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县令。”

  昏暗的屋子里, 有人举着火折子,照亮周围的一方地方,从架子上拎起一件外衣, 递给他,“劳烦你穿件衣服, 咱们说两句话。”

  衣服兜头罩下, 李县令憋着一股气,恶狠狠地穿衣服, 穿鞋。

  又一伸手夺过亮在他眼前的火折子, 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等到烛光充斥在屋子里, 他这才看清楚吵他清梦的不速之客——

  还是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眉目舒朗, 一左一右的那两个,一个眉清目秀,一个五大三粗。

  但无一例外,都很像练家子。

  看完了这三个人,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算了, 完全打不过。

  李县令姓李名为, 今年四十有三, 虽已到了不惑之年, 然而仕途上对比昔年同榜之人,却是勉勉强强。

  不过他这人有一点很好, 不挑,容易满足, 所以即便听说同窗好友大多都升到了三、四品, 他却依然还是个七品县令, 也没觉得有什么失落的。

  这一点表现在处理官场事务时,就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对于夜半突然出现在自己卧房中的这三个人, 他也好像司空见惯一样,抬手往厨房那边一指,“米缸里还剩一碗米。”

  说完,也不理会霍玄三个人古里古怪的表情,捂嘴打了个又大又长的呵欠,和衣就想重新往床上倒。

  “哎!”

  侯泰一把把人拽回来,“话还没开始说呢,你说米干啥?”

  李为被拽的一激灵,也有些生气了,“行行行!灶上锅里还剩一个肉包子,那是我留给自己明天吃的,你们也拿走分了吧!”

  见侯泰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只好咬着牙一脸肉痛的又补了一句,“我院子里那只老母鸡你们要是看得上,也抱走算了!”

  霍玄在一边听着他三句话不离吃的,只觉得熟练的让人心疼。

  也不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打劫”过他家,才能让他毫不迟疑的说出一连串这样的话来。

  想到这里,他先让侯泰松了手,然后自己走到李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我不是来管你要粮食的。”

  “那你来干什么?”李为面露难色,“我的俸禄都好几个月没发了,你要是实在想要钱……”

  他继续破罐破摔,“那你把我杀了吧。”

  霍玄失笑一声,“我杀你干什么,你放心,我们呢,既不是来管你要粮的,也不是来抢钱的,更不是要你的命的,现在你可以和我好好说说话了吧?”

  李为呼出一口气,看着这个来头应该不小的俊朗年轻人,问,“你想说什么话?是谁派你来的?庞智?还是朝廷?”

  在霍玄去找李为的时候,乔苏苏也悄悄起了身,小心地避过那老仆的耳朵,也没有提灯,一个人悄悄去了后院。

  尹家的宅子不小,当初也辉煌了不短的时间,虽然如今只有一个老仆在打理,许多精细之处都顾不上太多,但也没让这宅子有多破败。

  尹氏当年住的院子在主院之后,当年修建的时候,应该也花了一番心思,从院门进去,就是一片连廊,中间人工挖凿了一个小池子,上面架了一座小桥,又延伸出一个小亭子。

  另一边是花树,石桌,并一个秋千架。

  中间是小而圆润的碎石,蜿蜒铺成一条曲径。

  在月色的照耀下,空寂的小院蒙上一层轻纱似的柔光,久无人住的院落冷清中透着一股阴森,又因为没有灯火,更添了一分诡异之感。

  甚至连每一扇窗,每一扇门,都好像一张张血盆大口,要将打破这一份幽静的人吞下去。

  乔苏苏站在长廊下,虽然心中也怕得要命,但她却并不想跑开。

  这里……

  就是她母亲自小生活过的地方啊。

  她看着院中的草木竹桥秋千,想象她的母亲在这院子里笑闹,站在小桥上喂鱼,坐在亭子里抚琴乘凉,闲时大概就会坐在秋千上,荡起来,一天就悠悠地过去。

  听老仆说,她母亲曾是城里有名的美人加才女。

  当初及笄时,也惹得城里城外的殷实之家求娶,前来的媒人多的甚至能踏破尹家的门槛。

  如果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自然的进行下去,她的母亲或许会觅得一位良人,出嫁时有红妆十里,将来夫妻和睦,生活美满。

  但是她父皇的到来,打破了这个未来。

  尹莱只有她母亲这一个女儿,族里也没有成器的晚辈,为了让尹家能辉煌下去,尹莱亲手将女儿送到了皇帝身边,顺理成章的绕过繁琐的选秀流程,直接将女儿送进了宫。

  他想的简单,觉得凭着才貌双全的女儿,就一定能在后宫步步高升,宠冠六宫,连带着他这个父亲也能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却不知道皇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帝王的宠爱,也像一阵风,来去都快,抓也抓不住。

  乔苏苏叹了两声气。

  随意地拣了一处栏杆坐下。

  而后又鼓足了勇气,穿过院中碎石铺成的小路,走到正房门前。

  门窗上糊着的窗纱早已经褪了色,有些地方破了洞,月色从破洞里透进去,形成一条一条的光柱。

  她伸手在门上按了按,而后稍稍用了力,一推。

  门开了。

  尘封的味道透出来。

  她让门完全敞开,而后一步一步轻轻地踏进去,就像是害怕惊扰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

  进门她便顺势往左边看,左边是以一个月洞门似的屏风架隔出的一间屋子,月洞门两边延伸出去的是多宝阁,上面还摆着不少小玩意儿。

  帷幔全部拢着,里间放着书桌书柜,想来便是她母亲从前的书房了。

  书桌上还摊开放着些纸张,月色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书桌上,那些轻纱似的光也柔成了一团,照着上面的东西。

  一支笔还随意地搁在笔山上,似乎笔的主人只是累了,待稍稍歇一歇,又会回来继续写写画画。

  镇纸压着的纸已经泛了黄,上面寥寥几笔,画的并非花鸟虫鱼,而是大漠孤烟。

  乔苏苏好奇起来,余光里瞥见书柜里摞着的书卷,便想抽出几卷来,看看母亲从前喜欢看的是什么内容。

  才一转身,忽然感觉身旁似乎有些异样。

  她狐疑的转头去看,就看见一个人立在对面,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是一直盯着她看了好久。

  背脊一阵发凉,她只觉得毛骨悚然,所有听说过的荒野志怪此时全都涌上了脑子。

  手脚也瞬间跟着发软,她又惊惶,又不知为什么挪不开目光。

  好在她离着门边不远,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出去时碰乱了多少东西,只逃命似的奔出房门,头也不敢回的低头往小院外面跑。

  身后总像是不远不近的响着脚步声,夏夜里虫鸣阵阵,这时候也仿佛变成了呜咽。

  一颗心“通通通”的跳成了一团,眼前的路也好像没有了尽头,正慌不择路间,她突然听见有人压着嗓子,低低地喊她一声。

  “乔苏苏!”

  这一声吓得她仿佛头皮都跟着炸开了,脚下一绊,她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上。

  她慌得根本没去留意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只抬手挡在眼前,声音都是抖的,“别过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倒更近的贴向她,肩上也突然变得一暖,那东西似是又轻轻揉了一揉。

  “是我,霍玄。”

  她在霍玄的搀扶下,茫然的抬起头。

  “我回来了,”霍玄慢慢将她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在她耳边问,“别怕,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