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不欢而散后,李勇曾委托秘书向李韶华传达了重修旧好的意愿,并提出愿意在经济上向李韶华做出相应的补偿,然而这个提议却被李韶华一口回绝。

  后来,当周行之听说了那笔巨额财产后,不由得瞠目结舌,磕磕绊绊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当年他到底贪了多少啊?”

  李韶华对此只是冷笑,说,“当初他贪走的具体数字我也不清楚,但不会少于五千万。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想来这些年在海外四处投资置地,到现在几个亿的身家大概是有的。”

  周行之愣了一下,职业病似的算了一下盈利指标,才喃喃的说,“这件事儿就算这么翻片儿了,以后可别再想了。”

  李韶华笑了一下,说,“翻片儿了。原则性问题,没什么可后悔的。”

  李韶华突然往周行之怀里蹭了一下,说,“我跟你说过我妈咽气之后的事吗?”

  周行之皱皱眉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严肃地说,“没有,宝贝。”

  李韶华抬眼儿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出声,说,“别那么紧张。过去那么久了,再痛都觉不出了。”

  这话李韶华没骗他。那种痛彻心扉,那种肝肠寸断,早被风吹散了,只剩下没有感知的印象:他依然知道自己在哪个时点做了什么事,可回想起却不再觉得痛苦。

  他想,自己大概是走出来了吧。或许是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又或许是周行之的爱让他有了盔甲,又可能只是因为李勇的出现,让他对这些时光里的往事彻底脱敏。

  周行之却不信。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李韶华的双颊,总觉得怎么疼惜他都是不够的。

  李韶华接受了生活的残忍,可周行之却还没接受他的此生挚爱拥有的是如此贫瘠的人生。

  李韶华笑了一下,说,“2004年6月3号,我高中的最后一天。当晚,晚自习结束后,我收拾了书本回家,发现我妈喝了百草枯。我打了120,跟我妈一起去了医院。”

  “我妈在医院生生熬了两天,6月5号晚上才咽气,被抬进了太平间。当时医院里,有不少靠主持丧事谋生的妇女,带着我跑手续,办流程,赚个茶水钱。6月6号,她带着我,把我妈从医院的太平间拉去了火葬场。”

  “我当时还太小,挺懵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那个阿姨叫我做什么,我就麻木地、机械地做什么。戴孝衣,戴孝帽,火化,磕头······”

  突然李韶华像是觉得可笑一般笑了两声,说,“我其实是有两个舅舅、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的,但他们也都是煤矿职工。他们全都不信我妈是清白的,或者是不愿相信我妈是清白的。这件事总要有个出气包,总要有个接受全镇人鄙视和辱骂的。我爸跑了,就只剩我妈了。所以我没去求过他们任何一个人,求也是无用,他们肯定只当我妈是作秀。家里能拿出的钱,还有我妈学校看我可怜给的那1000块钱,全给了医院和火葬场。”

  “我太穷了,最后兜里只剩下几十块,殡葬工看我可怜,便宜卖给我了一个最破烂的骨灰盒,把我妈带回了家。挺惨的。”李韶华苦笑了一下,旋即摇摇头,说,“不过,我想,我妈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些吧。”

  周行之眼睛不自觉地便红了,却还强忍着泪水轻轻拍着李韶华的后背,说,“宝贝,没事了没事了。别想这些了。”

  李韶华却没听他的。自顾自地讲下去,“我昏昏沉沉的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我这才恍恍惚惚的想起来,第二天还要高考。”

  李韶华咬了一下嘴唇,接着讲下去,“我高中考了好多次县里第一,出事前老师常说,这孩子清北可以冲一冲,保底也是人大。”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高中的那些年,我是真觉得自己能去清华北大,没准儿学个数学什么的。不过现在想想,也幸亏没学数学。”

  他顿了顿,说,“可我心里太乱了,又太累了,高考的那两天,像没魂儿一样,只知道发卷子,写卷子,交卷子,再发卷子,写卷子······等到考完试,什么都不记得了。”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妈的同事来看我,帮我把我妈葬进了公墓。”

  周行之把李韶华拥在怀里,眼里的泪水啪啪的往下滴。

  李韶华摸摸他的后背,小声说,“你哭什么啊。早就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按理说,她应该葬进李勇家的祖坟的。可我想,她大概也不希望这样吧。”

  “安葬完我妈,那些阿姨给了我点钱。我拿着这些钱,隔天便去了北京,之后便再也没回去过。直到跟你离婚后的春节,我才第一次回去。”

  周行之怔了一下,将怀中的人搂紧了几分。

  “到了北京,为了攒学费,我什么活儿都干过。在工地上搬砖,一双手磨得全是水泡,最后水泡也磨烂了,成了厚厚的茧子。在饭馆里端盘子洗碗,从天明干到天黑。最后去了酒吧里推销洋酒,什么样的刁难和委屈都受过。”

  “后来,成绩出来后,清北人大是黄了,我就报了央财,学了财管。”

  “大一,我在酒吧里推销了一整年的洋酒。大二四处投简历,好在TE要了我,之后就一直在TE实习,到最后毕业,直接签了TE,一进去就是二级审计,慢慢地,自己接了项目,手头越来越宽裕了,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还买了车,攒下了钱。”

  “再后来,就遇到了你。”

  “早些年,我过得贫寒,这些年,我过得劳苦,但好歹也是全凭自己的本事过活的,人血馒头,我是铁定吃不下的。”

  周行之擦了擦眼里,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当初你一个人,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家,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无论未来怎样,总之咱们都会一起挺过去。”

  李韶华笑了笑,说,“自18岁以后,我最明白的便是及时行乐这个道理,可快乐不只来源于物质,更源自于内心的充盈。”

  周行之点点头,说,“我们有手有脚,有知识有经验,更有一技之长傍身,无论怎样,都用不着担忧,更用不着谁来赔偿谁来怜悯。我们固然可以选择接受李勇的钱财,可从那一刻开始,便失去了坦坦荡荡的快乐。”

  李韶华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说,“更何况,跟你在一起,便是我的快乐,便是我的人生信条。我再用不着多拿一分的不义之财。”

  再后来,一个周日的午后,他俩决定把李勇曾回过国的事情告诉警方。

  李韶华枕在周行之的胸膛上,徐徐地说,“警方能不能抓住他,能不能找到控告他的证据,是警方的事情。我们把这件事情如实报告,却是我们的事情。”

  周行之对此双手赞成,当天下午,便一起去公安局做了笔录。

  “结局怎样,我们无法决定。但至少现在可以问心无愧了。”

  周行之笑了一下,说,“现在,才是彻底翻片儿了。”

  “是的。现在才是彻底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