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嘉闻的生活依然是平静且安定的。他曾有过很多不满与抱怨,对生活,对爱情,那些情绪曾在心底击起雷鸣阵阵,那些纠结与痛苦在心中呐喊。但因为那小小的、不足挂齿的插曲,他看到了李彦晞些许真心,或许是不常流露的,但却是无比真实的。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无数个寒来暑往的煎熬,千百个日日夜夜的挂念,屡屡想要放弃却选择的坚持,再次相见后心底隐隐的折磨······所有的一切,在那个让他惦念了七年的男人面前,都不足为道。

  他旋即想,其实故事的开端总是轻松而简单,而人又总是贪婪的。见到了便想着让人记住,记住了又想要在一起,在一起了便开始图谋别人的真心,想求个誓言与永远。其实,他一开始想要的,不过是重新站在这个男人面前而已。

  这么久以来,他早该知足了。更何况,李彦晞对自己又绝非完全无心,这点他终于看到了。

  由此以来,他安心许多。

  他想,做情人便做情人吧,其实什么都是一样的。总之无论何种关系,自己都是一样的眷恋着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对自己也是疼爱有加。既然李彦晞喜欢这样,那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临睡前,两人本是窝在一起看电影,李彦晞的手机突然响了几下,是个没存的号码。李彦晞却当即皱了眉头,整个人笼罩着阴郁。他心头涌起一阵烦躁,重重地将手机撂在一遍。铃声断了。不过两分钟,恼人的铃声却又响了起来,他的阴郁与烦躁变作怒火,气冲冲地从床上下去,接了电话,魏嘉闻只听到他一个满是不耐烦的“干嘛”,李彦晞便已推门出去了。魏嘉闻不知打来电话的人是谁,他心中思虑万千,身体不自觉地往刚刚李彦晞趟过的地方挪了挪。摸到了李彦晞残留的温度,心中才觉得实在了些。

  李彦晞挂死电话后,在阳台呆了很久,久到魏嘉闻几乎要睡着了,才带着满身的烟味儿重新回到卧室时。魏嘉闻感受到了李彦晞浑身的低气压,舔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去问刚刚是谁打来的,李彦晞却没什么反应。

  魏嘉闻霎时便没了睡意,他思忖着自己是不是不该问的?却听到李彦晞闷闷的声音说,“家里打来的。”

  魏嘉闻往他身边靠了靠,说,“父母吗?出什么事了吗?”

  李彦晞冷笑了几声,说,“没什么,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不用管。”

  魏嘉闻便不敢再说话。

  李彦晞过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我小时有个妹妹,很是聪明伶俐。”

  李彦晞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魏嘉闻一时没听明白,等了许久,李彦晞却没再开口。

  魏嘉闻不由得低头看他,问,“嗯,然后呢?”

  李彦晞声音很低,把头枕在魏嘉闻的肩膀上,缓缓开口,“她比我小一岁,我俩一起长大”说着他笑了一下,“她学习很好的,比我好很多。”

  魏嘉闻摩挲着他的手背,说,“嗯。那她一定上了北大清华吧?”

  李彦晞突然冷笑了两声,说,“没有。当初我读中学住校,有次周日回家才知道,她辍学了。”

  魏嘉闻滞了一下。

  “我爸是个中专生,照理说那个年代的中专生该有个好去处,可他蠢,又蠢又坏,灰溜溜的回了家,一辈子在村里过得窝窝囊囊。”李彦晞的眼神变得愈发阴狠,“倘若他没有富贵命认了也就罢了,可偏偏摆出副文人的腌臜气,满腹牢骚,整日吵闹,这也就算了,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庄稼活干得稀疏至极,连喂猪喂羊这种事都比不过旁人。我们家的日子,一贯是村里最差的。我跟媛媛十岁之前,连白面馒头都没吃过,啃煎饼啃到吐。”

  魏嘉闻心头一酸。他虽一腔热血的爱了李彦晞这么些年,却从不知道属于李彦晞的这些往事。想来在过去七年里,他对李彦晞的了解,便只是浮光掠影罢了。而这仅仅的几个缩影,便足以让他魂牵梦绕、多年不忘。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爸这幅样子,我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懒又刁。”他突然问魏嘉闻,“你见过街边儿张口闭口生.殖.器跟祖宗十八代的农村妇女么?”

