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阳光十分灿烂的冬季午后,办公室里闹哄哄的,陈里被一把扯进了窗下一片炫目的阳光里,满眼的金黄橙红,脸颊和后颈也被晒得暖洋洋。他一手撑住办公桌,一手搭住林峥的手臂,眯了眯眼睛,想说什么,余光就瞥见老刘在林峥背后推开了门。林峥也不知道是色胆包天还是太过兴奋,完全没察觉老头的脚步声,没办法了,千钧一发,陈里只能一拳捣在林峥肩膀,让他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刘荣明举着保温杯环视一圈,没找到人,气势汹汹地准备把东西放了就出去捕捉,却还没靠近办公桌,就见什么东西从他工位里面叠在一块儿摔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哦,不是什么东西,是他的两个乖学生,没什么,躲桌子下面打架呢,他庆幸地想。

  “陈里!林峥!”正疼得嘶嘶抽气的两人顿时一凛,在老刘的怒吼中像炸毛的猫那样支起脑袋回头,“滚起来,像什么样子!”

  昏天黑地做题到晚上八点半,办公室的灯才灭。大家结伴走到校门口,正好公交经过,几个同学话也来不及说完拔腿就追。人在前面跑硕大的书包挂在后面追,丁零当啷的声响一路远去,身后还跟着几串很不厚道的嘲笑声。

  陈里鞋带开了,就随意往前轻踢一下,把散落的两条绳子甩到鞋面上,准备走到路边系,却被林峥拉到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林峥在他面前蹲下,拾起他的鞋带,几秒内就动作利索地系好了一个结实的蝴蝶结。系完,陈里视线里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抬起来,露出路灯下弯弯的一双亮眼睛。

  陈里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刘海,也笑了。

  旁边的女同学悄悄和朋友咬耳朵:“啊,真的没眼看。”

  朋友:“怎么啦,你不是也帮我系吗?”

  女同学脸红:“那我们什么关系呀。”

  朋友超小声:“你是宝宝呀。”

  “……那不就行了,”女孩挽着她,“你也是我的宝宝我才帮你系的,你说他们呢。”

  “原来如此,”朋友回头又看了一眼,“陈里也是……”话没说完她被惊恐的女同学捂住了嘴巴。

  和剩下的同伴们道完别,两个人踩着路边的落叶往家的方向走,夜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陈里忽然转头问:“饿了吗?去吃宵夜?”

  林峥连连点头:“好啊。想吃什么?”“你呢,”陈里摸摸肚子,“真冷,吃点带汤水的?”

  冬天里八九点钟街上的粥面馆生意还是很好,一掀开厚重的挡风帘,烘暖的热风就裹着浓郁的咸香气扑了出来。面馆里已经没有空桌子,店老板站在收银台边上和店员说话,远远瞥见他们俩,招呼了一声,热情地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到了店外大棚里最暖和的角落坐。她和陈珂贤熟识,都叫得出陈里的小名,说店里忙,面要等一会儿,还送了他们一叠香肠配甜醋让垫垫肚子。

  陈里最不会应付这种情形,就会嗯嗯点头道谢,林峥跟着沾光,和他一起说谢谢阿姨的时候一脸灿烂的,本来就长得招阿姨姐姐喜欢,还一个劲傻乐,阿姨又送了他俩一人一个烫手的卤鸡爪。等老板笑眯眯走了,他还叼着烫嘴的片香肠,肩膀拱拱陈里:“看阿姨多喜欢我。”陈里嗤笑一声,忙着把鸡爪的指甲尖一个一个咬掉吐到纸巾上,又听他说:“好吧,她更中意你啦,帅哥,你那个鸡爪比我这个大两圈。”

  他于是很自然地把自己这个递过去让他咬了一口。面端上来时两个人刚好吃完了鸡爪,塑料手套有点漏油,陈里掏纸巾擦手,用完的纸巾又被林峥捡走用了一回,擦完顺便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外套兜里。陈里看着他这套动作,鼻尖轻微地皱了皱,指出:“你这样和我爸好像。”

  又补充:“我说周叔,他就喜欢到处捡我妈的垃圾用。”

  林峥都来不及乐:“那叔叔阿姨是老夫老妻,我们是什么?”

