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有人会想到，在皇帝的座位之后，屏风之旁, 竟然还藏着一位长公主。
宫里的长公主……不是都已经出降了么？
哪里又来了一位长公主？
联想起皇帝刚刚说的长公主祈福归来的话，有人便开始猜测, 是不是那位即将被送去北然的和亲公主, 已经从宗室里选出来了？
可……这位新皇不是最痛恨以和亲换和平，只要看到这样的提议, 都会驳回的吗？
当初皇帝还因为这件事, 和太后闹了不和, 最后以太后退让一步而告终。
这样想着, 席间众人不约而同的就将目光落向了屏风那边。
屏风后的乔苏苏捏紧了酒杯。
她没想到，虞子由竟然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让她表态。
然而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违背虞子由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感到悲哀。
霍玄也在看屏风之后的身影。
他不是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虞子由才问了他是否娶亲, 却又不等他回答, 紧跟着就提起了长公主。
甚至还当场定了长公主的封号——武承。
进京以后, 他陆陆续续听说了很多事情, 其中就包括，新皇登基之初, 曾在一日之内赐婚无数长公主，并让她们于同一天出降。
而那些驸马的人选, 无一例外都是武将。
他也是武将。
想到这里, 他的目光从屏风之后的人影上移开, 重新看向虞子由。
年轻的帝王端坐在龙椅上，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皇帝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压下去。
天子居于京师，而他的活动范围都在边镇，哪里有机会见过皇帝？
再然后他垂下眼帘，趁着屏风后的人还没有出来，先抱拳行礼，回答刚刚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回陛下，臣在家中时，早已——”
说到后半句，他猛然顿住。
他看见了屏风后走出来的人。
褪去了他曾经熟悉无比的娇弱，也没有了那种胜券在握的狡黠，她换下荆钗布裙，换成锦衣金钗加身，一出场，就仿佛吸走了四周所有的光。
却又将这些光织成一个网，密不透风的罩在她周身。
霍玄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那是与他朝夕相处过的，与他已有白首之约，却又忽然消失不见，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吝啬于留给他的——
他的妻。
乔、苏、苏。
霍玄的呼吸重了起来。
与霍玄突然之间的失态相比，乔苏苏明显要镇定许多。
她从屏风后面出来，冯铮跟在她身后，恭恭敬敬端着要敬给霍玄的酒。
在来到霍玄身旁时，冯铮轻咳了一声，提醒这位看长公主看到失态的莽武将。
“霍将军，请。”冯铮示意霍玄回到自己的席位。
霍玄深吸了一口气，僵硬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乔苏苏的脸上，一丝一毫都不想再错过。
那两道视线灼热，能想象到视线的主人激烈的心情，乔苏苏没有回看回去，始终将视线保持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
等走到霍玄身边，她就好像第一次见到霍玄一样，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只稳稳地从冯铮手中端起盛满酒的酒盏，递给霍玄。
金制的酒盏盛满琥珀色的酒，不似边镇上的刀子酒那般浑浊，
柔荑似若无骨般攀在杯身，像在耀眼金色中嵌入一点莹润的白。
霍玄看着杯盏，微微垂眸，视线轻而易举就落在那双手上。
他知道这双手握上去有多么的柔。
视线又低错一点，落在她略有些不正常的红晕的指尖。
如今尚是春寒，即便洛阳不像边镇那般冷，也绝不暖和，她的手一定还是凉的。
事实就如他所料，当他接过酒盏，不期然触及她的指尖。
那指尖上的凉意就像一颗细密的冰粒，瞬间融在他皮下纹理中，使他的灵台保持了一瞬的清明。
这一点短暂的交汇，让他沉寂已久的心终于再次跳动起来，怦怦怦的在腔子里撞击。
同时又有一种失落像藤蔓一样顺着心里的裂缝攀爬上来，缠得他透不过气。
假的。
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她就没对他说过实话。
她根本不是乔家的孤女。
她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
如果说从前他与她之间只是地上的草和树上的叶子的关系；
如今的他和她，就像地里的泥和天上的云！
他怎么敢在已经用光了所有运气得到过她的垂怜之后，还妄想攀折下她！
心里这么想，心里努力撇清关系，可视线却依然贪婪的追随她的身影，看着她重新消失在屏风之后。
烛火的映衬将那道身影刻画得清晰许多，他慢慢收拢五指，循着记忆重温她指尖的温度。
却也是在这个时候，龙椅上的人面带微笑地叫住他。
“霍将军刚刚说什么？”
