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安南监狱。
连岁拉着儿子站在探视室的特制玻璃窗外,眼眸湿润地望着被民警带进来的连衡。他头发全白, 眼窝深陷, 穿着囚服的身子走起路来有些颤颤巍巍。明明是不到六十岁的人,看起来却好像已经年过八旬。
看着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连岁慌忙拿起电话,“爸…”泪水不受控地成线滴落。
连衡看着比以往更清瘦的儿子, 也不禁红了眼眶, “岁岁…不哭。”
听闻儿子活着, 还要来探监, 连衡高兴得觉都睡不着。此刻的心情, 他和连岁一样。既开心, 又心疼。
自从在新闻上看见连岁驾车坠江后, 连衡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此后他就跟丢了魂似的, 在监狱里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一次做工的时候不慎摔倒,本就好些天没吃降压药的他, 因为突然的外力作用突发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 才捡回了一条命,此后就留下了毛病。头疼, 腿脚不利索, 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不过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这些病痛,因为对他来说,儿子没了, 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活着, 就是等死。
如今再次见到连岁,他朽木一般的人生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 终于活了过来。
“爸…您老了…”连岁泣不成声。
“哪有…”连衡尽力扯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爸爸感觉现在…充满了活力。”
“儿子,你这三年都去哪儿了?爸爸好想你。”他接着道。
连岁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喉间哽咽,“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三年前那场意外,是我早就计划好了的,只有这样才能从那个恶魔身边逃出来。这三年里,我一直在躲着他,所以才不敢来看您。”
闻言,连衡担忧坏了,“那你现在来看我,时纵他…”
“他已经找到我了。”连岁面色平静。
连衡瞪大了浑黄发红的双眼,“他还想怎么样!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仇怨,跟你没关系!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你!”
“爸,别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他欺辱的连家大少爷了,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当年,我被自己那可笑的爱情蒙了心,才会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任他凌虐。”
说到这里,连岁朝父亲微微一笑,“现在,我早就放下这段感情了,又怎么会还任他摆布呢?”
看着儿子一副人间清醒的模样,连衡才稍稍放下了心,“那就好。我的岁岁长大了,成熟了,爸爸相信你。”
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道,“一直没机会告诉你,爸爸给你留的钱,都是干净的,以你的名义存的,足够你安安稳稳地过好这一生了。”
连岁浅笑,“不用了爸,我自食其力也过得很好。”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以什么为生?”连衡有些不放心地问。
“我住在北方边境的云央镇,那里山美水美,小镇上的人们也很热情。这几年,我在那里收到了无数善意。”
“至于谋生,我现在在云央镇的希望小学里做美术老师,前几天刚从特岗教师入了编制。虽然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完全没有问题,您不用担心。生活简单一点,没什么不好。只要充满希望地活着,每一天都会变得有意义,贫和富都无所谓。”
“美术老师…老师好…老师好啊!教书育人,是好事,好事啊!”连衡高兴坏了,连连说好。
看着父亲笑容满面的样子,连岁抱起站在一旁一直攥着自己衣角的连致,“致致,快叫外公。”
“外…公…” 连致扣着手指,头也没抬,明显是有些不情愿。
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了?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妈妈的爸爸才叫外公,这是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知道的常识呀!为什么爸爸这么大个人了,还非要让自己把爷爷叫做外公呢?
连致好气,问爸爸为什么,问了一路。可爸爸就是不告诉他,只说‘我教你怎么叫,就怎么叫,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爸爸从没这样不讲道理过,这可给他气坏了,现在都还噘着嘴瞪着眼赌着气呢。
听见这个气鼓鼓的小孩儿管自己叫外公,连衡一脸疑惑,“岁岁,这是?”
“爸,这是我和…他的孩子,叫连致。”连岁没有明说,怕连致听出端倪。毕竟连致从来都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生的,也不知道他其实还有个父亲。
可这话,连衡听懂了,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岁,“这…这…这怎么可能?!你…儿子你…你怎么会…”他惊讶得语无伦次,逐渐说不出话来。
“很不可置信,对吧?”连岁抱着儿子,朝父亲微微一笑,“我当初被医生告知他的存在时,也很惊讶。可医生说这不是个例,虽然很罕见,但确实有这种情况发生。”
连致垂着脑袋,不安分地甩着小短腿,心中忍不住嘀咕道,什么个例?什么罕见?为什么还要巴拉巴拉说这么多他听不懂的话啊?好无聊!
“那他…知道吗?”连衡问。
连岁摇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连衡看着连致小小的一团,虽然一时震惊,也有些无法接受儿子怀孕生子的事,但还是不自觉地对这小孩儿生出喜爱之情。
“你叫连致,对吗?”他面容慈祥,嗓音带着哄人的意味。
连岁将电话放在连致耳边,连致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那外公可以叫你致致吗?”