  陈里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情侣啊。”

  “有点油腻的情侣。”

  “啊,都怪我,最近太得意了,”林峥装可怜,“可是总感觉很多事早就想对你做了。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唐突啊?你要告诉我,不要对我憋着,不要忍着我哦。”

  陈里正拆筷子呢,闻言停了动作直起腰板,严肃道:“不啊,我没说什么啊?我开玩笑的,你很好。”

  林峥听完立刻抢了他筷子拆完再递回去,接下去又在陈里塞了满嘴的牛肉和面条鼓着脸颊咀嚼的时候清脆地“啵唧”了他一下,在陈里倒水的时候抢过水壶端着杯子硬要喂他,以及最后结账的时候死死摁住陈里的手抢着刷了自己的付款码。

  陈里提着给陈珂贤打包的排骨面,被一路牵着出的店门,感到迷惑:“怎么呢,我们是明天就要分手了吗?”

  “说什么呢?”林峥苦着脸哇哇大叫,“不能开这种玩笑。”

  “明天吃别的让你请回来总可以了吧?不要吓唬我嘛。”他拉着陈里不放。

  陈里一只手提着打包给毛毛的一点白切牛肉——重的那袋又已经被抢走了——另一只胳膊被拽得高高的,侧过脸看着林峥皱起的眉宇和瘪起的嘴巴:“……知道了。不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有没有人说过你做哭哭脸很可爱啊?”他说。

  吃完东西,陈里跟着林峥回家见小狗,进门书包也没脱,先和毛毛拥抱着在客厅地板地上躺了十分钟。知道小主人很疲惫,毛毛在他怀里乖得像个人一样,林峥盘腿坐在他身边,低头修陈里昨天被张胜闭着眼一脚踩瘪的笔盒,拿着遥控器屁股在上面敲敲打打。

  “有没有人说过你哭哭脸很可爱啊?”等男朋友走了半天了,林峥还窝在沙发里捧着毛毛狗头嘀嘀咕咕,“很可爱啊。”

  陈里到家时没看见陈珂贤,周何为正抱着刚入睡的端午在客厅来回踱步,看见他,眼睛睁大,又不敢有大动作,对陈里点了点头,轻声道:“回来啦。”

  从小陈里放学回家,妈妈也都说“宝贝回来啦”,陈里出门上学,她就说“宝贝拜拜,路上要注意安全”;陈里会说“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拜拜”。

  陈里怕手上还有狗毛,在门外用酒精喷手心,边喊了一声爸爸,探头看他怀里裹着连体衣的小婴儿。周何为回卧室把女儿放在床上又匆匆出来,一手摘了儿子书包,来回走动着抱怨道:“怎么这么晚啊?学校还不包宵夜,你们俩自己要是没去吃,我还和你妈妈商量去接你们同学一起去火锅呢。”

  “妈妈还在加班?”陈里打了个呵欠。

  “对啊,最近都忙得不得了。——端午刚找了你一晚上。”

  陈里困得换个鞋都能眯一觉,听到这里,他又笑了,边笑得肩膀颤动边伸手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怎么找的啊?”

  “哝,手指着你房门,啊啊了一晚上。”周何为学得惟妙惟肖。

  他看孩子眼睛都眯起来了,笑得一脸傻乎乎,心里发毛,一路把人推进卧室,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催促道:“赶紧睡吧,累成这样。明天再起来洗澡,今天也没出汗,啊?”

  “……”陈里的回应是一头砸进床里,没声儿了。

  周何为笑得够呛,帮横在床中间的孩子重新放好枕头,盖上被子,调好空调温度,才关灯出了卧室,看看时间差不多,又给老婆热汤面去了。

  这一场初赛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初赛,会根据成绩筛掉一部分选手,得分还会占决赛成绩的40%。

  比赛的早晨,周何为给两个小孩每人煮了两个鸡蛋配煎香肠,做万全打算,还是换掉了早餐的牛奶,改成热橙汁。

  陈里坐在后座,腿上放热气腾腾的餐盒,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爸爸,满分不是一百啊。”

  周何为开出小区大门,目不斜视地回道:“谁说是让你们考一百了,你妈妈说今天少碳水全蛋白,到时候谁都不准在考场上犯困。”

  林峥在他边上一口咬掉半根煎牛肉肠,烫得斯哈斯哈直冒泪花,眼泪汪汪地看着陈里笑了自己半分钟。

  为这场考试准备了很久,似乎就是从两个人相识的第一天开始,他们跟着有点暴躁的秃顶老刘,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午休和大课间,没有和同学们一起放过学,没有提高班后可以自由支配的周六下午。除掉考试前一周昏天黑地的沉浸式学习,或许还说不上有多么辛苦,但坚持到现在,除开老师的鼓励,还需要一些决心和毅力。

