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这一个词, 在司岚数年的人生中,可以说是不存在的。

  从前他追逐祁晓时,即便沉溺其中, 也没想过会将西境当成自己的家,北境便更不可能了。

  如今司幽……却以“家”相称。

  连日来的疑惑,重见天光后的心绪漂浮不定, 甚至因害怕司幽不原谅他而产生的委屈, 皆在司幽这一句话中化为乌有。

  司岚再也抑制不住,红着眼跑向司幽。

  在司岚的眼泪落下之前,司幽伸手拥住了司岚,这是她与司岚重逢后,亦是她与司岚相识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拥抱。

  毫无芥蒂的拥抱。

  “兄长。”她嗓音温和, 一如往昔, “别怕。”

  司岚趴在司幽肩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像是要将昔年所受的委屈皆在此刻宣泄出来。

  他太久没有这样宣泄了。

  自从知晓北境中人对他的欺辱不可逆转之后, 他便学会将自己的情绪埋在心底, 什么都不再说。

  便是后来, 祁晓一步步让司岚陷入绝境, 身躯消散之前, 司岚也不曾将自己所受的痛苦说出来。

  他以为无人懂他。

  是司幽用自己的命让他醒悟, 这世上并非只有仇恨, 只要他肯放下,肯回头看看,便能满载而归。

  “兄长, 我在寒淞境内为你种了红梅……”司幽将司岚一缕碎发撩至耳后, 待司岚抽泣渐止, 哭声暂歇时,她轻声道:“红梅经年不灭,灵力温养下别有一番风景,兄长想看看吗?”

  “嗯。”司岚应了一声,嗓音柔和了许多。

  据殷婼所言,下界荣光出现不久,那么司幽应当是重现下界不久,司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红梅也是近日栽种的,等他看见寒淞境内十里红梅时,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这些红梅上所缠绕的灵力,一看便不是近日速成,而是数年养育的。

  司幽原来早有安排。

  “我昔日设下术法,不是为了困住兄长的魂魄,只是那时兄长犯错,为免天道进一步追查,我只能将兄长困住。”

  “我本就希望,有人能救兄长脱困。”

  司幽设下的术法,虽然难解,但若能解除,说明破除术法之人必定费尽心力,有这样一个人救司岚脱困,日后必能好好对待司岚。

  再不济,若无人救司岚脱困,有朝一日司幽得以复活,她亦是能亲自前往神界将司岚救出来。

  不管是哪一种选择,千载万年也好,待司岚脱困后,等待他的便是安宁。

  一世无忧,这也是长公主对司岚的期望。

  司岚眼眶又不自觉泛红,“小幽,你为我计划了这么多,我却无以为报。”

  “我们之间,本就不用谈及回报。”司幽轻声笑了笑。

  她抬手触及司岚眼角,本是想安抚他,却听司岚道:“对了,我还不曾问你,你是如何复活的?”

  司幽的动作一顿,她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了一半,只道:“一位故人所为,不是什么值得与兄长提及之事。”

  她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转移了司岚的注意力,“对了,我虽复活不久,但听明犀提起过三界之事。如今魔界已有尊主,三境安稳,兄长回归魔界怕是不便,不妨留在下界,和我一道吧?”

  这个问题司岚也想过,他此前成为魔尊多是为了一己志气,只是不甘心,想借魔界的手毁了西境,虽说这个目的最终没有成功,但他现下已然不再执着于大战了。

  他想,祁晓算个什么东西,只要祁晓不再纠缠他,便是此生不复相见也是好的。

  他没有必要为了祁晓,再一次将自己搭进去,活在恨意之中与活在安宁之中,如今……他想选择后者。

  魔界有慕白和殷婼,神界亦无需他去维系,现下看来,他与司幽一道归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好。”司岚答应了。

  司幽面上的笑意舒缓了些,她正欲说些什么,自屋檐下忽然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眉眼深邃,尤其是眼瞳,便是较之点墨还要更为幽深,这样的面容,让那人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但那抹无情在瞧见司岚后忽而转为柔光,像是见着心悦之物。

  “司岚殿下。”

  那人眼底俱是尊崇,他幽深的眸子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意,“尊驾莅临,请允裴禾……拜见殿下。”

  -

  西境凌云间。

  祁晓自司岚离开后便一直无言,他静静伫立在原地,好似一座雕像般,丧失了所有生气。

  直至紫衿求见,他亦是无法从司岚离开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君上?司岚殿下……他走了吗?”紫衿小心翼翼地问。她瞧着祁晓这模样,深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果不其然,祁晓略带怔愣地看了过来。

  也不说话,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紫衿,好似在那一刻,他连思绪都无法运转了。

  这眼神与九百年前祁晓要去找司岚的眼神何其相似,紫衿暗道不好,试探地抬手在祁晓眼前挥了挥,“君上,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祁晓没有回话。

  这……紫衿无比郁闷,该不会是受打击太大,傻了吧?

