不可以也让我来送你?”
“好啊,你来送我。但是不许说什么不想我走,想我留下的话,不然我会揍你的。”
许是终于释然了,所以苏昕也就让心里的学姐出来,学姐这么威胁沈墨墨,沈墨墨就笑,她趁苏昕扭头去看窗外时揉了揉眼睛,把眼泪留在掌心。
待她发现苏昕终于沉沉睡去时,她在红灯时攥住方向盘,手指泛白,她忍住鼻子的酸楚心想:不会说的,绝不会说的。答应你的事,我要做到。
对她很好很好的学姐,女神一号,苏昕。
谢谢你在食堂里看见我,一遍遍对我重复:“苏——昕——”
谢谢你不厌其烦地在各种地方抓住我,然后把我的瓜子都拍出来。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我已经好好记住了你的名字,绝不会忘记。
绿灯亮了。
车子向前驶去。
苏昕这次在梦里发现自己已经登上了那艘邮轮,她站在甲板上,海风吹起她的头发。
也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向何方,只是大海那么碧蓝壮阔,或许去哪里都无所谓。
“——!”
她听见有人好像在叫自己,回头便看见码头上远远跑来一个女孩子,她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衫,总是背着个托特包。
那女孩站在那又跳又挥手,似乎在拼命让苏昕看见自己。
她好像还在喊什么,但苏昕听不清。
那女孩是谁呢?苏昕在想。
她撑住栏杆,这艘巨大的邮轮忽然就坠进了回忆里。
她看见自己。看见六月十七日的傍晚,她抓住沈墨墨的手往前面一直走,她说不要等了,段若溪不会来了。看见她把她带到她们曾经同居的家里说,不要再让自己难过,以后你就住在这,安心画画,有我在就好了。看见去年的六月十七日,她送喝醉的沈墨墨回家,沈墨墨已经沉沉睡去,苏昕开着车,她问:你真的想和她复合?
沈墨墨呼呼大睡,偶尔含糊不清的呓语几句。
苏昕甚至说:如果,如果是真的……我可以帮你啊,如果你真的还喜欢她。
但她马上就红了眼圈,她笑笑,嘲笑自己:拜托,你现在又听不见。我为什么要骗人呢?
“笨蛋,不要离开我啊……”
海鸥啼叫,苏昕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海邮轮之上。她现在知道了那女孩叫沈墨墨,也知道了自己如今成为了要离开的那个人。
知道梦里那个沈墨墨到底在喊什么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了,仍然是沈墨墨开车送她,她们又把来时的路走了一遍,在航站楼前沈墨墨看着她拿好行李,有人在催她快点挪车,沈墨墨只好放弃跟她进去的念头。
苏昕威胁她不许说出心里的话,沈墨墨只好说拜拜,苏昕看起来很满意,她说:“拜拜啦沈墨墨。“
转身后那一刹那,她听见沈墨墨在身后嘟囔了一句:“学姐,一定要幸福啊。”
——啊,原来是这句啊。
苏昕拉着行李箱往前走,而梦里的苏昕站在甲板上,梦里的她是大学的模样,短发在蓝天白云下摇晃,挑染的蓝色在若隐若现。
码头上的沈墨墨对着她大喊:
“学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这句话被盖在了鸣笛声中,船开了。
航站楼前的苏昕和甲板上的苏昕都逐渐消失在了尽头,就是此刻,苏昕的人生再次步入正轨,是遇见沈墨墨之前的自己。从此以后没有沈墨墨,也没有动乱的心。
她重新翻出了多少年前做的人生规划表,从停滞的那一项开始,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