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竹马无猜【完结】>第50章 陈旧在人心底的故事

  光影摇曳在玉兰的枝叶缝隙撒成一地晶亮的琉璃,阳光如火,无情地将一切都炙烤得浮躁不安,就像有的人根本来不及穿上鞋子,就已经强忍着奔跑在了遍地火烧滚沸的路上。

  他疯狂地踩碎着地上的琉璃,一颗颗从颌线摔下的汗珠刚落了地就无影无踪地蒸腾开来,出了自己已经快到达极限的体力与火辣发痛的嗓子,毕佑近乎疯狂的追赶,也都被太阳不近人情地蒸发了沿路的痕迹。

  这条像极了同原附中的林荫道他也不知道通往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赤脚来到这个地方,只是不停地追逐着瞳孔里映出的那个远小的身影,一遍遍地大喊希望他等等已经筋疲力尽的自己。

  金黄流活的阳光随着那个没有回应的背影明暗交替着,毕佑不快不慢的脚步让这盛夏的画面慵懒明媚得与身后的人毫无关系,他身旁带着草木与太阳味道的风,是吹不到那颗在阳光下绝望至极的心的。

  就在他真的要放弃在崴脚肿胀的疼痛的时候,这个人终于停下了。他停在了一栋满是爬藤植物的破旧老楼,扶着颜色褪尽的楼梯扶手走了进去。

  毕佑心里又被蛊惑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他强忍着痛往那栋楼靠近,就在他凭着记忆摸索到曾经的高三一班的门旁时候,就在他喜出望外地要开口叫出钱墨承名字的时候,教室里背对着他的人肩上突然多出了两只爱抚攀上的手,这双手指间明艳的玫粉化成了一把精准锋利的刀子,从他的眼睛刺来,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喉咙。

  那双肿胀满伤的脚被眼中的情景禁锢在了门旁,他看着钱墨承任由着这双精致小巧的手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着,他们互相吮吸着对方的耳垂,给自己的情话添加着更让人沉迷的甜味,试探地在彼此的唇上浅尝乃至紧密贴合着彻底缠绵在斜照的光影之中。

  毕佑用他空洞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不再白费力气去和就要把他留在这里的力气去抵抗,他的所有情绪在钱墨承捧起那张精致可爱的脸的时候已经粉碎在了心上涌出的黑洞之中,他任由着他扩张肆虐,甚至开始哀求着他能将自己也拽进里面……

  “怎么回事!他怎么哭了!”

  这一声焦急的惊吓随着他头顶不断砸来的冰凉雨滴一起从天而降。

  毕佑感觉到自己被狠狠地拍打了一下,眼前原本阳光明媚的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天旋地转成了混浊的颜色,在他脚下的地面开始裂出诡异的响声,他措手不及地开始下坠,随着那缠绵拥吻的两人裂成的碎片一起下坠。

  就在他伸手抓住了一块碎裂不堪的眼睛的时候,一股黑灰漫上眼前,在口干舌燥的昏沉之中,他看到了细痕遍布的天花板与一顶老式的吊扇,至于身旁那一个个交错着急的声音,他就真的没半分听清内容了。

  周忍冬不慌不忙地从他坐着的那个破烂斗柜上站直了身子,把早就准备好的冰敷贴放上了毕佑的额头,几秒之后,这躺在沙发上游离狼狈的人眼睛渐渐有神了起来,只是一开口那声音的沙哑程度,还是让人吓了一跳,阿海更是下巴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不由得感慨一句

  “一天抽五包烟都不一定达到你现在这音色效果!还好你起床都难,否则让一些金属乐队听到你这嗓音条件,明天上面来找你做主唱的就能把老吴家门槛踩烂了。”

  毕佑虚弱地朝着他苦笑,他倔强地想证明自己没事,像平时开玩笑那样伸手给他一拳的时候,颤颤巍巍捏上的拳头忽然被另一只手悬空捏住,周忍冬朝着还打算继续胡闹的阿海一个眼刀,然后认真地捏着毕佑的脉搏,等到他“诊断”完毕之后,这才让已经温水杯子捏着半天了的吴非把人扶起半坐着,毕佑这一喝就是连续两大杯水。