  事到如今,紫衿也不想劝祁晓什么以西境为重了,她劝了千年,也不见祁晓将西境放在司岚前头。

  其实司岚能让祁晓这般重视,紫衿也是觉着舒心的,只不过祁晓此前实在是太过混蛋,连紫衿也忍不住想骂一句:活该。

  但……谁让祁晓如今仍是西境王呢。

  紫衿摇了摇头,试图让祁晓找回些理智,又道:“君上,您想想,您从前那般对待司岚殿下,现下他苏醒了,定然对您心存怨恨,不若您等殿下宽心,过些时日再去寻他吧?”

  “寻他?”祁晓忽而苦笑了一声,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寻司岚?

  道歉也好,恳求也罢,司岚都不肯原谅他。

  他已经知道错了,司岚为何不能给他一次机会?他发誓会改好的,仙人立誓一诺千金,他可以让司岚看见他的诚意。

  对了……诚意!

  一定是自己此前太过冒犯,让司岚不快了,只要能体现出自己的诚意,只要能让司岚看见自己的决心,司岚会回头的吧?

  祁晓这样想着,脚步已经不自觉往外挪。

  在紫衿还未反应过来祁晓的态度转变时,祁晓已然施术离开了西境。

  他要去寻司岚。

  他甚至可以,将自己这颗心剖给司岚看看。

  只要司岚肯回头。

  他不会再骗他了。

  -

  这厢,寒淞境内,司岚瞧着身侧的裴禾,疑惑地皱了皱眉。

  司岚记得,裴这一姓氏并不多见,在北境,便是裴氏一脉所有。

  瞧着司岚疑惑的目光,司幽解释道:“昔年,裴氏一脉和明犀不得已下界,如今这寒淞境内,便只剩下他们了。”

  裴氏一脉和明犀下界,这个司岚是知晓的。

  昔日他逼迫司幽前去灵仰台,让出北境王之位,那时虽说北境大部分神官和世家皆是站在司岚这边,但也有例外。

  唯有明犀和裴氏一脉,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司幽,反对司岚即位的,只不过裴氏一脉并非世家首位,即便有反抗之声,在各神官和其余世家的压制下,也掀不起太大波澜。

  最终,明犀和裴氏一脉实是不愿见司幽卸任北境王的场景,负气离开了北境,自请下界,便到了如今的寒淞境内。

  那时司岚忙于战前准备,而下界遥远,不通神界,左右也动摇不了司岚的计划,为免节外生枝,司岚便放任明犀和裴氏一脉下了界。

  现下北境已毁,明犀和裴氏一脉因下界,反倒是逃过一劫,成了剩余的,为数不多的北境中人。

  思及往昔,司岚有些感慨,“若我那时听你的话,不再执着……兴许,他们便不会如此。”

  明犀是司幽即位后才提拔的,而裴氏一脉远在边境,倒是没有跟其余北境中人一样诋毁司岚,故而,司岚如今见他们不得回归故土,只能在下界隐居,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

  “兄长,往事不便再提。”司幽提醒道。司岚曾为魔尊,且有挑起三界大战的心思,这些事,都该永远埋在心里,不该再提及,引发祸端了。

  “况且,兄长仔细瞧瞧,他们如今过得无虑,并非不喜下界。反倒是昔年神界之上,北境边境偶有异动,不是安居之所。”

  起初司幽复活之时也同司岚有着一样的担忧,不过看见寒淞境内所有人安居乐业,司幽那些担忧便不成实质了。

  闻言,司岚心绪稍稍缓解了些,但他看身侧这裴禾,仍是有些疑虑,“他与裴将军……”

  若是司岚没有看错的话,这裴禾与裴家家主裴松,颇有几分相像。

  “兄长没有看错。”司幽轻轻颔首,“裴禾,便是裴家三公子。”

  司岚:“既是裴将军的儿子,怎么如今一副随从的模样?”

  司幽正想替司岚解惑,不料裴禾在一旁听得久了,这话他自己答了去。

  “家父曾言,司岚殿下是君上心中最为看重之人,如此身份尊贵,裴禾能随侍殿下左右,是裴禾的福气。”

  裴禾眼底愈发幽深,他看向司岚时的眼神,一侧的司幽观望出了什么,不着痕迹地让了一步。

  司幽虽不曾向裴家要人,这裴三公子显然是自请而来,但她也不介意成人之美。

  “兄长觉着,这样的人,可还满意?”

  司岚顺着司幽的话,伸出指尖,白皙的指腹捏在裴禾脸颊两侧,挑着裴禾的下巴来回地看。

  看了片刻。

  寒淞结界外,有人匆匆而来,借着灵力瞧清结界内二人亲近的举动时……

  那人愤然踏碎了脚边的一节枯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