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李韶华半躺在床上,抱着电脑看报告,周行之清扫完垃圾走进来,瞧李韶华的眉头越皱越深,心里有几分不自在。他坐在床上,问,“怎么还看?快休息会儿吧。”

  李韶华现在是事务所里的高级经理。每一份报告都由小组负责人出具,然后经由项目经理核对,最后则会到高级经理这里最后审查。很多高级经理都把检查报告的指责全权托付给项目经理,而李韶华却不假人手。这点让整个事务所的人都很是钦佩,同时又心惊胆战。

  李韶华抬眼瞥了一眼周行之,说,“这报告你看过了?”

  内资所不比外资所,虽不及国企央企银行般的等级森严,但高级经理与项目经理之间,也算是泾渭分明。

  周行之做李韶华的下属久了,一听他说起工作还是会下意识的僵硬几分,可五年的磨砺又让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摆布的初生毛犊。他顿了顿,把电脑从李韶华身上拽走,带着少见的强势和不容拒绝,说,“快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李韶华没反抗,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为他好的事情上,他总算学会了顺从。

  周行之趟到床上,伸出胳膊示意李韶华来自己怀里,李韶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进去,随即周行之用胳膊将他整个圈起。

  常年从事审计行业,李韶华养成了24小时开机的习惯。起初刚在一起时,每次被电话吵起来,周行之总会一板一眼的对他讲,“本来下班就晚,回到家就别工作了。”

  李韶华则会冷哼一声,说,“嫌烦自己睡去?”

  后来,周行之自己也升了项目经理,渐渐业务繁忙,逐渐明白了李韶华当初的压力和责任。但饶是如此,他依旧每晚手机静音,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怕影响李韶华本就少的可怜的睡眠。

  周行之听着李韶华的呼吸逐渐沉重悠长,伸出手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打开微信,第三个对话框是陆琦发来的。

  周行之看着这个对话框,思绪回到刚进事务所时做实习生的光景。

  他出生在高考大省,拼尽了全力也只去了个普通院校金融系读本科。心有不甘的他一门心思考上财的研究生,可惜天不遂人愿,白白浪费了整整一年的努力。

  考研结束后,他别无法门,家庭条件不允许gap一年二战上财,只得四处投简历,带着些背水一战的孤勇,过五关斩六将进了第一大内资所TE事务所,被分配到李韶华带的项目上,不远万里千里随他迢迢去了成都的项目。

  在项目上,他认识了同为实习生的陆琦。那时候的陆琦,正是他最羡慕的那类人,上财的本硕,大城市的出身,且是个极其漂亮的Omega,无论在哪都属于风光无限的那类。

  许是天之骄子的自持自傲,当得知项目经理只是个Beta时,陆琦眼中的不屑简直可以溢出来。

  周行之对此百般无奈,却又无从劝阻。再好的关系,倘若涉及到二十几年的习惯和秉性,也是没法子帮忙改正的,更何况那时他自觉与陆琦是云泥之别,怎敢劝阻。在这点上,周行之从不自作多情。

  李韶华自然知道陆琦的不屑一顾,可素来的教育和Omega保护法让他不好拿陆琦开涮,只得一肚子火窝在心里,心道,不过是个实习生,到时候项目结束不留用也就罢了。

  陆琦后来又不知从哪位前辈那里,得知了李韶华这些年做过的荒唐事,每每面对李韶华,白眼都快翻上了天,却总也得不到个回应。

  在这点上,周行之都很佩服李韶华。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竟能容忍这么久。

  再后来,他们组实在忙不过来,便开始着手招新的实习生。李韶华一个人管着近三十人的团队,无暇顾及这种小事,便让周行之和陆琦发广告招人。

  周行之一周收了几百份简历,从985两财一贸的硕士到普通的本科生应有尽有,能放心选的却寥寥无几。

  最后,他费了半天劲,排出来了前五名,拿给李韶华过目。

  李韶华看了眼电脑里的五份简历,对周行之和陆琦说,“你们fail了两个国家会计学院的研究生,二十三个top十高校的本科生,以及十几个留学生,能告诉我,你们在选人的时候,拿的是什么标准。”

