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基地的公路一路平坦,车子开得平稳,留了一条缝的窗外持续送来丝丝凉风。正是早晨精神最好的时候,听老刘絮絮叨叨地分析了一路的解题思路,陈里稀奇地没感到不耐烦,只是在后座上与林峥膝盖碰着膝盖,听讲,做笔记,大概是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周特别体验的缘故,一路都还算开心。

  开出去一小时,老刘终于拎着讲义讲完半页,口干了,先宣布下课,然后拧开他的保温杯灌了一口浓茶,喉头发出响亮的“咕嘟”一声,嘴刚闲下半分钟,又转头开始和方老师侃大山。

  陈里感冒缺水,也快冒烟了,趁机拉下口罩,弯腰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粉色波点保温杯,拧开就是一通灌。

  林峥小声问他:“不困吗?泰诺吃了会很想睡觉。”

  “唔,”陈里的嘴唇离开杯口,卷起袖子看看表,“还行,还不困。劲还没上来。”

  林峥轻轻笑起来,上半身靠着椅背,右手上抬,靠近陈里的脸颊,然后——用食指蹭掉他嘴角流下来的一滴水珠:“好。”

  他如此自然地收回手,拇指食指交叠,捻了捻指尖的透明液滴,弯着眼睛,不要钱地展露着自己一对笑窝:“那困了就说。”

  下巴上传来的触感柔软,陈里垂下眼睛,看他湿润反光的食指甲盖,又很快移开视线:“……嗯。”

  副驾上刘荣明还在絮絮叨叨:“小方,你们家粗粮吃得多不多?不怎么吃啊,这不可以的,你听我的,劝劝你爸妈啊,人到中老年要吃得糙一点,啊,三高和心血管病预防起来,重视起来,粗粮要吃的,粗粮里面这个膳食纤维……”

  陈里听着突然:困了。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张胜以前形容刘荣明:挞蚂的怎么三句话就能把我困死过去啊这糟老头。

  一并记起的还有那个家伙说那话时夸张的表情,和说完之后就被经过的班主任张惠掴了一记后脑勺的惨样,他忍不住闭着眼睛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玻璃车窗外的日头高悬,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映出一片橙红的深色。

  车厢晃动间,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像察觉到什么一样蓦然间睁眼,视线落在鼻尖对面的车窗上。车子驶入山洞,车窗玻璃上的倒影变得清晰,陈里在里面看见一双瞳仁深黑的眼睛,发现这个人的嘴角也高高地勾着,眼神一瞬不瞬黏着一个方向,像已经看了那里很久。

  又像已经成百次这样安静又满足地注视过什么了,眼神、表情,都由心而发,成了习惯。

  刘荣明的演讲继续,在通知他时间并没有停滞:“我听说咱们要去的那个基地里面有自己的番薯田,哎,刚好到时候小孩们去挖,你去问他们讨一点带回去……”

  被这样的目光从背后拥抱着,陈里一时忘记要做什么。

  睁开眼睛,然后呢,要转过去吗,要看向哪里,还是装睡。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被牵住了。

  在他相对于全世界的静止里,在陈里对一切事物绝缘的这几秒钟,一只手拢着他的手背,坚定地、不容忽视地握住了他的手,温热的、干燥的,他不受陈里意识的支配,轻易打乱掉他的秩序,只靠一只手,陈里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

  好痒。

  座位中间放着林峥的冲锋衣外套,挡住前排的视线。车窗上的倒影清晰,所以林峥的所有秘密对他喜欢的人都无处遁形。

  他看着他,而他看着他,这就算对视。

  他们在虚空中、在玻璃里凝望彼此,那很可能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在陈里的人生里,甚至只在他和林峥相识的这几个月里,都显得像无足轻重,转瞬即逝。

  但就像一场暴雨里落下的第一丝水珠,一阵山风吹动的第一根松针,一滴接着一滴,一根撞向另一根。

  积雨云层早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万里,万里有多遥远?接近于无穷无尽。

  暴雨倾盆,雨幕稠密,太热烈,太澎湃,再也听不清别的声音,看不见别的东西。

  林峥在他这里行为猖狂,还是他因林峥而神思颠倒?他觉得林峥和所有人都不同,既是最温柔、最可爱,也是最会捣蛋、最贪心。

  他给陈里的是最好的,不管有没有要求,陈里也得把最好的、他最想要的给他。

  林峥没有居功讨赏,是他自己愿意。

  陈里侧脸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路栏,眼神聚焦于半空,久久不移。他在出汗,手心里黏而热,却同时在手背上感到汗意。

  爱的作用也是相互的。去爱的时候,如果感到这感觉很好,那是因为那个人也在悄悄地爱你。

  想到他第一次喜欢人,林峥也曾经心率失衡,他害羞失措,林峥连牵手也不敢正大光明——

  陈里在脑海里捏住了小狗的脖颈,大约舍不得拎,但预计要好好逗它对自己摇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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