“随便啦,无所谓…”
“致致为什么不开心呢?是不喜欢外公吗?”
连致抬头,连忙解释,“不是不是,这事跟您没关系。是爸爸,他非要让我叫您外公,”连致又气鼓鼓地侧头看着连岁,对连衡说道,“您明明是爷爷嘛!”
“哈哈哈哈哈…”连衡被小孩子纯真的话语逗得爽朗地笑了起来。
听见这笑声,连致更气了,“笑什么啊?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致致,你说得对。”连衡耐心地哄着,“不管你叫我外公还是爷爷,我啊,都高兴。我孙儿,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别生气了好不好?”
…
另一边,云央镇一小旅馆内,时纵刚从公安局出来,脑子仍旧有些发懵,呆坐在床上。
韩景亦翻遍了这座边境小镇,也没有找出一家符合先生身份的酒店,全是一水儿的小旅馆,民宿,青年旅行社,目前这一家还是他万里挑一挑出来的,布置相对较好,环境也比较清幽。毕竟,先生失眠的毛病已经有两年多了,睡觉的时候受不了一丁点声音。而且他最近都没有吃药,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先生,要不然我直接安排人把夫人带回去吧?”看着时纵在公安局被折腾了一宿,回来后还跟失了魂似的,韩景亦不自觉地对连岁有些怨气。
“夫人也太过分了,竟然报警,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见时纵没反应,他接着说道。
“还有,他明明活着却不回来找您,还背着您和别的女人生下了孩子。这未免有些太离谱了,他根本就配不上您对他的好。您之前被他害得要靠药物才能缓解失眠和周身的疼痛,如今他这么绝情,您又何苦为了他继续折磨自己?”
韩景亦默了片刻,又接着道,“您要是实在喜欢夫人,干脆将他带回去。就像以前那样。”
“你说什么…”时纵似乎没听清,抬起空洞的棕眸,望着规规矩矩站在跟前的韩景亦。
“我说,不如我们直接将夫人带回去。就像以前那样。”韩景亦重复了一遍。
时纵抬腿就是一脚,狠狠地踢在韩景亦的膝盖上,他一个身形不稳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先生,您…呃啊…”韩景亦疼得说不下去。不过比起疼痛,更多的是惊诧。先生对他一向极好,这么多年以来,哪怕是工作上有了不小的失误,也从没对他动过粗,顶多是言语上狠厉了点。拳脚相加?从未有过。
“别再跟我提以前。”时纵坐在床边,抬脚踩上他的肩膀,猩红的眸子似乎在剜着他的皮肉,嗓音一字一顿,字字失温。
“是,先生。”韩景亦从未见过这样的时纵,身子有些颤抖,连忙应声。
“滚。”时纵收回脚。
韩景亦连忙起身逃也似的出了小旅馆。
*
深夜。
韩景亦心里郁闷,一个人在外面买醉,回到旅馆时,见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而入,上床,关灯,睡觉,一气呵成。
可他睡得正迷糊,突然被窝里钻进来一个滚烫的人儿,那人一进来就直奔下盘而去,那温软湿滑的舌头仿佛能雕出花儿,直教人如跃云端。
一夜欲.仙.欲.死的荒唐后,韩景亦只依稀地记得对方吻技很好,舌头异常灵活,身子很软,且小腹上有一颗脐钉,他仔仔细细地摸过,似乎是一朵带钻的樱花。
可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时,搂了搂身旁的温软,却捞了个空。他连忙睁开眼,发现身边根本就没有任何人。
韩景亦赶紧起身,环顾四周,房里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他揉了揉眉心,难道是做了一场春梦?
可这梦未免有点太真实了!
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身上还有未干的黏腻。他想,肯定是自己在梦中弄的。正准备起身去洗个澡,就看见了地上躺着一只拆过的安全套包装袋。
韩景亦有些激动,原来真的不是梦,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在昨夜钻进了他的被窝,和他共度一夜春宵。
可他没激动一会儿,就看见了电视机旁的立式衣架上挂着时纵的黑色风衣。
这是先生的房间!
韩景亦吓得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心里乱极了怕极了,连扇自己几耳光。
这…这…这就是借他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爬先生的床啊!还…还把先生给…给办了!
韩景亦摸了摸屁股,没有任何不适,好像真把先生给办了!他疯狂挠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什么温软,什么舌吻,什么脐钉,一定是自己喝多了产生了幻觉!
怎么办怎么办?趁先生没在,赶紧逃?
对!逃命要紧!
韩景亦连忙捡起扔在地上的自己的衣物,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
而另一边,时纵衣着单薄,神情恍惚地跪在连岁的家门口,一夜未眠。
他头疼得厉害,每次疼得狠了,就看不清东西,在这昏暗的楼道里,视线更加模糊,以至于他总是抬手去摸房门,来确认连岁是否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