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家祖宅。
刚刚醒过来的时纵靠坐在床头, 熟悉的乏力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此刻的身体里正流动着某种不明药物。
他随意地扫视了一下屋内, 然后眸光阴沉地锁住垂首立在床边的韩景亦。“韩秘书,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对不起先生,是我办事不力,查…查错了人。”
“办事不力?呵,”时纵嗤笑一声, “是只在我这儿办事不力, 对吗?”
韩景亦无言。
“我以为这两年来, 虽然活在老爷子的监视之下, 但起码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现在看来, 韩秘书和门外那些老爷子的走狗, 毫无区别。”
“…先生, ”韩景亦欲言又止, 头垂得越发低, “对不起。”
时纵收起冷然的笑意,“滚。”
看着韩景亦恭敬退出房门的身影, 时纵是有些寒心的。
据韩景亦所说, 他跟了自己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和连岁的事?在国外的两年, 他的口径和老爷子出奇地一致, 那时候自己曾怀疑过,可他对自己实在是很好,也很忠心, 不曾想竟是老爷子安插在自己身边最大的一颗棋子。
呵, 真是可笑!这个时家,就是个巨大的牢笼!而自己, 就是这牢笼里唯一的囚犯!这时家姓时的那么多,从始至终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外人!
看着守在门口和窗外的保镖,时纵气极反笑。真当他是个犯人了?
很快他又收起笑意,冷静下来。现在看来,自己失忆后他们绝口不提的事,就是他们最想掩盖的事。
而连岁,就是他们最不希望自己接触的人。所以,一切的关键,都在连岁身上。
想到这儿,时纵眼前又浮现出漂亮青年走在树影斑驳的人行道上,一颦一笑都是万般风情。
可,他的笑都是给时遇的…
即使知道连岁不喜欢时遇,不然他也不会深夜在酒吧攥着戒指盒买醉,但一想到连岁对他笑,时纵就莫名火大!
越想越气的时纵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几步走到门口,正好迎面撞上杨管家。
“把时遇给我叫来!”时纵怒喝。
“抱歉表少爷,二少爷忙于集团事务,恐怕没有时间回祖宅来看您。”杨管家恭敬回着话。
“别他妈废话!”时纵一把扼住他的咽喉,“要么把时遇给我叫过来,要么——你死!”
一众保镖都吓得不敢动,这位下手狠辣动作迅速,即使在注射了药物的情况下都有如此体力,要是轻举妄动他很有可能会立马拧断杨管家的脖子。
时纵目眦欲裂,“关在这里跟个犯人有什么区别?我他妈早就不想活了!不如杀了你,再给你偿命,我就解脱了。”
“你说,这个主意如何?杨管家?”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力道也随之加重。
“我…我去请…二…二少爷…”杨管家扒拉着时纵青筋暴起的大手,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闻言,时纵勾唇一笑,松了手。杨管家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还不快滚?”时纵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下去。
杨管家连滚带爬,“是是是…我…我这就…这就滚…”
而另一边,北潭市第一中学教师职工宿舍内,时遇倚在门边,眸色迷醉地看着在厨房忙碌的清瘦身影,漫不经心地滑开了手机接听键。
“二少爷,表少爷…表少爷他…要见您。”电话那头传来杨管家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没空。”说完他就要挂电话。
“哎等等等等!二少爷,您就来一趟吧,我实在没办法!表少爷他…他疯了!要杀人!我差点被他掐死!”
连岁拿着汤匙的手一顿,尽管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
时遇注意到他的动作,重新将电话拿到耳边,低声道,“好,我一会儿就过来。”
电话被掐断,连岁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砂锅里咕嘟冒泡的海鲜粥,没有回头,“他…病情加重了吗?”柔柔的嗓音里透着担忧。
“不用担心,应该没什么事。”时遇收起手机,走到他身旁,将已经炒好的菜端了出去。
等到时遇再次折回厨房时,连岁接着低声道,“可我刚听到电话里的人说他疯了,要杀人…”
“爸爸,谁要杀人?”连致提着玩具枪冲了进来,“是不是那个坏人又回来找你了?”
连岁转身蹲下来扶住他瘦瘦小小的肩膀,温声道,“没有。致致乖,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写完了吗?”
“那么简单,早就写完了!幼儿园真没意思,我都等不及想上小学了!”
“手工作业呢?”
“做好了。”
“绘画作业呢?”
