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周三,放完劳动节小长假的第一天,是陈里的生日。清早一进教室,祝璞往他怀里塞了一盒中性笔,笑眯眯地说祝贺他过十八岁生日,送他18支笔。

  陈里下意识低头数了一遍,笑着对她说:“谢谢。”

  祝璞看他动作,笑骂:“大哥,我会算数!”

  “生日快乐里哥!”“哇,是今天吗?生日快乐!”“今天开始上王者没有两小时限制咯,恭喜你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陈里一个一个对同学们说谢谢,拿着笔回到座位上。没等把椅子坐热,章泽就在外面一路从走廊这头狂奔到这头,书包甩得哐啷哐啷响,一路怪叫着冲进三班教室,一把抱住他,“砰砰”地原地直蹦。

  “发什么神经你——”陈里呼吸困难地揪着他后衣领把他扯开点,张口就想不客气地喊他滚蛋,却在看清章泽的小黑脸时一愣:“怎么了?”

  旁观的前桌探过头,摸摸后脑勺:“在校门口被狗咬了?咬哭了?”

  “呜嗯呜呜——”章泽被捏住后颈,红着脸扁着嘴,“我刚刚上楼,上楼梯……”

  陈里坐直,试探地接道:“谁打你?你说,别哭。”

  “我有书读了啊,五四!”章泽一把把脸埋砸进他肩窝里,挂他身上大喊,“还是我疯了?我刚看到我c大校考第一名!”

  陈里一愣,嘴唇微张,眼睛都亮了起来。

  “呜呜呜,我怕我在做梦,你再帮我看一眼。”章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抽噎地坐他腿上揽着他脖子,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

  陈里大腿快被压扁也先忍了,就着他的手看向网页,从降分录取资格名单的抬头开始往下找。第一行就是“s市一中章泽”。

  “立早章,”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清了清嗓子,“水字旁的泽,一中的。”

  陈里忍不住笑骂:“狗东西,除了你还有谁。”

  章泽闻言抽泣一声,“啊啊啊”着泪眼婆娑地又要双手抱住他,陈里眼疾手快抄起一本生物书自己面前:“好了,胜哥来了。你再去找他哭一下。”

  章泽泪眼朦胧地被他蹬开,听话地跑去抱刚进门的张胜。被拦在门口的张胜一脸懵逼听他说完,听得突发恶疾,瞪着眼睛举起双臂,张大嘴巴:“啊啊啊——”

  两人迅速抱成一团,在走廊上转圈圈:“牛逼!泽哥牛逼!”

  旁观的陈里:“……”

  他果然给不了章泽想要的,放手是对的。

  清晨七点,昨天下透了春雨,而今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灿金色的朝阳从走廊的玻璃窗洒进教室里。

  陈里笑着回头,余光扫过黑板一角的磁吸倒计时牌。教室的窗大开着通风,清冽湿润的晨风灌进肺腑,他拉扯好被章泽一通揉乱的校服外套,低头从书包里拿出卷子和单词书。

  晚上下了晚自习,陈里带着一书包白天收到的小礼物丁零当啷地出了校门,没看见往常都会等在路口的林峥,一直快靠近小区里的歪脖子树,隐约看见昏暗路灯下有一点亮光跳动。

  林峥弓着背坐在长椅上,双手拢住一点颤巍巍的烛火,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冲他傻笑:“放学啦!”

  他把面前的缀满果酱和巧克力的蛋糕捧得高了些,眼睛里映出跳跃的烛火:“生日快乐,宝贝。”

  陈里看着他,心想:我早就猜到了。早就知道了,所以期待得放了学就一路小跑,此时停下来都气喘吁吁。

  林峥伸长脖子,问他:“你抱了个什么呢?”

  陈里把怀里的丑东西给他看:“章泽说他买到了全世界最丑的抱枕。”

  林峥看清了,被丑得下意识往后一缩:“……好好。泽哥没吹牛。”然后悄悄地在陈里坐下后把抱枕的脸转到面对椅背的方向,陈里捧着他的小蛋糕当没看到。

  林峥亮出准备好的小叉子:“好啦,许愿,吹蜡烛,吃蛋糕。然后你要早点回家,睡一个好觉。”

  他说完,观察着陈里的表情,在说完后一句时捕捉到一缕一闪而过的不满意,连忙补充:“但是要等我和你待够才能走。”

  陈里转过头问他:“礼物呢?”

