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苏苏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那目光自出现开始, 就一直肆无忌惮的打量她,又像一条高昂起头的毒蛇,随时准备着发动致命一击。

  她不认识这个人, 但从这人的举动、还有那种目中无人的姿态来看,应该就是贺楼丹无疑了。

  贺楼丹怎么会来?

  正想着, 又见一个身影迅速从车里跳了下来, 几步来到她身前,将她严严实实遮在身后.

  “让大帅见笑了, ”霍玄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多谢大帅亲自送末将回来, 深夜赶路不易, 末将就不耽误大帅了。”

  贺楼丹依然维持着挑起一边车帘的姿势,他歪头看过来,目光中似有遗憾,“也好,本帅就改天再来叨扰一二。”

  等马车转过巷子口, 声音也渐远, 霍玄才转过身, 边挽着乔苏苏回屋, 边道,“不是叫你天晚了就先休息, 不用等我吗,再说现在这么冷的天, 你就这么一直站在外面?”

  乔苏苏转头看他一眼。

  院子里灯笼的光照不到这边, 只有月色洒下来轻轻薄薄的一层, 铺在他们周身,就平添了一份柔软。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霍玄的眸色比往日里更深了一些,看着她的时候,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乔苏苏难得示弱了一次,不动声色敛了眉目,避开视线,回手挽住他的手,轻声细语,“可是我想等你。”

  这一声似喟叹,又像一片绒毛一样挠着霍玄的心脏,他只觉得自己连呼出的气都软了下来。

  这一瞬间他忽然就想,从现在开始,他也是有人牵挂、晚归会有人等的人了。

  乔苏苏赶在霍玄再次开口之前,先闻了一下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略一皱眉,似有不满,“怎么喝了这么多?”

  霍玄回想起席间那只大海碗,有些痛苦的叹了一声,“和一群看不惯的人坐在一起,除了喝酒,也没有别的意思了。”

  这样说着,脚下又趔趄了一下。

  乔苏苏反应极快地撑住他,等他稳住身形,才又接着道,“那也不能喝这么多呀,当心身体。”

  “我心里有数,”霍玄顺势凑近了她,像是借她的身子支撑身形,又自然的贴在她耳边,“我的酒量都练出来了,轻易醉不了。再说……”

  他低笑了两声,“现在不比从前,我要是吃醉了酒,回来闹你,你再不让我回房怎么办?”

  眼见他越说越没个正经,乔苏苏恨不得拿手去堵他的嘴——

  从前怎么没见他有这油嘴滑舌的时候?

  快走到屋门前的时候,乔苏苏忽然松开他,把人往里面推,“你先进屋去等着,我给你弄一碗蜂蜜水来喝,之前玉小娘子带来送我的。”

  “好啊,”霍玄听话的进了屋,手撑在门板,一眼也不舍得移开一般的盯住她,“也让我尝尝娘子的手艺。”

  乔苏苏转身的时候,依然觉得背后那两道目光灼灼的黏在她的背上,让她的步伐不自觉就乱了套。

  水壶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她熟练的倒了水,调好了蜂蜜,目光又落在角落里放着的一只小瓷瓶上。

  那是四儿前不久给她弄来的安神汤,分量不多,混进别的东西里也轻易不会被察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只瓷瓶拿起来,拔掉瓶塞,将瓶内的安神汤混进了蜂蜜水里。

  做完了这些,乔苏苏深吸了一口气,端着碗走了出来。

  “弄了这么久啊……”

  霍玄的声音冷不丁在厨房外响起。

  乔苏苏被吓了一跳,险些失手打翻了碗。

  手腕一暖,霍玄伸手稳稳地托住她,又顺势将碗拿了过去,凑在鼻端一闻。

  “嗯……这是什么蜂蜜?闻起来好像还有些药材的味道?”

  乔苏苏按住心中的慌乱,只岔开话题,又作势有些不满的抽出刚刚一直被他握住的手,“不是叫你在屋子里等?”

  “我等了啊,”霍玄答得理直气壮,“可你没说要等多久,我等不及了,过来接你。”

  “自家院子,我又不会迷路——”

  “嗯嗯嗯……你等一等。”身后霍玄忽然叫住她。

  乔苏苏回过身。

  就看霍玄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蜂蜜水,仔细品了品味道,“这蜂蜜水确实有些药味儿,你确定那玉惊春没拿错东西给你?”

