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坐在太师椅中的黄进, 下巴处生了个老大的火疖子,这些日子因着自家生意上的事儿大动肝火,眼瞧着那“阑珊珠宝行”名声是越来越大, 几乎将镇上大多半的客人都给笼络去了,便叫他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那车夫小心翼翼地进来,“老爷,小的没能请回沈老板, 他不愿意来跟您谈生意。”

他心中有些怨怼,自个儿就是个小喽, 那沈老板不是镇上大家伙儿都夸的良善么, 怎么就不愿意帮他这个忙,好叫他交个差呢?

他心中直打鼓,生怕黄进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叫他“不要来了”。

“是么?”黄进的声音叫人辨别不出喜怒。

“对, ”车夫额上冒汗, 将方才发生的事儿同黄进一五一十地道来,“那人还说……说您藏头露尾的, 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瞧那一大街上就他不像好人,还有那许氏布庄也来凑热闹,喊出来一大帮人要揍我, 老爷啊, 我可是差点儿就被打了, 我也想把那沈老板请过来,但是人家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啊!”

他现在说什么都好, 只要把怒火扯到别人身上去, 就能保全自个儿。

黄进在镇上开店的年头也够久了, 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 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就被他糊弄过去,而是直击痛点:“你说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是啊!我都说了您要同他谈一笔大生意,结果他直接就拒绝了,说不来!那斩钉截铁的……”车夫车轱辘话一出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他立刻摇摇头瞪大眼睛道:“不不不,我没说老爷您的名字!”

黄进冷哼一声,一手重重拍在了桌面上,“我看你就是没有以礼相待好好请,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明日你也不用来了!”

车夫顿时痛哭流涕道:“老爷啊,小的跟了您也有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跪地膝行过去,抓住了黄进的裤脚。

边上的侍从立刻来扯起他,他顿时没了主心骨似的但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把,但最终黄进也没松口,甚至还踹了他一脚,端起茶碗喝水。

“滚吧。”

在镇上找一份稳定的工何其难,更何况他年纪也不似以前那般年轻,将最好的年纪都交代在了这里,现在要是被辞退了很难再找到工钱高些的活计了啊!

“老爷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真的不能少了这个活计啊,不然我再多做点别的也成,扫屋子我也能干。求求您不要叫我滚啊!”

走到屋外的沈宏听到里面人的哭喊声,心中一紧,好像在帮着自个儿喊着一样。

他径直推开门进去,发觉所有人都看过来,那两个侍从没有继续扯住那车夫,而是走过来要按住他。

“这儿不是你该过来的地方。”侍从呵斥道。

他是给“金珠珠宝行”出谋划策了不错,但是他毕竟身份在那,不能在明面上见人,更何况是在这间屋子里,与外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珠宝摆件的展柜只有一墙之隔。

沈宏被抓住了手臂也不挣扎,对黄老板道:“老板,我有法子叫沈若乖乖过来,你想要他如何同咱们’金珠‘合作,就能怎么做。哪怕是叫他不给’阑珊‘供货也是使得的。”

他眼中流露出怨毒的光,垂下眼立刻收回去见黄老板不说话,便对跪在地上的车夫道:“请不来沈若很正常,他这人就是那般高傲,做出点小成绩就傲气地不行,完全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以往在沈家村还是亲人时候,他从小到大便从没喊过我一声叔。”

那车夫闻言立刻点头道:“就是就是!真不是我能力不成,就是沈若他故意刁难!”

他越想越这么觉得,既然都当了商人那就是要赚钱,听到说能比一个月营收还要大的生意可以谈难道他真就不心动?肯定是故意刁难自己,叫自己难堪,更甚就要直接因此丢掉这个干了十几年的活计!

黄进微微皱眉,叫侍从放开他,问道:“什么法子?”

沈宏看了看四周,示意这么多人在他不肯说。

“你们都下去吧。”黄进摆摆手道。

那车夫见黄老板没有直接叫他走人了,立马跟着边上两个侍从一起退出去,临走前还冲沈宏投以感激的目光。

沈宏瞧见了,面无表情,心中却在算计着这人有没有利用价值。但是听那人说话对沈若也是怨言颇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之后或许能多攀一攀交情。

“你说吧,有什么好法子。”黄进下巴上的火疖子是大,碰一下就疼,他脾气暴躁急切问道。

沈宏嘴角勾起一抹阴毒的笑,“黄老板,你恐怕还不知道,那沈若同’阑珊珠宝行‘的老板交往甚密,以前他们还一同坐着一辆马车回沈家村,那时候村里都在传那蓝帆是他沈若的姘头呢!”