刚回到屏风之后坐好的乔苏苏听到这句问话，也下意识地看向虞子由的方向。
“霍将军若有什么心愿，不妨说出来，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为你做主。”
在场众人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凛。
君无戏言，哪怕霍玄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皇帝也都会应允。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全都聚焦在了霍玄身上。
乔苏苏也隔着屏风看霍玄。
刚刚他一定是想说什么，如果不是看到了她，恐怕那句早已娶妻，就已经说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乔苏苏心里一阵忐忑。
既怕霍玄说出这句话，又怕他不说，否认他们曾经的那一段关系。
然而她却看到他不卑不亢的站起身，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答案。
“臣，谢陛下赐酒。”
乔苏苏紧攥着的手蓦地松开。
心里弥漫起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喜悦。
虞子由意外又不意外的一挑眉，半晌笑道，“既然霍将军没有想说的心愿，不如就让朕做主，替霍将军做一个决定吧。”
接着，虞子由再次看了一眼屏风之后的乔苏苏。
“武承长公主柔娴贞静，霍将军英姿端方，你们二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乔苏苏猛地睁大了眼睛。
另一边，霍玄也有些不可置信。
他几乎立刻就将目光落在屏风处，试图透过屏风上的轮廓，看出她的态度。
然而除了那一道倩影，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龙椅上的皇帝还在等他的表态。
霍玄稳住一颗乱跳的心，就像一开始拜谢官职那样，恭敬的谢恩。
这一晚上，几乎所有的好事都发生在霍玄身上，这让同为庆功宴的主角——贺楼丹早已面色不悦。
从宫里出来，霍玄与无数个恭喜他的同僚寒暄着，等最后终于出了宫门，大家各自散去，才算是得了喘气的空隙。
师子如一直坐在宫外，见他终于出来，连忙抬起胳膊，打算招呼他。
但是一辆马车却在这时候恰到好处的挡住了他的身影。
霍玄自然也看到了师子如。
还不等他过去，一辆马车恰巧停在他前面不远的位置。
他狐疑地看过去，就见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贺楼丹的脸。
“大将军。”霍玄立即行了一礼。
贺楼丹如今已经接替了已故贺楼冉的职位，成了新一任大将军，虞子由又额外加封他为衢州刺史，赐金一千。
“刚才人多，还没恭喜霍将军做了驸马，往后在这京中，还需得霍将军多关照关照本将军了。”贺楼丹看上去是在恭喜，但又皮笑肉不笑的。
霍玄则仍是恭敬的模样，“末将能有今日，全仗大将军赏识，往后还请大将军多加提点。”
“提点谈不上，都是同僚，往后还是要多走动走动为好。”
贺楼丹说完，随手放下帘子，吩咐车夫，“走吧。”
霍玄看着马车离开。
最后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宫城的方向。
这个时候……
她在做什么？
“霍玄霍玄！”
师子如风风火火的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怎么样啊？我刚才在外面怎么听见他们说，你当驸马了？那你原来那媳妇怎么办？”
不等霍玄开口，师子如已经替他为难了起来，“虽说那位乔娘子现在还下落不明，可她到底都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你说要是哪天她出现了，结果你却尚了公主，那她该多伤心啊……”
跟着又看霍玄的脸色，“这事儿还有转机没？你难道没跟皇上说，你已经娶亲的事儿？诶诶诶……那什么长公主好说话不？实在不行，我给你出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你同长公主说说情，将来能不能把那位乔娘子也接进府里？”
霍玄心中烦闷，也没仔细听师子如的话，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只一声不吭的骑上“英雄”，往慈悲庙的方向走。
师子如见状，只好也骑上马跟在他身后，嘴里却还嘀咕着，“真是没想到，这种戏里才有的强娶的事儿，能让他给赶上，哎……太可怜了。”
与此同时，有一辆马车缓缓从宫门里驶出，同样顺着慈悲庙的方向而去。
乔苏苏坐在马车里，掀开一侧车帘向外望。
这个时间，洛阳城中的夜市又开了。
从宫门出来，她又在沿路看到了熟悉的夜景，熟悉的摊贩。
与她同坐在马车里的依然是四儿，而她此番趁夜出宫，目的一如几个月之前，她被送去武承镇。
时光仿佛又倒流回来，一切又似乎回到起点。
“恕婢子多嘴，这一趟去慈悲庙，殿下还是得打点起精神来，做好陛下交代的事，莫让陛下失望。”
乔苏苏紧了紧身上春衫的衣领，又听到四儿问她：
“这一次要如何笼络霍将军，殿下可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