“也做好了,不信爸爸去检查。”
“好,爸爸晚点来检查。你先出去玩吧,一会儿吃饭了。”说完他就起身,拿起调味盅。
“爸爸,你不要骗我。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懦弱到只会躲在你身后的小孩了。”
连岁顿住动作。
“我知道那个坏人又回来了,你睡着了都在喊他的名字,一会儿喊着放开,一会儿喊着不要…”
“连致!”连岁将调味盅重重地搁在厨房台面上。
“爸爸,我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你没必要瞒着我。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个坏人,我已经想好怎么…”
“出去!”连岁指着厨房门口,好看的眉眼间尽是怒色。
“爸爸…”
“好了致致,”时遇一把抱起连致,“叔叔陪你玩乐高好不好?”说完他就抱着人离开了厨房。
连岁将房门重重地关上,倚着门滑坐下去。
最近他确实时常梦到时纵,梦到新婚之夜时纵粗暴狠辣地对待他,梦到在泉山别墅三层的暗室里时纵掐着他的脖子辱虐他,梦到时纵冲进红岩山的小木屋救他,梦到云央镇的那个傍晚时纵在他身后将香烟一根又一根地点燃,梦到时纵慌乱地拉起他的手让他别哭,梦到大雨中时纵紧紧握住他的脚替他吸出毒血,…
本以为自己将这些藏得很好,起码这两天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连致说出来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脑子里竟无时无刻都是时纵。
他倒不是真的生儿子的气,他是在气自己,气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总是会去想时纵的病情,也会去想自己和时纵的点点滴滴,不管是时纵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这些回忆就像野草一样在自己心底疯长,白天会出现在教室里学生们的画本上,晚上又会化作一个又一个的熟悉梦境,让人辨不清虚实。
他也气自己自私,因为自己对时纵的恨意,直接导致小小的连致竟要为了自己站出来与他的亲生父亲对抗。
连致一向乖巧懂事,特别是两年前把他从外公那里接回来后,他整个人就成熟起来。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跟个小大人似的。每次别人夸他懂事的时候,连岁却是心酸又心疼。
如果不是自己什么都瞒着他,他又何必在别的小孩玩乐的年纪,整天提心吊胆地想着对付坏人和保护自己的爸爸?
最重要的是,他要对付的那个坏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是自己亲口编织出来的莫大谎言!
虽然小小的连致几乎没可能会对时纵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在他的认知里,已经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站到了对立面。
连岁抱着脑袋不自觉地疯狂摇头。连致和时纵是父子,他不应该如此,不应该如此,不应该。
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论他知道以后会有怎样的行为,会做怎样的选择,这都是他的权利,自己不能剥夺。
想到刚才时遇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一滴清泪从连岁的眼尾滑落。到了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担心时纵,他真的很怕时纵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永远也认不出自己儿子的疯子。
而连致,以后想跟父亲正常地说上一句话,都会成为奢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没疯之前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会是什么样子。
连岁双眸泛红地盯着灶上的砂锅,燃气发出的‘嘶嘶’声,让他莫名地心烦意乱。
砰砰砰——
“连岁,你没事吧?”门外传来时遇有些担忧的声音。
“没事。”连岁匆忙擦掉脸上的泪痕,然后撑起身子,关掉火,往锅里撒了一把葱花后,就打开房门,将海鲜粥端了出去。
随后连岁又折回厨房拿碗筷,朝仍旧站在厨房门口的时遇说道,“先吃饭吧。”
接着又朝书桌旁正在认真拼乐高的儿子柔声道,“致致,快去洗手。”
闻言,连致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去洗手。连岁站在饭桌前心不在焉地盛着粥。
以时纵的病情,如果自己告诉他连致是他的儿子,说不定会刺激他找回失去的记忆,到那时他就会…
算了。
不能冒险。
还是只抽个空告诉致致吧,时纵那边,暂时是不能说的。如果他以后病情彻底治愈,不会有精神崩溃的可能了,再提此事也无妨。
嘶啊——
连岁不小心被舀起的粥烫到,时遇连忙将他拉进厨房冲凉水。
“你担心他担心到这种程度了吗?”时遇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重了几分。
“我…”
“他没事,短期内也不会有事。他只是想见我,被拦下了,所以伤了人。”时遇看着连岁被烫红的大拇指,比他还痛。
“他已经要订婚了。时家和万家,必须联姻。这是爷爷和万家早就定下的婚事,不会改变。”
“我知道…”连岁垂下头,“也没想着改变什么…”
“你和他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再也没可能了。别说他的病情不允许,就是爷爷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当初你和他结婚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你的学校,连家老宅,包括泉山别墅,全都被爷爷的人密切监视着,只要你出现就会被直接带走,后来爷爷甚至亲自进入别墅企图带走你…”
“什么…”连岁抬眸,对上时遇焦急的眸色,“这些,都是真的吗?”
时遇默了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的,要知道当时那么危险,当初也不会瞒着他送你回连家老宅了。”
连岁收回目光,再次垂下头。看着不停流动的自来水,冰凉的感觉从手上逐渐传入心口,直至全身都开始散发出冷意,他才闭上水汽朦胧的双目,低低地说了声,“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