“哦?竟还有这事儿。”黄进狠狠皱眉说道:“可我听说,那沈老板有个未婚夫君还是案首秀才。”

“黄老板,我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女儿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情,事情败露之后她也已然伏法,我没有半句怨言,”他情绪激动起来,喘着粗气道:“那案首秀才顾允以前最瞧不上眼的就是沈若,那哥儿不知廉耻大肆表白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咱们村里人都知道!直到后来他未婚先孕生了个野种,结果闹到最后竟就是那顾允的!说是我女儿放了那招炎草香灰,可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呢?顾允是我女儿仰慕的人,她怎么可能会故意设计叫她喜欢的人和厌恶的人搞在一起?!”

“我女儿固然有错,她错就错在不该去虎头山上采什么草药来补贴家用啊!”沈宏一番话说完已经潸然泪下,“现如今我说什么也没用了,镇上人都知道我是她的父亲对我避之不及,可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啊!就连我的女儿也是被那杀千刀的沈梅冬给蒙蔽了,才会做出毒杀牛的错事。我心里苦啊!”

黄进对他说的事了解不多,但是镇上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也有所耳闻,也就是那件事之后镇上医馆里头都不能随意向外出售招炎草了,要是用来治疗烂疮一类还得往医馆里去敷药。还有那沈子莺和沈梅冬的恶名着实令人发指,结果沈宏现在来同他喊冤?

黄进打断他陈情,直接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直接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他是个商人,对其他的遭遇如何根本不关心,他只想知道如何能叫沈若同自家合作,继而将镇上所有的客人都抢过来!

沈宏说到动情处,突然被他打断,狠狠地噎了下,憋回了鳄鱼泪。

“那沈若同’阑珊‘关系匪浅,老板您哪怕亲自去请也不一定能叫他一同合作,而且还会叫’阑珊‘给看了笑话。”沈宏嘴角扯出一个笑,“您应该也不想叫’阑珊‘知道咱们要笼络沈若的事儿。”

毕竟连找人去请的时候都不报大名,而且回来还要七拐八绕地叫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出来的车驾。而黄老板自然也不可能亲自去请他,不过是个摊主,别人恭维他喊几句“老板”,结果现在就飘了。沈宏冷笑。

黄进听他道破这件事,心中不愉,冷哼一声。

沈宏道:“要想叫他听话,很简单。”

他脸上露出残忍地笑,说道:“他有个孩子才几个月大,只要咱们能将那崽子偷出来,之后要挟他,他为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得全部听我们的!到时候,那’珍宝居‘也是老板您的,还能借由他的手,给’阑珊‘的赠品做些手脚,到那时,’阑珊‘的口碑一定会跌落谷底,那就是咱们’金珠‘恢复火热的时候了!”

他眼里燃着火焰,话语极具煽动力。

可他先前卖惨时候说自己没做过坏事,结果现在说的竟然如此邪恶,叫黄进狠狠地打了个激灵。这可是犯法的事儿!他经商多年做的坏事也不少,但大多都是抢客源,用钱砸原材料商做垄断,还从来没有害过人。

这沈宏既然有那样的女儿那么他自己显然也很有问题,上梁不正下梁歪!

黄进顿时恶心地不行,一想起先前还因着老金牵线叫他帮着“金珠”做活儿,现在就觉得自己没有被他勒索,还真是走了运。

现在他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对付沈若一个小哥儿,那等到以后这人在“金珠”继续呆下去,岂不是还会对自己下手?!只要有利可图,他好像没什么不敢干的。

他自己可也是有个襁褓中的孩儿啊!

沈宏原以为黄老板会同他一样觉得这主意绝妙,恨不得立刻派人去干,结果等到的是可疑的一阵沉默。

他心道不妙,皱紧了眉头抬眼去看。想象中黄老板同自己笑容晏晏的样子不在,而是他惊恐冷漠地一张脸。

“……黄、黄老板,我……”他突然大脑冷却下来,想要补救,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人家也已经听进了心里,哪里还能容许他假装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呢!

“滚!你这人真是好恶毒的一颗心!”黄进狠狠地将手边的茶盏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外面侍从听见动静了,立刻打开门进来查看情况。

“把这人给我从后门丢出去,以后这人同’金珠‘没有一点关联,就当他从没来过。”黄老板那颗火疖子更痛了,他抽着气道:“沈宏,你这样是会遭报应的!”