  “还好我们在雨开始下不久就到了,本来就因为饮食不规律均衡外加睡眠不好内虚得很,要是再多淋一会儿,我都不敢乱给他用药。”

  说完他自己那凝重的脸色也舒展了不少,只是他随手拿起了一罐芬达就大口地给自己灌了起来,看得毕佑这个满嘴发苦的人简直馋到不行,又用祈求的眼神看向吴非给自己讨了一杯温开水,在耳旁双声道的谴责声中慢慢地喝着,骂到一半的时候吴非忽然脑中一闪,忽然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把脸凑近到毕佑那双血丝明显的眼睛前忽然问他

  “该不会是老钱不想见你,你就打算把自己折腾病了直接也进急诊吧?!什么岁数了还玩这种把戏,你也太弱智了吧!”

  毕佑没有答他,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那烧得滚烫的额头,钱墨承不会知道他因为医院里淋了这场雨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即使知道……他在三个人莫名其妙的眼神环绕下苦笑起来,他甚至希望自己能烧得更猛烈一些,这样或许再熬过一次噩梦,他的记忆就会把病房门前看到忘掉。

  “阿花,这是你家里学到的中药方子吗?我从没有吃过中药退烧,这个大概多久能好呢?我……我还得去铜仁路把剩下的画完,人家已经因为我突然进了几天拘留所耽误了,实在不好再拖一回。”

  周忍冬并没有像阿海和吴非那样又唱双簧一样地觉得他发疯了,又靠近过来看了看他的脸色,谨慎地想了想。

  “明天你保温杯带着我煲好的药去,每隔三个小时喝一次,中药的好处就在于让人觉得困,虽然你现在虚热得很,但是通常来说明天早上也能退烧了。”

  毕佑听完之后很是高兴,这就摇摇晃晃地起身要整理自己的画具颜料,阿海总觉得他就在玩命,刚要开口把人骂醒,却被周忍冬拽住了手腕,连带着吴非一起以买东西给他熬粥的名义一起又推又赶地出了门。

  “阿花你干嘛呀,他病号一个怎么能身旁没有人了呢!”

  周忍冬回头看了看那扇窗帘陈旧的窗户,他庆幸现在色调悲哀的天色被遮得严实,因为对于一个在噩梦里煎熬得流下了眼泪的人,实在不适合在这么虚弱的现实里再次触景生情。

  “他做噩梦了,给他换冰敷贴的时候我有听到。”

  身后两人互相对了一眼,吴非拿出手机想给钱墨承发个信息,但一想到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惨,自己还是别火上浇油了,叹了口气后一脚把一滩倒映着阴云滚滚的天给踩碎在自己脚下。

  “肯定跟老钱有关系吧,这祸害被家里赶出来以后我都听到好几回了,不是不断地说对不起就是好像安慰谁一样地说别难过,他这‘水性杨花’的名号虽然坐得相当的实,可是反而心思比谁都好猜,我有的时候甚至觉得他就是老钱养的宠物,老钱笑他就笑,老钱哭他能哭得比他还大声!”

  阿海听完以后也跟在他后面跳起了这种小学生雨后放学的弱智游戏,仔细想想,自己就是在这么个暴雨过后的黄昏与吴非认识的,他作为当时自己所在乐队‘bad taste’的代表去邀请这位刚在上海乐手圈里一曲惊人的主唱加入,却发现等着吴非办退学手续的校门外站了好几个跟自己一样奇装异服,满身精彩的乐手。

  “你们谁跟上我,我就考虑去跟你们磨合看看。”

  吴非一副散漫样子从校门里出来之后并没有被自报家门的几个在地下音乐里有些名气的乐队心动,甚至他都没看向阿海的方向一眼,而是用一种很嚣张的口气指着人行道上深浅不一的水洼来了这么一句,在背后一阵粗口和骂他弱智的声音里,敏捷地跳过了好几个水洼。

