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柚放下汤碗, 眼泪却止不住。她只得低垂着脑袋,把头埋在双手交握的手背上。
“原因。能给我个原因吗?”
“当然。”晏柠西调整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悲伤, “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吗?”
“……”明柚心里一惊, 难道不是在何欢的婚礼上?
“今晚十二点之前你不来,我就随便找人了。我从来没有逼过你,但今天, 我想逼你一次。”晏柠西顿了顿, “这段话,你也还记得吧?”
明柚只觉得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她何止记得。
那是她发给何欢的消息。
“何老师婚礼前夕, 是她请求我去酒吧看住一个女孩儿。事出突然,又事关女孩子的清白, 容不得我拒绝。
“为了不引起你的怀疑, 不让你对我抗拒, 我还特地找来了齐雪歆当掩护。所以,我们那晚在酒吧的遇见, 并不是你以为的偶然事件。
“婚礼过后, 你找各种各样的蹩脚理由接近我, 假装喜欢我, 又扬言要追求我,为的是什么,我一清二楚。
“我没有当即揭穿你, 一是因为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 二是因为想拿你当学生心理分析案例, 三是因为,我很好奇女生和女生之间在感情上会产生什么样的, 有别于友情的化学反应。
“正如你说过的,海清河晏,亦需及时行乐。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有正常的生理需求。你长得这么好看,对我也百依百顺。我贪图你的美色,久而久之也贪图你对我的偏爱,跟你接吻上.床不过就是一时享乐。
“关于性,我也得感谢你,给了我很不错的体验。
“近期我也时常在想,要不要再骗你一段时间,但我对你的新鲜感已过,似乎再骗下去也没什么必要了。
“我就是个冷漠又虚伪的人,对待任何人或事物,理性永远大于感性。
“你见过我父亲,他顽固、守旧且传统,是不可能接受我跟女人在一起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学生,一个大手大脚花着父母的钱,任性幼稚,傲慢自私,不知人间疾苦的…啃老族。
“陪一个孩子长大,代价和成本都太大了,那是为人父母该做的事。而我需要的,是一个更成熟更稳重更有担当更有经济实力的可以依靠的伴侣。
“你,并不符合条件。
“明柚,应付你,太耗时间了。我27岁了,必须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说到此处,晏柠西停了下来。
连忙偏头擦掉眼眶即将掉落的泪水,离座进了卧室。
明柚一直未抬头,晏柠西所说的一字一句,化作洪水猛兽朝她扑过来,将她逼进了死路,渐渐窒息。
得知真相的她,被羞辱到尊严尽失。
再无眼泪。
被晏柠西当做跳梁小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事实,让她的情绪从自艾自怜转为了愤怒。原来在晏柠西眼里,她不是她的骄傲,而是一无是处。
几分钟后,晏柠西把一个纸箱拿到她桌前,语气平稳得像一个置身事外者。
“这是何老师寄存在我这儿的,里面装的东西,你应该都认识。婚礼那天我帮你转交过一回,今天也帮何老师转交一回。还有一句她让我带给你的话,你也很熟。她说——物归原主。”
明柚抬起了头,脸上已不见泪痕:“晏老师,你说我该夸你心地善良,还是该夸你演技好呢?”
“随你怎么想。”
“随我怎么想?”
明柚愤怒至极,看都没看就将盒子推到了地上,连带着她手边的汤碗也一并摔碎。
她站起身,怒极反笑道:“好啊,很好,既然大家从一开始就都是在逢场作戏,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愧疚的了。虽然被人玩.弄还一厢情愿当舔狗,是我愚不可及,但我也没什么损失。世人不都说了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幸摘了晏老师这朵无数人垂涎欲滴的高岭花,拿尊严换晏老师这么美味可口的身体,这笔买卖,我觉得相当划算。”
虽然对明柚发怒后的反唇相讥早有所料,但听了她的用词遣句,晏柠西还是被刺激得脸色煞白。
“晏老师怕了?”明柚逼近晏柠西,呼吸打在她的鼻尖,“是不是我装乖装久了,晏老师都快忘了我的本性就是个疯子?”
晏柠西后退一步,明柚却死死勾住她的腰:“你做你的打算,和跟我上.床,其实不矛盾的。反正你都是我的人了,做一次做两次有什么区别?在你找到理想的伴侣之前,我仍然可以随时随地满足你的生理需求。你自己也说了,我技术不错……”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明柚脸上。
明柚从失控边缘回神,她在晏柠西的眼里,看到了曾经在何欢眼里看到过的——惊恐、羞愤、失望。
她松开晏柠西,一拳打在右手边的墙面,想用身体的疼痛来驱散体内那只冲出牢笼,正发了疯在狂啸的恶魔。
晏柠西打完就后悔了,她心痛不已,却只能冷冷地看着明柚。
“你走吧。你留在公寓的物品,可以现在拿走,也可以过几天我打包给你寄过去。明柚,作为成年人,好聚好散,我们都体面一点好吗?”