沈宏哈哈笑起来,原先已然跪着哭求过好不容易多得了这么几日,结果今日他放手一搏,竟然还是落得要被辞退的下场。没有工钱他哪里还有活路?他儿子还在等着他去救,家里老的残的都要张嘴吃饭,他能怎么办?!

比报应更可怕的是没钱啊!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扑过去,狠狠地抓住黄老板的手,用力要把他指节上戴着的两枚金戒指给拔下来。

黄进顿时怒气上涌,狠狠地抬脚将他踹远,他手指上已然红了,还夹杂着几根血丝。

“你们还不快把他丢出去!”黄进气得站起来又狠狠地当胸踹他,“疯子!”

侍从立刻将挣扎着的人拖走,见他还想往摆放着玉石摆件同金银珠宝的地方冲去,立刻用力将他压制住。

“给我钱!我要钱!黄老板,你还有工钱没有结给我!”沈宏大吼大叫,声音凄厉。

黄进扭了扭自己的手指,怒声道:“以后他要是再敢在我’金珠‘边上露面,你们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是!”

沈宏被一路拖曳出了“金珠珠宝行”的后门,像一条死狗一般丢在了门外。

红漆木门缓缓关上,他立刻冲过去:“我的工钱还没有结给我!没有工钱我就去官府闹!金珠老板不结工钱啦!拖欠工钱了!”

他大吼大叫很快便会吸引边上人来,那两个侍从狠狠地将他掼倒在地。

老金过来了,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前亲家公,从荷包中数出几个铜钱丢在他身上。随后也不再看他一眼,带着两个侍从就往“金珠”里进。

红漆木门狠狠地关上,发出“啪嗒”声响,将沈宏隔绝在外。

沈宏笑起来,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叫周围听见动静的人过来查看后发现他了,听到这动静都害怕地尖叫着跑远。

这是遇到疯子了啊!

他迟钝地起身,捡起身上的铜板,放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数了三遍。

“一、二、三……六、七。”

“哈哈哈我沈宏当掌柜时何曾有过这么少的工钱!这么多日子,七文钱哈哈哈!”他厉声地笑着,随后便哼着歌往镇上搭着棚子的酒铺去了。

他喝了个烂醉,摇摇晃晃地回了在镇上的破落院子。一进门就吆五喝六地叫刘春花和刘芬芬伺候,见不着人他就开始逮着手边能拿起来的东西打砸,刘芬芬瞧见了顿时尖叫一声,那些东西可都是钱买的啊!

怎么能弄坏!那可都是钱啊,她的心在滴血,立刻冲上去保护院子里的东西。

沈宏瞧见人了才不管那么多,狠狠地揪住了刘芬芬的头发:“都怪你生的好儿子啊!还有你那闺女儿,怎么下了地府不把你也一起带走!啊?”

刘芬芬泪早就流干了,不敢反抗,但她听到沈宏这么说仍是反驳道:“他们也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我沈宏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好,都是你们!”他呼哧带喘,吼道:“就是你们拖累我!”

“要不是你们,我现在还是杂货铺的掌柜!我能在镇上买个大宅院,还能妻妾成群!都怪你们,都怪你们。”他醉晕了过去。

刘芬芬从他手中扯出了自己的头发,她近来能恢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被压榨着做了许多的活,还有刘春花也是同样,她们因着沈宏受了不少苦。

沈富贵还在赌坊中,刘芬芬毅然决然地决定去将儿子换出来。

刘春花躲在柴房中,听见外头没有动静了才出来,瞧见刘芬芬了,两人顿时眼泪滂沱。

在六里屯的时候她们也算是亲戚,自从刘芬芬嫁给自己小儿子之后她们便是亲上加亲,但是这么多年了,她们两人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丈夫,竟然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你做什么去?”刘春花低声问道。

刘芬芬凄楚一笑,对她道:“我要去把富贵换出来,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刘春花眼泪掉的更凶,“赌坊里都是吃人的鬼,他现在还在不在都难说。芬芳,你同沈宏和离吧,我来做主,之后你回六里屯去,找个荒地就种地成不?”