  本以为这些看似‘诚挚邀请’,其实就是一群靠着胡吹互捧起来的乐手该散了,结果就在自己停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原本重叠在自己脚步声里的另一个脚步,一回头,就看到了每一跳都摇晃难稳的阿海,这个人甚至看到他回头之后还很不见外地搭着他的肩膀完成了最后一跳,差点把吴非也拉着一起摔跤。

  “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也总是会突然下雨,那里也是旧城区,但凡路不塌是不会被重视修理的,倒成了我们很多穷人家小孩最喜欢的游戏。但是我想说,你这个人真的很幼稚!”

  说完之后这个连自己名字都没告诉他的人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吴非在半个月之内疯狂地在上海乐队圈子里找着这个骂他幼稚的人,他并没有帮他挽回‘bad taste’的解散,但是在他们再次见面的那天之后,这两个人竟然就成了乐手圈子里路人皆知的一对最佳损友。

  这雨明明消耗了一整个秋高气爽的白天,却没有能把云中那沉积的灰蒙给冲洗干净。

  钱墨承强忍着头顶的那阵天旋地转扶着急诊大楼的门柱,看着地上水洼里憔悴的自己好天上倒映下来的那抹浑浊的颜色,直到自己因为太过着急而激起的心悸平缓下来,这就毫不留情地把地上那张狼狈的脸踩碎,用自己一身单薄的病号服接受着让人寒颤不止的冷风,迟钝地往着外科大楼住院部走去。

  到达三楼的骨外科病房时候,他那张被自己不自量力而折磨得发青的脸色让沿路护士好几次回头,私自离床的他甚至不敢再次停下缓和,这就咬牙用最后一口力气,一把推开了3021病房的大门,重影旋转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原本半卧看向窗外的瘦弱男人朝着自己缓缓回头。

  老姜师那一向刻薄冷淡的眼神因为这一场突降的灾难变得呆滞僵硬,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那张利刀一样的嘴皮,他看着自己房里突然晃进来的这个半死不活的钱墨承皱起了眉头,把自己那张刚凝血不久,布满细伤的脸埋了一半到枕头里,一边咳嗽一边冷笑嘲讽

  “不错,还能下床;只是你别死我这里,我可不想局子里的人再来一回!”

  他用那只还在输液的手指了指床边那张后靠掉漆的椅子,钱墨承扶墙挪动到床边坐下的时候已经是满额的冷汗。

  老姜师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却又马上收敛得毫无痕迹,以至于钱墨承抬头看他的时候还是被他枯槁紧绷的脸给吓了一跳,老姜师的手臂、脖子乃至眼角顺延到太阳穴都因为人的病态而凸起了青黑色的血管,它们就像细密的线一样混着皮肤的颜色在他身上,这让他想起了初中时候毕佑房间海报上那个握着吉他嘶吼的摇滚吸血鬼,那是除了朋克之外,他最爱的一支芬兰的‘Extreme Metal’乐队的形象。

  老姜师斜着头,用一种死不瞑目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钱墨承眼睛里流露出他这趟到来的着急,但嘴上却磨蹭地让他很是心烦,最终还是开口催促

  “那天你上课从我手里抢信的利落是被那两棍子打没了吗?!小鬼摸到大蒜地,说不出来不如回去好好睡觉好了,也少在我眼前烦人。”

  说完之后他便利落地翻身到了窗口的方向,可钱墨承这终于磨蹭出口的一句话,却让眼睛闭上了的他猛地挣开,甚至连嘴角眉头都因为震惊抽动起来。

  “您……您就是帮我说话的‘紫色芙蓉汤’吧?姜老师。”

  万事开头难,这一句问出之后的他反而觉得连胸口里堵了一天的那口闷气都舒展了不少,这师生两人一坐一躺地背对在阴天昏暗的房间里。

  钱墨承并没有像他催促自己的那样,老姜师的声音比刚刚还要虚弱和颤抖,语速极其缓慢地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这个人却依然磨蹭得自己心烦意乱,就在他沉不住气扭头起身的时候,因为头部缺氧涌来的眩晕之中,他看到了钱墨承那微微地扬了扬嘴角。

  “我……我看到了视传大楼里《同窗》被截掉的部分,知道了原来画里面那个坐在桌前满脸开心的男生,原来是因为一碗紫色的汤水,然后,他的名字叫做姜桓对吗?!”