  魏嘉闻刚想说他是见过的,却听到李彦晞接着说,“在我三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来没见过比她更会骂人的。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从不知道给孩子做个早饭,连咸菜都没炒过。那时我和媛媛还小,便只得拿个煎饼,在路上随便垫垫就去上学了。中午回家了,想吃口热乎饭,却仍是冷锅冷灶,一掀开锅盖里什么都没有。在家里找一圈也看不着她人,呵,你猜她在哪?准是站人家院子里跟人家聊什么边角料八卦呢。”

  李彦晞心头说起这些,心中仍是有气,深呼几口气才继续说,“那时我和媛媛还小。忌惮我爸妈骂人抽人,便只得她烧锅,我做饭,等到家里冒出菜味儿了,我妈也就回来了。”

  魏嘉闻不由得将李彦晞搂了搂,他摸了摸鼻子,试探性的开口说,“都······都过去了。苦日子都过去了。现在你不是过得很好么?”

  过去这么些年,李彦晞心里却仍是燃着邪火,几乎让他整个灼烧,事情若只是这样便好了。可生活却总是残忍无情,时时准备着将人拉下无间地狱。李彦晞狠厉地说,“过不去的。一辈子都过不去。”

  过了片刻,李彦晞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闭上眼修整片刻,喉结迅速滚动了几下,才继续说,“后来我念了中学,开始住校,媛媛便只能自己烧锅,自己添柴,自己做饭。媛媛个子长得矮,几乎才刚刚到灶台那么高,她只能搬个小凳子,站在灶前,好几次几乎要掉进锅里。”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眉头紧紧皱着,是如何都舒展不了的模样,“我常常告诉媛媛,再坚持一年,再过一年就可以去念中学,住校了也就好过了。”

  他的声音有不甘,也有愤恨,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可她没等到这一天就被迫辍学了。我从学校回到家,知道了这件事,跟我爸妈吵、闹,换来得却只有一顿毒打,媛媛拦着,他们就把我俩捆起来拿皮带一起抽。”

  “我爸妈懒,又懒又毒,每日只知道使唤她。媛媛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做饭、下田、洗衣服、喂猪、除草、挑粪······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的。只是累也就罢了,她还要面对我爸妈无休止的、难听至极的辱骂。干活是骂,不干活是打······唯有我每周回来的那一天,她才能稍微休息休息。后来我便想着,等我上了大学,等我工作了,便把媛媛接到身边来,日子总会慢慢变好的。”

  魏嘉闻虽不知道李彦晞的家庭情况,但相处近一年,他清楚的记得,李彦晞的生活中,没有走动多的女性亲属。甚至他连亲属都没有。他不敢去看李彦晞的眼睛,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几分。

  “可就连这样的期冀,她都没有等到。她的日子太绝望了,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或许对那时的她来说,死了才是解脱。她喝药自杀了。”

  魏嘉闻连忙低头去看李彦晞的眼睛,没发现泪水。他舒了口气,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他们仿佛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后悔惋惜都没有,只是不停地、不尽地找借口。”李彦晞心头的火再次燃起,“媛媛那时才十四岁啊。她的人生甚至还没有开始,就走向终结。”

  “我埋了媛媛。我本是恨极了他们,可却没什么法子,没有他们我没办法念书,更没法改变命运、安身立命,我只能曲意逢迎,极尽讨好之事才能换来那么一丁点的学费。那个家让我恶心,那两个人更让我作呕。我只想快点逃走,再也不回去。”

  说到这里,李彦晞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在这段时间算不上太久。我高中毕业以后,四处打工攒了第一年的学费,只身去了上海,后来机缘巧合下,赚了第一桶金,我给他们打了一大笔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魏嘉闻紧紧咬了两下嘴唇,他有好些问题要问,诸如当初你过得苦不苦、累不累,可这些问也是白问。怎么可能不苦?又怎么可能不累。他想问李彦晞那些无助的日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熬过去的,可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愿做那个掀开别人伤疤一探究竟的人,更不愿打着关心的旗号去观摩别人的苦难。可他真的好心疼,心疼到呼吸和心跳都是抽搐的疼痛。

  “你说,隔着一条人命,这事儿怎么过去。”

  李彦晞恢复了平常,再看不出刚刚的狠戾与愤怒,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淡淡地,“过不去的”,过了许久,他又重复了一遍,不似告诉旁人,倒像是劝诫自己,“嘉闻,这件事永远过不去。”

  作者有话说:

  那个十四岁喝药自尽的花季少女,是我素未谋面的小姑。 那个少年时代失去亲生妹妹的男孩,是我的爸爸。 故事大体是这样,却比这样更加的残酷可怕。 有机会我大概会给父母写个传记吧2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