刘芬芬已然认命了:“沈宏肯定会来找我。”

可是再远的地方,她一个女子真的可以徒步而去吗,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刘春花狠狠咬牙道:“我去求若哥儿,求老大,他们有钱。我拉下老脸去磕头,他们应该会给一点。”

刘芬芬眼睛亮起,但回想起以前的事儿,那点光亮立刻就熄灭了。

他们以前恨不得叫人家去死,现在他们有难人家没有落井下石都算好了,哪里都够去奢求他们接济?

“我去试试,只要一点路费,咱们带上牛山一起跑!”刘春花眼睛不愿再去看醉倒在地上的沈宏,她现在只想过安生日子。连日的后悔已然叫她脸颊凹陷进去,再没有一点以前养得滋润的模样。

两人刚商量完,院子门口便发出了一声**撞击地面的声响,她们立刻看过去瞳孔紧缩。

那是一个人高的麻袋,很宽大鼓囊。

刘芬芬不敢走过去瞧,刘春花胆子大,拿根棍子去戳。见还有动静,她立刻去解开袋子。

里面是鼻青脸肿的沈富贵,而他的十根指头已经不见了影踪!

“叫你去赌!该!”刘春花哭着骂道,看着她以前最心疼的孙儿,心中充斥着恨铁不成钢!

刘芬芬在看到沈富贵惨状的第一眼就晕了过去。

沈富贵的嘴被破布塞住,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他呜呜着要说话。

刘春花拔掉他嘴里的破布,沈富贵只能呜呜呜地说话,再一看竟是连舌头也没了。

刘春花跌坐在地上,查看沈富贵的身体,他现在甚至连坐起身都不能够了。

竟然已经成了个废人。

刘春花仰头看着天幕,高声哭泣,想叫老天爷瞧瞧他们家的惨样,祈盼老天爷能够怜悯分毫。

结果没一刻,泼天的雨珠便从天幕上滚落了下来。

滴答,滴答。

檐下的雨珠快速滑落,几乎连成了水幕。农家人祈盼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给已经播种下去的冬小麦种子洒下了生机,能叫农人都轻松一些。

这场雨下得很大,能将土壤中的麦种都浸透。

沈若被大雨困在了布庄中,雨一大街道上也都没啥人乱逛,都躲在了廊下避雨。沈若打着伞要出来帮忙将摊子支在外头的东西收起来,结果出了门来就发现沈丰同小松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到“珍宝居”的棚子当中了。

棚子往外延伸了一块能遮挡风雨的檐,还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客人正站在下面避雨呢。

“拿折叠马扎坐着等雨停吧。”沈若撑伞走过去,将收进棚子里的折叠小马扎样品都给拿了出来。

“谢谢沈老板。”客人们同他也熟了,也没客气,都接过来在檐下坐下来等雨停。

“若哥儿,我瞧着时辰也差不多,过一会儿咱们接上顾允和二狗就回去吧。”沈丰瞧了眼天色,这场雨每年都要下到后半夜去,是断断续续的。

镇上人倒是能等雨停的那小段时间回家去,要是运气不好那真就要被淋着了。

“好。”沈若应声。天气不好就没有什么生意,大家都想要呆在家中,倒不如早些收摊了。

沈若想了想道:“这样吧,顾允在的书屋离得不远,我去接他过来。你直接驾车去接二狗,然后到’珍宝居‘来接我们一起走。”

书院在镇上最南边,驾车过去有点远,是同回家的相反方向;顾允所在的书屋在西边,约莫穿过两道街就是,到时候他们俩直接在这儿等接到二狗回来的沈丰,之后坐上车便能直接回家去了。这样是最顺的,马儿拉的重量轻一点还能走得更快一点。

沈丰点了点头:“那成,我这就去了。”

驾着马车撑伞不方便也不安全,朝许歆文家借了蓑衣,沈丰穿上后便驾着车去了。

布庄里的伙计同小松一起把“珍宝居”里的东西往里面仓库搬,雨大那些布艺商品放在里面难免会受潮,还是放到屋子里比较好。

沈若帮他们打着伞,幸好东西也不多,五个人走了两趟也就全都搬完了。

他们都有些受宠若惊,活计做活儿哪儿有老板帮着打伞的?虽然不是自己的老板,但是自家许老板对沈老板就像看子侄一样,大家高低也要跟着喊的。再说了,他们几个汉子淋点雨没啥事,沈老板可是个哥儿,他举起伞大半都遮住自己这群人了,叫大家心里头暖烘烘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而且见他半边肩膀都被打湿了,小松立刻递上干净的布巾:“若哥儿,你快擦擦,要是着凉就不好了。”