  乔苏苏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前在宫中总帮各宫的宫人熬安神汤,汤中那些补药的味道早就闻习惯了,再加上她刚刚倒进去的剂量很少,她以为那些味道早就被蜂蜜水给冲淡了。

  没想到霍玄竟然反应这么大。

  情急之下,她只好临时编了一条,“玉小娘子怎么会拿错东西?她说这是特制的蜂蜜,洛阳好些贵人们都喜欢用,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些,看在我和她关系不错的份上,才匀了这么一罐给我。”

  说着,便做出一副要夺走瓷碗的样子,“你要是不想喝,那就倒了。”

  “哎!”霍玄连忙抬高了胳膊,躲过她的手,“这可不能浪费,我喝,我喝。”

  一面紧赶慢赶的吞了下去。

  又顺手将碗送回了厨房。

  这次却没急着出来,而是隔着门朝她喊,“你先进屋,我收拾收拾,散散酒味就来。”

  乔苏苏也没催他,仍像平时一样进了屋子,等关上门,她却靠在门上,久久没动。

  她马上就要离开了,此刻放眼望去,这一间屋子不知不觉竟已经满是她留下的痕迹。

  窗边放着的那张琴上盖着防尘的布,上面有霍玄央求着她绣上去的一只小狼,虽不是惟妙惟肖,倒也胜在活泼。

  妆台上新添了一盒口脂,是打了胜仗的第二天,霍玄敲开镇上的铺子,给她买回来的。

  箱笼里又多出几匹料子,还有几身衣服正在柳娘子那边缝制;柳娘子同她定好了日子,到时候只等她去取。

  她在这里对所有人的说辞都是孤女,而无论是霍玄、尤婶、还是侯金珠、玉惊春他们,都在一点一点帮她填补起“失去亲人”以后的空白;

  就连不靠谱如霍老爹,面对她的时候,都难得的搜罗出些慈爱。

  这里是暖的,鲜活的,当她尝过了这样的滋味,再抽离时,她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安然的在深宫中过活。

  她好不想走。

  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摇摇晃晃的映在墙上,如果不是门上突然的动静,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发呆多久。

  霍玄进来时,已经换下了回来穿着的衣服。

  只是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干的水珠,有些沾在睫毛上,让她不自觉就伸出手,轻轻替他拭去。

  “我还以为你嫌我太慢,不打算放我进屋了。”霍玄顺势揽上她的腰,额头轻轻碰上她的额头。

  乔苏苏任由他,等被霍玄带着坐到了床边,她看着跳动的烛火,如同往常一样说,“睡吧。”

  屋子里炭盆烧得旺,再加上霍玄眼里的灼灼始终没退,倒是比往日更添了一分燥热。

  乔苏苏觉得嗓子发干。

  轻咳了两声,她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并马上付诸行动。

  指尖轻轻勾住腰带,只稍稍往里一带,霍玄就像一座倾倒的山一样压下来。

  他们中间没有一丝多余的缝隙,一切都顺理成章……

  烛火又晃了两晃,乔苏苏睁开眼,看到霍玄的额角有一滴汗倏地滑落。

  他像在拼命忍耐自己汹涌的力道,眸光幽暗,呼吸却粗重,嗓音亦是微哑,“我今晚……喝多了酒,有点控制不住……”

  回应他的,是乔苏苏搭在他后颈的手。

  她眼尾泛着红,像一朵开在暴风雨中的蔷薇,“……我没事。”

  ……

  蜡烛就快烧到了尽头。

  乔苏苏穿好外衣,拿起梳子将长发随意梳了几下,再顺手绾起。

  边镇的夜里总是有风吹个不停,她回头看向床,霍玄已经睡熟了。

  那一点安神汤已经起了作用,他看上去虽然睡得不太安稳,但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乔苏苏又拨弄了一番炭盆,让里面的炭火烧得更旺。

  做完了这些,她最后环视一圈屋子,目光定格在沉睡的人脸上,描摹了几个来回,像是要将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