  林峥戳戳身边的纸袋:“先吹蜡烛,今晚风好大。”

  烛火无规则地变换形状,照亮少年认真的眉眼。陈里观察眼前这根细细的蜡烛,橙红色火焰每秒都在熄灭,每秒又重新生长回来。

  林峥笑眯眯地托着下巴注视他:“没关系啊,想到什么许什么。没来得及许的愿望以后我再帮你一起实现。”

  陈里轻轻试探地向面前吹了一口气,烛火被推得往对面倏地一倒,在晚风中急剧颤抖。

  他笑了一下,随即“呼”地吹灭了烛火。

  火星消失在烛芯顶端。焚烧味的灰白色烟雾里,他告诉林峥:“我想要的太多了,不知道选哪个来许。”

  林峥和他异口同声:“所以不许了?”“所以不许了。”

  “不许就不许,以后再说。”林峥点点头。

  陈里补充:“不过你现在就能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明天来接我放学,”陈里从他送到自己面前的勺子上叼走蛋糕,被甜得眯起眼睛,“我都习惯你来了。”

  林峥听得心花怒放,眼睛都放光:“好好好。我都来,只有今天一次不来。”

  十八岁的春夏交际,蝉鸣渐浓,绿叶疯长,陈里却感到轻松,一种心无旁骛,只管奔向不远处的终点的轻松,

  他意识到,平静地、全身心地等待一件事也是一种幸福。

  他和张胜不坐前后桌了,后者遇到做不明白的题就把他叫到走廊上,两人头挨头,陈里讲,张胜小鸡啄米点着头听。

  “有清楚一点吗?”陈里讲完,顺便扫了一眼他的其他错题,“篇章这里也只是两个词组的问题,按照原来的节奏继续累积阅读量就行。”

  张胜抿着嘴唇,点点头:“嗯。”

  陈里看着他不太好的表情:“晚上喝奶茶?然后做完今天的英语卷子接着来找我。”

  “不要老是想着帮我,”张胜捶了一记他肩膀,“你自己的任务最重要。”

  陈里:“我知道。”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他们旁边就是饮水机,有人在泡方便面,调味粉刚好呛了陈里一鼻子。一分钟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时候,所有人每天都是脑子边转肚子边饿得咕咕叫,楼梯口永远飘着咖啡和速食的香味。

  陈里把口鼻埋在肘弯里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再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身后的长长的走廊。刘荣明在不远处的教室门口被学生围得动弹不得,满头是汗地把草稿纸压在墙面上边计算边给他们讲解思路,腰间挂着的钥匙串随他上半身的摆动叮当响。

  他身后,教室里,一半的同学趴在课桌上小憩,剩下一半低着头看书做题。窗外临近黄昏的春末天空里漂浮着大团厚实的云朵,下沉的阳光给它们描上灿烂金边。风扇转动,书页哗哗作响,走廊上反而显得有些安静。

  张胜揉着脖子转身往教室:“走了走了,我赶紧回去把我这块笔记再翻一遍,趁热。”

  陈里点点头:“我再吹会儿风,太困了。”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临近结束时,有些心绪的降临是以微妙的形式。在外面气温近三十度,而一回头张胜蹦蹦跳跳放一杯冰奶绿在他桌上的时候,课间昏睡十分钟后醒来看到桌上有张满分测验卷的时候,语文课发呆发现到窗外的海棠花又开了几支的时候,下午困倦地经过茶水室闻到浓郁咖啡香的时候。

  也许来不及花时间酝酿不舍,但在这些稍纵即逝的分秒之间,他已经预想到以后会怀念。

  考前学校放了一周的假期,陈里又回到高三前每天十点半入睡的生活节奏。林峥和毛毛每天相依为命,不被召唤不敢随便出现,一人一狗都憋得十分痛苦。

  一帮朋友里只有林峥不参加高考,他还真情实感地在考前焦虑,又谁都不敢找,愁得每天都在陈里家楼下逛四五圈才能睡得着。

  直到有天他愁眉苦脸地登上游戏,看见自己的好男朋友状态显示的是“正在游戏”,一游戏就是两个钟头。

  林峥持续观察,发现陈里连着三天都是准点上线下线:“?”