沈若原本想说:我哪儿有那么容易着凉啊。

但是一想起之前发烧感冒的事儿,他就决定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了,毕竟“好的不灵坏的灵”。

那布巾稍微擦干了些,又被闻声赶来的许歆文喂下一碗红糖水,沈若觉着从胃暖到了心里。

“若哥儿,这么大雨你还要出去啊?”许歆文听着外头这噼里啪啦的就直皱眉,地上都已经被雨点子砸出水花了,一出去肯定是鞋子湿透,连裙角都要湿透的。

这种天气她可不乐意出门了。

“顾允他肯定没带伞,我要去接他。”沈若笑着说道。

“好吧,那你明儿还来不来呀?感觉还没同你说够话呢你又要走,”许歆文双手捂住心口,“要我是个汉子,我肯定娶你,才不要顾允呢!”

沈若一脸“你够了”的表情,捋了捋窄袖的袖口:“我在遇着顾允之前没想过要嫁。”

意思就是如果不是顾允,那许歆文哪怕真的是个汉子沈若也不会嫁的。许歆文有被伤到,嘤嘤假哭两声:“好嘛,知道你俩感情好了。”

沈若笑着接口道:“明儿我还要来的,顺便去招个靠谱的员工回来,以后这写定单的活计得交给别人来干。”

“好!那明儿咱们再聊。”许歆文笑嘻嘻,明眸皓齿的模样很讨喜,她道:“要是天气好,把小云吞宝贝也带来嘛,要不是我走不开,我一定要去你家瞧他呢。”

沈若想了想,“要是明日雨不下了我就带他来。”

许歆文点点头,满意了。

顾允所在的书屋离得不远,沈若走过去也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他对镇上的这些地方不算很熟,也没去过书屋,但是很早之前来镇上寻找“念宝”销路的时候,将镇上大部分地方都走遍了,再加上他记忆力又好,所以能清楚的记得顾允说的那家书屋。

有间书屋,是储水镇上藏书最多,文人与读书郎们最爱去的书屋,里头囊括了所有的科举类用书,还有各种往年的例题,还有各类杂书通通都有,甚至还有话本和画本。

这些都是顾允同自己说的,沈若觉得他经常去书屋做学问就跟朝九晚五的上班似的,但还是弹性上班,偶尔有事就能不去,但一般情况下,顾允都会准时去。

有时候坐自家的车,有时候坐沈汉三的牛车。今儿他是跟着他们的车来的,自然也没有带伞。

沈若踩在镇上街道铺就的青石板上,沿着凸出来的地方走,但饶是如此也还是湿了一双布鞋。

书屋中,顾允在二楼奋笔疾书,案几上摆着各种计算工具,还有算筹,另一边堆叠着厚厚的两叠书册,此刻案上全是写满墨痕的宣纸,还有几张已然飘落在了地上,他浑然不知。

有位老者端坐一旁,抚着山羊胡须,目露满意。

“子诺,你之才是我此生得见最佳。”他夸赞。

“老先生,你若听了我未来夫郎见解,便不会如此说了。”顾允脸上含着淡笑,清凌凌的嗓音在雨声中显得更加悦耳。

“你未来夫郎的见解,便是你先前同我所说的《九九乘法表》?”老者施施然啜了一口温热茶水,拿过顾允身侧的一本书册来看。

那本书册薄薄的,上面的字迹能看得出来不是经常练字的,更像是画出来的一样。有形却无神。

“正是。”顾允颔首。

这本册子是沈若写给他的礼物,是他那个世界的东西,但是顾允却觉得数学知识自然不用拘泥于各个大千世界,只要是正确的,便能化用一番。

“我先前已瞧过,不过就是将几乎能囊括在内较为简易的乘法都写在一处么?”老者不以为意,算学重点便在“算”上面,若是像这样用书册来翻找答案,这不是上上之选。

顾允知道老先生在想什么,他道:“若不是用来翻找答案的呢?”

老者皱眉看过来,“那是如何?”