“体面?你让我怎么体面?!”明柚狂吼,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她没有再疯言疯语,而是泪眼婆娑,近乎哀求地抓住晏柠西的衣服:“对不起,晏姐姐,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为我对你撒过的谎道歉,为我对你发过的脾气道歉,为我刚刚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道歉……晏姐姐,我病了,我好像又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是真的想说那些话来侮.辱你,我是…我是无心的,你原谅我,最后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明柚却像没有听到似的,哭着乞求:“我混蛋,我不可饶恕,你生气是应该的,要是还不解气,你再打我几下。”
她抓着晏柠西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晏柠西受惊般地挣脱:“明柚,你别这样。”
“过去这半年不算。晏柠西,求你了,我们重新认识,重新做约定,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任性幼稚、傲慢自私,我都可以改,我已经在改了,齐老师可以作证,我妈可以作证,还有希芮,还有高欣欣,她们都可以作证……
“我马上就毕业了,我不是啃老族,我可以自食其力自己挣钱。你不是希望我考进电视台吗?我还没告诉你,主持人大赛金奖还有一个到京平电视台实习的机会。八月份,八月份我就去京平电视台实习,我努力把握机会,争取留在京平,这样够不够,够不够……”
晏柠西心都碎了。她张手拥住女孩,拍着她,欲语泪先流。
明柚以为自己又迎来了转机,紧紧回抱住晏柠西哭笑道:“你原谅我了是不是?你只是想逼我考电视台,故意做这些来激我对不对?”
沉默了一会儿,晏柠西擦干眼泪,无情地将女孩推离了怀抱。
她看着女孩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明柚,从一出生我们就是两个世界无法相融的人,我和你的家庭背景,我和你的朋友圈子,以及我和你的价值观,天壤地别。我真的没精力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再陪你演戏了,你也不要再犯贱了,放过我好吗?”
明柚闭上眼。
是啊,演戏。
是啊,犯贱。
明明是她自导自演的戏,明明她和晏柠西都是在演戏,为什么晏柠西演完就能出戏抽身,自己却出不了戏了?
一定是自己用力过猛,才导致用情过深。一定是自己缺乏母爱,才有了恋师情结。
对何欢的依赖,对晏柠西的依恋,就是一种病态循环。
“这儿的东西我都不要了,麻烦晏老师扔了吧。”说完这句,明柚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握着把手开了门的瞬间,又想到什么,回身往卧室的方向走来。
晏柠西伸手拦住她:“车钥匙在齐雪歆那儿,改天我会让她联系你归还。”
真真假假,失魂落魄的明柚顾不上,脚下踢到陶瓷碎片,回忆如潮涌。她蹲下.身,一片一片地去捡。
锋利的碎片割破手指,眼泪和鲜血从她的身体里一同向外流出。她仰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晏柠西:“晏姐姐,疼。”
可曾经细心为她包扎伤口的女人,再也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无视掉晏柠西弯腰递过来的纸巾,她把受伤的手指含进了嘴里。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眼泪和血液搅和在一起的味道。
慢条斯理地把陶瓷碎片扔进垃圾桶,又一件一件捡起散落一地的快递盒,女孩抱着纸箱背对晏柠西,声音已不再悲戚:“如果能回到酒吧那晚重来一次,晏柠西,我不会选你,更不会跟你走。
“你说要我放过你,我有什么资格放?你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不是吗?”
女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寓。这次,没有再见。
……
公寓外,明柚在无人的楼梯间蹲坐着。脑袋埋在膝盖,泪水打湿了衣袖。
由她和晏柠西两个演员主要的悲喜剧,落幕了。
多么荒唐的一出戏啊。
她为了演好这出戏,用尽全力活在阳光下,朝着繁花似锦的净土努力生长,却在中途就被宣判了“死.刑”。
她冤吗?
不。
是活该。
老师这种最会循循善诱的生物,也最擅长蛊惑少年人的心。是她重蹈覆辙,错信了晏柠西的温良,先缴械投了降,那她就该自食其果,打碎牙齿和血吞。
许久之后,她抱着纸箱下楼,拆掉快递盒,将其全部交给了门卫室:“这些都是新的无人认领的物品,如有业主需要,就送了吧。”
明柚打车回了家。
家里没人。姥姥过完年就被杨老三接走了。
明柚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一盒过期的药被她翻了出来。一粒又一粒,整整10粒被她塞进了嘴里,直接咽下。
可吃药远远不够。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脸上未消的掌印,想到晏柠西的绝情,下一秒,镜子里仿佛出现了晏柠西的脸。
一张,正在嘲笑她愚蠢的脸。
镜子,应声破裂。
紧接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伸向了柜子,伸向了衣帽架……
女孩从一地狼藉中找到了手机,屏幕上已爬满了形似蜘蛛网的裂纹。
在裂纹中,她含泪点开了置顶的那个头像,按住语音:“晏柠西,我要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爱你'这句话,也是谎话。”
用谎话来掩饰真话,是女孩能为自己保住的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