  林峥叉着腰站在歪脖子树下面给他发微信:“别玩了,出来散步。”

  发完一抬头,正好看见陈里家的小番茄盆栽之间探出一颗脑袋,他手里还横屏拿着手机。

  给我逮个正着,林峥忿忿想,喊他:“五四!”

  陈里一惊,手机滑出手心,险之又险地在落地前被他接了回来,他重新站起身,上半身探出窗台,随手摘了一颗半青半红的果子从楼上扔给林峥:“尝尝熟没熟。”

  林峥在楼下被酸得满地打滚的工夫,他小跑下楼,像一阵小旋风卷到他面前,无情地嘲笑林峥的脸皱得像一个放了两周的橘子。

  后者冲过去一弯腰,一把将这个嘴巴很坏的家伙扛在肩上,原地加速冲刺十几米。初夏的夜晚,陈里手肘就撑在他肩膀上,他的笑声和风声就混杂在他耳边。林峥抱够了才放缓速度:“扛你越来越轻松了。”

  陈里跳到地面上,兴奋地原地上蹿两下,指责道:“你偷偷趁我在学校的时候去举铁的事我是喜欢你才不追究。”

  林峥看看自己的小臂,再看看他的胳膊和腿,心想:算了,反正考完我也可以慢慢喂回来。

  两人在小区里的小超市买可乐,柜台边老板养在草编篓子里的蛐蛐叫个没完,结账的时候陈里好奇地凑过去看了半晌。

  老板笑眯眯地:“小朋友喜欢就借你养两天,过完周末回学校之前还回来就行。”

  “明天要高考,”陈里抬头,从架子上拿了两盒薄荷糖,随口回道,“姐姐,我考完再来找你借行吗?”

  “你明天高考!”老板大惊失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峥,塞了两条黑巧克力给他们,“你们俩拿着吃。妈呀,我都听紧张了,高考顺利啊小弟弟!”

  “谢谢谢谢姐姐,”林峥感同身受,表情十分动容地接过东西,“对啊,紧张死了,呜呜呜。”

  陈里闻言目不斜视,但林峥观察到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刚抑制下一个白眼。

  老板笑了:“少来,八点钟出来买可乐还紧张。快去吧,好朋友两个有话要说,别在这和我浪费时间。”

  两人出了门,干脆坐在店外的台阶角落吹风。林峥“呲”地打开了易拉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罐下去,忽然听身边的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都背不动你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起了哪一天的记忆,林峥下一秒就反应过来。

  林峥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拒绝道:“背我干嘛?那是暧昧期我撒娇呢,怎么可能再让你背我一次,我可舍不得。”

  陈里受不了地摸了摸脖子:“你真的少说点酸的吧峥哥。”

  林峥偏不,扯着自己的下眼睑对他扮鬼脸:“你真的最好早点习惯我是个爱说酸话的油腻男高。”

  陈里艰难地咽下口腔里的饮料才开始笑。他扬起脸,观察夜幕中的云和星星。

  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一会儿,又戳了戳身边男孩的手臂。

  林峥捉住他的手:“嗯,我在看呢。”

  “云这么胖,星星这么亮,明天天气肯定也很好。”林峥说。

  点缀着星辰的天空有万丈高远。明日到来之前,少年的未来在此刻也有万丈高远。明天之后,等到尽吾所志,等到尘埃落定,它就会化作一条具体的路,铺展到眼前。陈里想,也许他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以至实现理想,也许不能。

  那都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会及时成长,在陈里需要的时候。

  此刻他尚不能预见到,在未来的许多艰辛、困苦、感到难捱磋磨的时刻,他都会回到这个十八岁的初夏的夜晚,回到便利店门口的这层台阶,坐着把剩下的冰可乐喝完。

  把它喝完,和身边年轻的恋人接一个甜蜜的碳酸之吻,再回家睡个好觉。

  这一瞬间的他拥有一切。

  往后的漫长人生里,回到这一刻的陈里身上,他就能重新拥有全世界。

  幸之又幸,他有这样一个很好的十八岁,足以抚慰剩下的全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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