  老姜师的眼神就像一只负伤满身又听到了陌生动静的熊一样,如果现在还是在传媒教室里那种来自师生的俯视,那么钱墨承一定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抢回那封情书的勇气。

  可现在的他们平视在这消毒水气味浓重的房间之中,他甚至觉得这股味道比给毕佑触了大霉头的那包烟一样会让自己分泌过剩多余的皮质醇,因为他从老姜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碎发清爽,面庞青涩的少年,那个少年因为俯视的一束参差不齐的玫瑰百合而惊惶恐惧,就在握着的花的手颤抖着朝他靠近的时候,他忽然从坐着的那张棕红油漆的木椅上跳起,脸色煞白地逃过了那束花的身边……

  老姜师嘴里重复了好几个你字之后,终于把那敌意惊恐的眉头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他如释重负一样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躺平之后,看着映出云流缓缓的天花板缓缓地说起了一个故事:

  1982年的九月,秋高气爽的林荫大道之上,一个没有任何亲人相伴的矮小少年扛着沉重的行李与粗糙的画具走在阵阵欢笑的人潮之中。

  他用极其不礼貌的眼神回应着两旁不断投来的好奇目光与小声的嘲笑,他知道这些不仅仅来自于自己一身破旧改短的工人衬衣,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没有一张属于大学生那样青春彭拜的脸,弯眉大眼和那一张白净的圆脸很是秀气,可他那停留在十三四岁的身高却让他看起来与身旁那一句句“大学生活美如画”的标语格格不入。

  更可气的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个母亲买米时候用的绢布袋子竟然因为承受不住日用品的重量而在距离新生报到处还有八九步的地方让自己因为搪瓷盅砸地的声音再次成为众人焦点,一些原本还憋着的声音这就再没崩住地大笑起来。

  姜桓气得涨红了脸,只好把手里的铝桶放下去收拾这一地惨烈,就在自己两手满满地只能靠手背抹掉那不争气的眼泪的时候,一双瘦长纤细的手臂晃过自己眼前,他利落地替姜桓捡起地上的东西,还转身从自己的行李里抽出了一个折叠整齐的崭新绢袋。

  “用这个吧,这里距离宿舍还挺远的!”

  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被街口的小孩砸伤的流浪动物一样抬头来看他,这是两个月之后,两人追赶打闹地再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陆风枝告诉他的。

  “我的父母都是棉纺厂的工人,我们家的邻居听说在七三年以前是一个有点名气的油画家,他本来应该可以来这所学校做个油画老师的,可是因为时代原因,只能做了个工人,我记得当我说想和他学画画的时候,这个爷叔哭了,样子就像我两三岁偷了我爸口袋里的副食品票和三分钱去供销社买了半袋八宝糖被打的那样。”

  陆风枝并没有随着他这段自嘲发笑,他那双长睫扑闪的眼睛不知道在自己随手画出的一张小图上面来回了多少次之后忽然拍着桌子惊叹起来,反而让姜桓吓得一口水呛在了喉咙。

  六点零五分,完全漆黑的房间只能凭着窗外路灯施舍的那点光亮看清屋中人与物的轮廓,钱墨承想要起身去开灯,却被老姜师一把抓上了手腕,他手上的温度让钱墨承本来也不温热的身体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他遵循老姜师的意思坐回了座位上,可那只在自己手腕上骨感分明的手并没有放开,他感受到了这个剖开了自己心上尘封的人对于黑暗的恐惧,这就把自己的手放到了病床上面,继续感受着从他心底生起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