  很多个凑在桌前一起埋头做题的放学后的傍晚,肚子饿得咕咕响,办公室外传来同学们跑动说笑的声音,两个男孩的笔在稿纸上刷刷落下一串串字迹,从一开始就没人说过难,没人说过作业太多。在他们还没有被彼此吸引着互相靠近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的专注、耐心、谦逊影响了,只是余光里看见对方垂眸思考的样子,心里就默默念着:我也可以,我也能和他一样。

  这条路也没有想象得容易,被老师选中只是开始,可能还会被否定,可能会被放弃,一切的高山都要自己攀,让人常常无比吃力,怀疑自己。只有在那些笃定写下一道道题目的最终答案,流畅地完成一整张讲义,绞尽脑汁从各个角度思考才写出的步骤最终和老刘的讲解不谋而合,那些时刻,才能听见心房的回音,它说真喜欢这里,真喜欢把握着这些数字和图形的瞬间,而后前一秒再浓重的焦躁挫败都烟消云散。

  考场的走廊寒风凛冽,选手排成长龙,或低着头眉心紧锁地看讲义,或看着远处调整呼吸。陈里站在队伍里,盯着对面窗外的树,等待入场。

  直到上了考场,反而觉得很轻松。完成这份试卷变得像一场挑战,尽可以享受它,你做了所有的准备,不必畏惧它。

  陈里发现自己刚好拿出了昨天刘老师给他们讲最后一道题时用的那支笔,笔墨还剩四分之一,考试进行到两个小时,他写到最后一个字,最后两个笔画变得有些灰白,笔芯正好见底。

  没有放下笔,他仍将它拿在手里,眼神回到试卷最前,重新一道一道地检视。一直到铃声响起前几分钟,他心里慢慢浮现一种预感,越来越清晰。

  铃声响起。

  厕所外,陈里站在窗边等人,忽然被拍了一下肩膀。

  他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生,对自己笑得一脸灿烂:“嗨!”

  陈里又看了一眼,确实没有印象,于是只给了一个“你谁”的表情:“……”

  对方脸上却并没有浮现认错人的抱歉和尴尬,甚至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冷漠打败,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走开的意思。

  陈里无意打破沉默:“?”

  “你忘记我了?”对方后知后觉地感到诧异,“这么快?是我啊,梁宇!那,那农训打架,还记得吗?”

  “……”陈里本来只是不知道说什么,闻言现在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转回头,继续专注地看树。他想这个人脑子该有毛病,来考个试也花枝招展,往自己边上一站,不知名的香水味张牙舞爪,陈里不想沾边,往通风口挪了几步。

  梁宇随即厚着脸皮跟过去,很心碎地拉住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敢很含蓄地揪住陈里书包上挂的海绵宝宝:“不会吧,这么难得能碰见,你刚刚是偷偷翻了个白眼吗?”

  陈里很不情愿地又瞥了他一眼,寒风骤然猛烈起来,在他百无聊赖的目光里,把梁宇打理精致的头发唰得吹成一朵蒲公英。

  陈里:“噗嗤。”

  还是陈里:“不然呢?”

  少年忍俊不禁展露的笑容像叶片上挂着的露珠一样闪亮又转瞬即逝,梁宇一眨眼睛,他又变回原来那副冷酷又帅气的样子。黑色羽绒夹克的衣领挡着修长的脖颈,冷白侧脸线条深刻,颧骨被冻得泛粉红,阴天的冬日一切都灰蒙蒙,他的眼眶、鼻尖和嘴唇是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一点亮色。

  梁宇一手压着自己乱舞的头发,挟持了陈里书包挂件的手很快被打掉了,可他还是很兴奋。他直觉陈里此刻心情很不错,腆着脸说:“刚刚我和你一个考场,不过我是替我们学校来凑人头的,都不会做,一直在看你。还有四十多分钟的时候你就都做完了?哥,你真牛逼。”

  陈里把手塞回外套口袋,还是不想说话,正准备换个地方站着,被一只胳膊揽住了肩膀,带着往后踉跄一步,又稳稳地被撑住了。

  林峥转而牵住他的手,偏过脸:“是吗?今天手感很好啊,我在第四页有点卡壳了,只剩三十多分钟。”

  “不是,我先跳了那道,后来回去重新再验算的。”

  陈里手背被他蹭了一手水,嫌弃地拎着他的指尖,把林峥的手塞进了自己口袋里,自己的的手心也覆上去,带着他走向楼梯,招呼道:“走了。”

  林峥笑着应道:“去吃火锅啊,刚刚开机看到泽哥在喊我们了。附近就是地铁站。”

  梁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上次就站在陈里身边的男生被他拉着走远,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然后用口型吐了两个字。

  “看吧。”

  梁宇知道他在说:看吧,他只会看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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