顾允:“将这本册子背下来,烂熟于心。以后再遇见此等疑问,便能直接在心中得出答案了。”

“背下来?算学都是靠自己学习演算从而融会贯通,这东西只不过是小儿的偷懒应试之法罢了。”老者固执道。

顾允见说不通便也不再多言,老先生哪里都好,就是有些顽固。

反正他觉着若哥儿分享的这个十分好用就可以了,若是未来能够推行出去那便更好,叫世人都能接触简单的算学。

那老者喝口茶水往外听雨,耳朵动了动便注意到外头有脚步声,他探头去瞧。

下大雨的时候竟还有人来书屋?那要关注些,叫他们把伞放在外头,里头存放的书册可不耐潮,要是有人来借书,那他可是万万不能在今日借出去的!

他爱惜书册已经到了一种地步,他立刻睁大了眼睛瞧着外头。

雨幕中只能瞧见一道纤细的人影缓缓走近,撑起的油纸伞上溅起了一簇簇水花,继而瞧见他衣摆,瞧着身量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哥儿。

“雨这般大,竟还有个小哥儿来书屋,奇也怪哉。”老者摸着山羊胡须摇头念叨着。

心说下面伙计肯定知道该如何做,书屋的规矩就是下雨天不借书、不抄书。

结果他再转回头来,便发现原本坐在案几后头的顾允不见了,只留下未干的纸页翻卷一瞬,他立刻伸手去抚平。

“子诺……”老者唤了一声,只瞧见他下楼的一片衣角。

沈若走到书屋檐下就将雨伞收了起来,书屋里头干燥,而且边上都是书架,他自然不能把沾满了雨水的油纸伞带进去。将伞放在门边靠着,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雨珠,这才迈过门槛朝里进。

有伙计瞧见他了,立刻迎上来。有些惊奇地挑了下眉。

来书屋的客人里头还挺少会有小哥儿的,但他没有露出其他怪异的表情,只抱有歉意地说道:“今儿落雨了,书屋规矩是落雨天不借书也不抄书,但若是要买书是可行的。这位……公子,是要买些什么吗?”

沈若摇了摇头,“我来找人。”

伙计一句“找谁”还没问出来,便听见木质楼梯上的轻且急的脚步声。

沈若冲伙计点点头,说道:“我要找的人来了,不劳烦招待我。”

这还是沈若头一回找到书屋里来,他莫名有种来接男朋友下班的既视感,稳住情绪,抬眸看向他。

“你来了。”顾允快步上前来,在沈若身前站定,仔仔细细地瞧他,才分开几个时辰,便有些想念。

“嗯,”沈若笑道,“雨太大了,你没带伞,我就来接你了。”

边上那伙计认识顾允顾秀才有四五年了,每回瞧见他的时候他脸上都是云淡风轻的带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也向来都瞧不出心情好的迹象。但是今儿他瞧见顾秀才笑了,对着面前的小哥儿笑得温和。

“那你还有事情要做么?”沈若朝突然有了点动静的楼梯口瞧了眼,问道。

顾允摇摇头,“没了。”

木质楼梯口处出现了一个白发老者,他缓步走到了半路就停了下来,视线同沈若对视上了。

沈若不知这人该如何称呼,但是顾允曾同自己说过他,是位才德兼备的老先生呢。

这样的人物沈若合该打声招呼,而且人家还格外关照顾允。

顾允也发现了,便带着沈若走过去:“老先生,这位便是我未来夫郎,沈若。”

“若哥儿,这位是我的忘年交,谭齐谭老先生。”

沈若脸微红,道:“谭老先生好。”

谭齐颔首,应了声:“嗯,你是来接子诺走的?”

“是。”

“他给我看了你写的那《九九乘法表》,你是从何处学来的?”他直接了当地问道。

沈若道:“是一位隐士高人传授,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只是偶然到过沈家村,后来便走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编完了。

大宇朝同中国的历史有些相同也有许多不同,就比如这里还没有《九九乘法表》的出现,但是沈若知道这个是中国人发明的,具体是谁已经不可考,只是在最早以前人们知道的便是在诸子百家中《荀子》、《管子》等等的古籍里面已经有出现过两三条了,只是那时候的还比较残缺。

只不过自己写出来的这一份,是现代流传最广的乘法表,也是最完整的一版,普遍运用于小学数学课。以前外婆给他买的铅笔盒上面还会印上这《九九乘法表》呢。

谭齐一听这是别人传授还没有留下性命,便没有继续追问。

“此等偷懒应试之法与算学相悖,莫带坏子诺。”他说话毫不客气,对沈若道。

顾允皱了下眉,正要反驳,却感觉到袖子被身边人扯了下。

沈若上前一步,脸上含笑道:“老先生,我不否认这《九九乘法表》确实就是叫世人背下来之后运用的偷懒法子。但是算学这一门高深莫测,有多少大家都在往里深钻,你不能抹杀普通人想要运用算术的心思。你所谓的算学,入门其实很难,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可是有了这《九九乘法表》就能叫大家都能更容易学到算术,背下来之后也能在生活中用上。我并不觉得,这与算学那里有冲突。”