  而后决然转身,推开了门。

  风从外面灌进来,床上的人动了一动,似乎有要醒来的意思。

  乔苏苏连忙回身关好门,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快步走了出去。

  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四儿和宋文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四儿立即掀开车帘,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朝着宋文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安静的走在夜色中,乔苏苏坐在马车里,只觉得倦怠一瞬间袭来。

  她靠在车厢上,听着四儿同她汇报这一路上的安排:

  “出了城以后,我们要一直赶路,宋统领会在沿路打点,我们的人会跟在暗处,护送殿下回京。”

  看来这一趟的匆忙程度比她离京时更甚,也不知洛阳究竟出了什么样的变故。

  乔苏苏这会儿没什么精力去仔细想,只点点头,接着便抱过一只枕头靠住,打起了瞌睡。

  隐隐约约间,她听到马车似乎来到了城门前,有在城门值守的士卒拦住他们,宋文以贺楼大帅的名义顺利开了城门,放他们出城。

  一路上的确如四儿所说,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赶路,只有在需要补给的时候,才会在沿途的驿馆休整一晚。

  这样连着赶了几日,周围的气温渐渐有了显著的变化,一路上见到的新绿也开始多了,和仍在寒风料峭的北地不同,中原已经有了春日景象。

  这一天,马车终于行驶到洛阳城下。

  进城以后没有立即进宫,而是先兜兜转转进了一处坊,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

  “殿下,先入内休息吧。”

  乔苏苏下了车,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小院。

  这应该是洛阳城中再寻常不过的院落,门前栽着桂花树,这时节桂花还未开,但也能想象到开花时候的芬芳。

  小院应该是有人在定期打理,一应物什也都是新的,进了门,四儿便指挥着宋文等人打水洒扫,又着人去附近买了些热汤还有吃食回来。

  乔苏苏简单吃过,稍作歇息,便开始沐浴更衣,准备回宫拜见皇帝。

  在这期间,她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时候,霍玄在做什么?

  四儿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意思,在她又一次走神时,终于提醒道,“殿下就要回宫了,对于外面的事,还是不要想了为好。”

  乔苏苏默默叹了一口气,这话说的没错,其实从离开武承镇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和乔苏苏这个身份……没有关系了。

  入了夜,马车从坊里驶出,混在逛夜市的队伍里,悄悄自侧门进了皇宫。

  乔苏苏回宫换的是与四儿一样的宫女装束,进了内城以后,便从马车里出来,一路上垂眉敛目,将存在感压到最低,最后在通往福宁殿的路上,遇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冯铮。

  冯铮同往日一样对她恭恭敬敬,“陛下得知殿下回来,特地命老奴前来迎接,还请殿下随我这边来。”

  乔苏苏又被一路带去福宁殿附近的暖阁,进了门后,冯铮向她行了一礼,转身带了宫人出去。

  暖阁里熏着龙涎香,很静,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就只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她绕过屏风,看到半靠在矮榻上随意翻书的虞子由。

  “回来了。”

  乔苏苏行了一礼,“……义城,见过皇兄。”

  虞子由放下书,眯眼看了她半晌,“那小子对你不错?”

  不等乔苏苏开口,又听虞子由说,“你为了他,管我又要马,又要钱,如今他好不容易升了镇将,该是报答你的时候,我却叫你回来,你可怨我?”

  乔苏苏低下头,“义城不敢。”

  虞子由将她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却并不多说什么,半天才又问道,“我说过,这次回来,会赐你一个长公主的新封号。”

  乔苏苏猛地抬起头,眼里却并非全是欣喜。

  “怎么?不想要?”

  “不、不是——”乔苏苏立刻摇头。

  她记得虞子由说,等她事情办妥,会给她一个长公主的新封号,同时也会让她母妃的牌位进皇陵,“我母妃的牌位……”

  “哦,瞧朕这记性。”

  虞子由突然敲一敲榻上的小几。

  乔苏苏不解其意,忽见隔间的珠帘哗啦一声被人掀起,从里面鱼贯而出一列宫女,各个雪肤花貌。

  她们在虞子由面前站成一排,依次向着两人行礼问安。

  虞子由示意乔苏苏,“有皇妹珠玉在前,这几个,你瞧着可还能入那小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