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兖州的县丞张鼎城来到驿馆的时候已经夜色暗深。

  驿馆里,四处燃起了晕黄的石灯。

  走在路上,张鼎城脚步缓慢的拖着稍显肥硕的身子,脸上露出一抹精明的笑意,寻了一个暗处,朝着跟在身后的师爷问道,

  “你可打听出新来的钦差是何名头?”

  “大人放心,早就打听过了,就是一个刚刚任职的七品小官,胆小文弱,初入朝堂,没有什么见识手段,听说祖上是做官的,但因顶撞了先帝,被抄家贬谪,族家死的死散的散,并没有什么根基。

  要说这位钦差大人唯一能够依仗的也就荣亲侯府,可是他的夫人也只是侯府里身后无依仗的庶女,翻不起来什么风浪。大人我觉得他此行也就走走过场,无需惧怕什么。”

  听到师爷的一长串的说辞,张鼎城压在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当初那些人重金贿赂他要在这里倒卖烟草。

  他本来也是不愿的。

  可看到满满两大箱黄金,还有后续的抽成,他当即便拍案同意了,谁成想那些烟草危害那么大,仅仅几个月的功夫,整个兖州好似失了生机,快成了死城。

  先前有很多百姓不满,写了文书要求他严办。

  重益面前,他只能做些表面功夫,大张旗鼓的打砸了几个烟馆,得到了不少百姓的称颂。

  私下里他依旧允诺他们可以在暗地里买卖。

  后来又有民众发现不对劲,竟然私自越过他打算上京告状,幸好发现的及时,半路皆被张鼎城派去的人半道斩杀。

  这事防不胜防呀,但凡有个漏网之鱼,都是大麻烦。

  没有办法,张鼎城痛定思痛,只得亲自将这件事情给皇上捅明,并写了奏折上报朝廷,细说烟草这件事情。

  而在兖州,他又通知那些烟贩最近暂时不要行动,或者在隐蔽无人能查的地方,小活动的进行买卖,只等钦差大人走后,将自己跟这事撇干净了,他们再出头。

  张鼎城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八字胡,微眯了一下眼睛,“暂时命我们的人将带来的银两全部带回去,我要会会这个钦差之后,再做决定,这个钱送还是不送!”

  “大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拿回去不好吧!”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这些银钱也是从烟贩那里诓来的,送不成,还不就成我们了,待我恐吓忽悠他一下,许这笔银子就省了!你不是说他是个无能文弱的小辈,能省则省!”

  “是是是,大人说的对,小的现在就让人先回去!”

  张鼎城含笑的拍了拍自己圆滚的肚皮。朝着师爷摆了摆手,摆足了官架子,昂首挺胸,一步一步的阔步朝着陆辞亭的房间走去!

  彼时。

  浮月正在房间里铺着床铺,看着坐在梳妆台前已经梳洗干净的姑娘道,“听说今日县丞会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相与的,姑爷没经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招架的住。”

  伸手将被子铺展好,回首朝着自家姑娘看了一眼。

  “这些事情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陆辞亭既已为官,今后的路怎么走,该如何走,都是要他自己决定,你也知我们这种关系,早晚要分道扬镳的,谁也不能顾得上谁一辈子的!”

  赵今愿拿起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想着明日该如何打探那名宫婢的消息。

  浮月大抵也知道了姑娘的意思,蓦然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看着姑爷连命都舍了也愿意替姑娘挡刀子,这是多么难得的情谊,浮月希望他们有好的结局。

  可也知道感情之事,不可勉强。

  话本子里不是说了,“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哎……情情爱爱的,都是些什么事!”

  张鼎城阔步走到陆辞亭的房间处稍微停顿了一下。

  朝着门口抱剑,面目有些凶神恶煞的黑衣小哥询了句,“你家大人可在里面?”

  左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猜想他应该就是兖州的县丞,拱了拱手,朝他回道,“是张大人吧,我家大人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里面请!”

  左七一把推开房门,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看着张鼎城昂首挺胸一副官老爷不可一世的姿容,在他背后撇了撇嘴,默念了一句,

  “好自珍重。”

  随后迅速的将门给掩上,不紧不慢的溜到窗户处,将窗户给扣了个洞!

  张鼎城回神看了一眼迅速掩上的房门,心里有些忐忑,回想来人只是一个刚上任的七品小官,不免给自己提了提气。

  看着外面小厅里无人,开口问了句,“陆大人在里面吗?”

  “张大人里面请!”

  威严清冷的声音悠然响起,猛地一听,张鼎城头皮有些发麻,不明白那位陆大人这是要干什么,谨慎的往里面走了几步。

  便在里面的案桌旁看见了一身黑衣便服,头顶玉冠,年轻俊秀伏在案首批阅文书的陆辞亭。

  看他半天没有动静,张鼎城舔着笑脸拱了拱手,“陆大人舟车劳顿,本官有失远迎,今日衙门有事,属实走不开,想必您也知道最近兖州烟草泛滥,我身为父母官,理应当为民除害,不辞辛劳,还望陆大人包涵。”

  陆辞亭闻言,手中的笔微顿,缓缓的抬了头。

  张鼎城这才看清这位年轻的陆大人的样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人哪里是师爷口中文弱无能的老实人的形象。

  莫说他通体上下溢出的华贵之气天下少有,冥冥之中让人满满的压迫之感。

  就是他那双锐利冷凝淬着寒霜的眼睛,好似染着洞察世事的神秘之色,让张鼎城这个混迹官场的老手都忍不住寒了寒,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

  陆辞亭在他探究的神色之下,将笔落在青瓷色的笔架上,缓缓的站起身,站姿笔挺如松竹,负着一只手缓缓的走下了案桌,半晌后在张鼎城的旁边止了步子。

  张鼎城额头处不自觉的冒出来丝丝细汗,刚想扯着广袖擦一擦,猛地感觉自己肩头一重,他呼吸猛地一滞,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左不过就是一个七品小官,还能在自己的地盘将压过自己?

  试图说服了自己,张鼎城瞬间来了底气。

  看了看陆辞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眯了眯眼,问了句,“陆大人这是何意?”

  “哦……无甚他意,只是刚才张大人说为民除害,万死不辞,本官觉得大人此举真是感天动地,由衷赞赏罢了。”

  说着陆辞亭收回了手,朝着张鼎城勾唇一笑,又缓缓的折回到案桌前撩着袍子端坐。

  原先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张鼎城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劲。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不过心里作祟,在接下来的阶段,每每他说起烟草的事情,以及调查的结果,他总是不自觉的频频的朝着陆辞亭的方向看了又看,生怕自己哪句说的谎,被他一下子看穿。

  等到后来张鼎城从陆辞亭的房间里走出时,整个人混混沌沌的,感觉腿都是虚的,迎面碰到走来的师爷,还未等他开口。

  张鼎城赶忙伸手将胳膊架在他的肩膀上,略带仓惶,“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回府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