“且这《九九乘法表》朗朗上口,能很快记忆,只要能用上那就是好学问。”沈若眼神中带着坚定,“我不期望老先生您一定将观念扭转,反而说《九九乘法表》好,但也不能专断地觉得这东西一定不好,还说我带坏顾允。”

“我希望可以求同存异。”

沈若目光灼灼。

谭老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这小哥儿牙尖嘴利,子诺方才也想帮你说话,那我现在便不说别的。我要你们拿出结果来说服我。”

“正好,我同储水书院院长有些交情,到时候便推选出两批学子来比一比,看看究竟是你的《九九乘法表》得天独厚,还是我的算学更胜一筹。”

“好!”

沈若心中忍笑,《九九乘法表》有多好用自然不必多少,那算学还得用上算筹,除非动作够快不然肯定比不上吧?

当然,像顾允这样的学霸例外。

顾允有些无奈地看向这两人,突然就约定了之后要学院中的学子来比试了。不过能教给一部分人这《九九乘法表》顾允觉着也不错,他觉得只要有人用过那就会觉得这东西好。

更复杂的两位数乘以两位数还是要借住算筹,但是单个数字的却能直接得出结论了。而顾允现在在研究的便是怎么将两位数的结合算筹做出更简便人记忆的“表”。

“三日后,储水学院山门前。明儿我便会同顾允往书院走一遭,两日时间分别教三个,之后便能见分晓。”谭齐说服不了顾允和沈若,便想叫他们亲眼瞧瞧。

沈若自然也想要“实践出真知”,感觉是必胜的局,但是说不好之后会出什么题。如果是多位数的便会有些复杂了,所以还真许多顾允多多费心。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赢!这可是他从那个世界带来的,不求是最好,但毕竟流传那么多年,肯定是有独到之处的,要是能被这个世界所接受,那就更好了!

“好。”顾允应下了。

就此道别,沈若同顾允朝外走的时候顾允垂眸才看见他的鞋竟然湿透了,原本的颜色浸了水变了深色,站着不动的时候确实难以发觉,但一走动起来,便发现站着的那片地上都已经有了水痕。

顾允在沈若身后亦步亦趋,盯着他的鞋底看,裤脚也湿了不少。

沈若站在门边准备撑伞的时候,便被顾允大手一伸接了过去,沈若抬眼看他,就见他目不斜视地将伞撑开。

顾允看向他的眼睛很亮,能看得出心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小雀跃。

沈若忍笑,抿了抿唇。

说错了,不像来接男朋友下班的,而是,更像是来接小朋友下学的。

“走吧,”沈若快速伸手过去牵住了顾允的大手,轻笑道,“我们回家。”

顾允站姿端正,但此刻却微微半蹲。

“上来。”

沈若抿嘴又想笑,脸微红,“有人看着呢,我自己走吧。”

“快上来。”顾允不说拒绝的话,只单手背在身后晃了晃示意。

沈若见里头人都要看出来了,心一横便直接往他背上一扑,稳稳地被他背了起来,油纸伞柄又落到了自己手中。

他单手勾住顾允的肩头扶稳了,另一手举着油纸伞。

顾允身上墨香浓郁,定然是他今日一日书写沾染上的,沈若鼻尖抽动。

夹杂在雨中带有尘土和青草的味道,混杂在一处,也不难闻。

顾允背着他往前走,两人同撑着一把伞,周围也没有别的行人。

被背着走在雨中的感觉很奇妙,沈若俯在他背上,他温热的大手托住他的臀才不至于下落。

他们凑得很近,沈若偏过头就能清楚瞧见顾允的侧脸、鼻尖上的每一个毛孔。他鼻子的弧度很好看,薄唇透着粉色,瞧着就是玉面小生嘛。但是沈若知道他身上其实有不少肌肉。

在雨中、伞下,所有的视线都被雨线阻挡,有人能瞧见的也就是他们的身影和那一柄油纸伞。

沈若色心一起,更贴近他,黑眸清亮。

偏头往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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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贵妃来咯!爱你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