  周行之和陆琦当时拿不准李韶华的秉性,听到这话后皆是一愣。

  周行之踟躇片刻,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是选以前实习过的,一过来就能干活的。”

  李韶华点点头,说,“这就是学生思维和职场的不同之处。”

  李韶华转了转旋转椅,面向他俩,徐徐说,“你们读书时,会很在意自己的学校、学历,以及成绩,孜孜以求,把分数和名校光环看得极重。这没有错,这只是当时的你们最正常不过的反应,也是你们最能把握和抓住的东西。”李韶华顿了顿,接着讲,“但这些又都只是阶段性的。当你们跳出校园,逐渐由学生思维转变为职场思维后就会发现,你以前在意的那些东西,其实根本没那么重要。学校和学历的确是找工作时的考量因素,但绝不是最关键的所在。”

  李韶华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公司要的。永远能干活的人,就像当下的你们,比起有着名校光环的学生,你们更想要的是能替你们分担工作的伙伴。”

  李韶华将椅子转回去,目光重新回到屏幕前的Excel中,轻声说,“极少有学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招聘市场和求职市场是永远不match的。永远有大把的名校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又永远有公司招不到合适的新人。”

  陆琦对李韶华的说辞有些不屑,说,“都想要有经验的,不给新人提供岗位哪来的经验。”

  李韶华端起杯子,抿了口水,说,“你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招到称心如意经验颇丰的实习生,大多数人无暇广撒渔网或是没能力挑挑拣拣的企业,总是会招那些初出毛犊的小白的。”

  陆琦不说话了。

  李韶华看了看周行之,少有的温润,“所以呢,有些执念,也只是执念罢了。过了那个阶段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哪所学校能助你一步登顶,也根本没有不走哪一步路不做某个选择某个决定就会人生完蛋的说法。”

  “所以,人生真的很艰难,无论怎么走都这么艰难,无论走哪条路都那么艰难。你必得每一步都脚踏实地,每个阶段都全力以赴。”

  李韶华当初的话,虽不至于振聋发聩,却是一剂良药,让他走出了考研失败的困顿、自卑、迷茫与遗憾。

  他终于抛下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名校情结,接受了另一条路。

  时至今日,他终于到了李韶华当初的年纪,褪去一身的稚气与青涩,在这红尘中摸爬滚打了五个年头,还在两年内,连升两级,在无数竞争者之前坐到了李韶华当初项目经理的位置。

  他循着自己爱人的脚步,坚定且踏实的走着自己的路。

  谁说他们不是良配,他们明明最般配不过。

  想到这里,他看向身侧熟睡的男人,心中一片柔软。

  随后,他点开陆琦的对话框,上面写着:我的报告李总看了吗?

  周行之停顿在这个对话框上。

  如果不出意外,陆琦过完这个年审就可以升项目经理了,他紧张也是应该的。不仅是他自己,就连周行之都替他捏一把汗。

  陆琦今年的报告问题百出,周行之虽替他看过,却仍担忧有问题被李韶华揪出来。

  一面是一起进公司的好友,他不忍陆琦职场受挫,可另一面又是自己尊敬又深爱着的恋人,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让李韶华放松标准饶他一马。

  他知道,李韶华不会的。

  李韶华是个对待自己极为严苛的人,与此伴随的是他对后辈虽不及对自己苛刻,但在很多下属眼中仍是个不折不扣的顽固分子。

  周行之曾不止一次的听人在洗手间里对李韶华评头论足,最后一定附加上一大段对自己的同情。

  他性格内敛,是个不喜言谈又不愿与人争执的人,所以在外人看来,他是个沉闷无趣又老实巴交的形象,因而推断出的,是李韶华绝对的压制与强势。

  然而事实也算是如此,他极少跟李韶华吵架,大多时候都秉持着容忍、宽容的原则,而他最后的底线是李韶华自己。

  很多年前,或者准确的说,是认识李韶华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跟Beta在一起,没想过自己会用肉体凡胎对抗性别的天生吸引,更没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Beta放弃做父亲的权利。

  但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的为李韶华做了。

  他时常想,自己对李韶华,是克制了所有天性后,留下的最纯粹而洁净的爱情,所以他格外珍惜。

  他笑了笑,在陆琦的对话框中回复:他休息了,还没看。随后,将手机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