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怎么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冲床上穿着蓝白条纹、脸色煞白的男人说。

  李韶华的眼神徐徐从窗外移到门口,说,“你来了。”

  徐润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说,“身体舒服了吗?伤口疼得厉害吗?”

  李韶华眉头都没皱一下,说,“不疼的。”

  徐润叹了口气,颇为熟稔地说,“你这人就是这样,吃再多的苦也自己逞强,说句疼能怎么样?”

  李韶华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他,“说疼又能怎样,说出来就不疼了吗?”

  徐润耸了耸肩,“你真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了?”

  李韶华笑了笑,反问道,“难不成要演完这出苦情戏不吗。”

  徐润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下周就可以出院了。你自由了。”

  李韶华闭上眼睛,轻声“嗯”了一下,随即将眼神移回窗外,最后一片枯叶落了。

  李韶华是一个人出院的,索性没什么可带的行李,只是单单一个人。他没租房子,住在离公司最近的酒店里,没什么烟火气,也了无生气。

  他突然很想家。在医院时总知道那不是家,而此时却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无家可去。

  少年时代的家早被他抛在脑后,而与周行之的家也已被他白白断送。

  他刚做完手术,久坐不得,只得躺在床上,任由思绪将他埋没。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一个家。

  可他再没有机会了。

  他已亲手堵上了所有回家的路。

  春节期间,李韶华迎着北京城区七零八落的摔炮声,坐上了回故乡的高铁。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是十三年还是十四年没回来了,以至于走出高铁站的瞬间,竟觉得这城市陌生的像不认识般。

  不过,他对徐州城也确实不熟悉,无论是十四年前,还是现在。

  他的故乡自然不是这座三省通衢的铁路城市,而是沛县一个依托煤矿建立的小镇。

  西屯镇因矿而建,最后又因矿而散,当他像高铁站旁漫天叫价的出租车司机报出这个地名后,司机甚至眼神露出一阵迷茫,直到最后李韶华说,“就导航西屯镇中学家属院吧。”

  司机瞥了他一眼,如言将地址输在百度地图里,最后口中念叨着,“大过年的,去那个鬼地方干什么。”

  李韶华脸色暗沉,顿了半秒便闭上眼睛,缄默不语。

  司机瞧他一副不愿搭话的模样,便不知口中嘀咕了些什么,发动了汽车。

  李韶华觉得自己睡了好久,隐约中仿佛回到了那个阴冷而古怪的家,周遭是酒精和香烟的气味掺在一起,让人犯呕。

  再睁开眼时,这个破败的中学便跳进眼里了。他给了司机五张票子,下了车。

  这学校几十年没什么变化,泛旧的红底儿匾牌,里面是破了洞的红旗,左右两侧是两个临近危楼的、灰顿顿的教学楼。

  他站在其中一个教学楼下看了许久,最后绕到了学校最里面,这是教师家属院,也是承载了他人生最痛苦的三年的地方。

  他下意识的踏上楼,楼道里满是灰尘的味道,让他不禁打了两个喷嚏。

  他停在三楼的门口,那是他的家,这点他确定无疑,门上的砍痕还在,错不了的。

  他想敲门,却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十几年没住过人了。

  他瞅了眼木门旁的奶箱,伸手去抓之前放进去的钥匙,却什么都摸不到。

  这么些年过去了,就算钥匙还在,恐怕也早就锈的不能用了吧。

  他坐在楼梯口,无限的放空着,对门儿家的叔叔阿姨也该当爷爷奶奶了吧,此时该是合家团聚,阵阵菜香正顺着四下透风的木门飘进李韶华的鼻子里,他突然想,是不是该敲门给他俩拜个年呢?却又觉得自己多年未归,猛地出现大概是惊吓大于惊喜吧。

  突然一双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有些难为情,一边起身一边说,“我这就让开——”

  “韶华,是韶华吗?”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声声砸进李韶华心里。

  李韶华低着头,不敢动弹,也不敢看他,心却在猛地颤着,仿佛就要跳出胸膛。

  男人弯**子,盯着李韶华的脸,突然松了口气,说,“这么多年,你没事就好。”

  李韶华突然抬起眼来,面前的男人肤色偏黑,脸上生着一条条的皱纹,像是蜿蜒的虫,在他心里撕咬着,折腾着,叫嚣着。

  李韶华咬紧了嘴唇,身体僵硬的像坐在这里十年的雕像。最后他叹了口气,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阿进,我不怪你的。你没必要这样”

  阿进显然一愣,随即是有些干瘪的笑,他搓了搓手,对李韶华说,“嗨,没,没事,我都知道。现在我知道你,你过的好就行了。”

  李韶华点点头,看着那男人身上的白色油漆点子,一时间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阿进突然想起什么,从兜儿里掏出把小巧的钥匙,说,“你以前放在奶箱里的钥匙我拿出来了,之前那把早就不能用了,这是我后来换的······”

  李韶华看着鞋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进赶紧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转了两周,最后使劲往外一拉,对李韶华说,“快,快进去吧。我时常过来坐坐,里面是干净的。”

  李韶华不敢再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起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客厅里只放了一张沙发、一张茶几和一个没有电视的电视柜,两间卧室是向阳的,一间是父母曾经的卧室,一间是他自己的。

  李韶华没敢走进去,只是坐在沙发上,死咬着嘴唇。

  阿进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说,“韶华,你别怕,我就是想你了才过来坐坐。”

  李韶华的眼睛闪着层水,最后只是咬紧牙关,对阿进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来了。”

  阿进深深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说,“好。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李韶华很想对他说,其实他过得一点都不好,甚至一点都不比当初住在这间阴冷的屋子里时好,可路便只有这么一条,他没资格说不。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过得很好。”

  阿进扯了个不算好看的笑,最后用粗糙的、满是茧子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向前看。”

  李韶华点了点头,却没再看他,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当年李韶华的父亲身为西屯煤矿矿长,却在煤矿枯竭的时候私吞了所有工人的分配金,一个人扬长而去逍遥法外,只剩下他做中学老师的母亲和尚在读书的他留在家里,母子俩以泪洗面。

  李母卖了家里的房子和所有能卖的东西填补窟窿,只留下一间学校分的家属房,跟李韶华住在里面,却仍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阿进是李韶华那时最好的玩伴,甚至玩伴二字远不足形容他二人的关系。分明是未曾表白的爱恋,和人之初的青涩体验。

  阿进的父母都是西屯煤矿的双职工,因为李父的贪婪分文未得,被逼无奈只得几次三番上门讨债。而当年上门逼死李母的,就有阿进的父母。

  那是李韶华高考的前夕,一个颇具威望的工人吆喝了十几位工人代表一起上门向李母讨说法,李母既不知道丈夫的下落,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补偿,只得一遍遍的道歉,一遍遍的流泪。

  他们一直闹到半夜才走,还搬走了电视柜里的黑白电视和一个小猪储钱罐。

  当晚,李母便喝了百草枯,等李韶华回到家时,人已经要不行了。

  李韶华记不清自己当初是怎样把母亲送去医院,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这段记忆仿佛因为太过痛苦而自动封存,只留下几段残缺不完整的印象,无论怎么回忆,都带着雾里看花的模糊。

  他麻木的将母亲火化,麻木的办着后事,又麻木的参加高考,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从此再没踏足过西屯镇一步。

  阿进后来无数次找他,向他道歉,向他求饶,却最终没得到一个原谅。

  其实他们的故事里,又何曾有谁可以原谅谁。只有白花花的尸骨,与隔了时光的往日黄昏,无论说什么,都是枉然,不如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