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午一点半还差十分钟,陈珂贤拎着三瓶汽水,离小区一公里远的便利店里走出来。

  她和往常工作日里一样,穿修身的套装裙,头发挽起,妆容精致。本来是该美丽又成熟得富有冲击力的,但她的眼神从容又坚定,气质干练而亲和,会让人在注意到她艳丽的五官之前,先意识到这是个自信、大方,或许更是个有极强的专业能力的人。

  右手肘弯上挂着的手包里装着化妆包、离婚判决复印件和其余一些证件,左手拎了花花绿绿的几瓶新口味的色素饮料,准备着办完事就回去拿给儿子喝。

  她看起来既是个风华正茂的美人,又是个挂念孩子的温柔母亲。

  万晓站在便利店外正等得焦灼,看到前妻出现,赶快清清嗓子,喊:“这边!”这一声不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张狂,仍然绝不客气,但夹杂了殷切和弱势。

  陈珂贤和他进了马路对面的派出所,两人刚在户籍警的窗口外坐下,他果然就急不可耐地开口了:“钱准备好没?你先打钱,我要看到到账通知再办手续。”

  陈珂贤拿出证件:“十五万已经转给你了,你先办,剩下一半等你户口转完了再拿。”

  万晓闻言检查了银行的到款短信,又查了账户余额,才肯拿出自己的证件,然后在文件上签字。

  这过程里他们没有交流,不同于往常的是,或许是因为今天陈珂贤还没汇完全款,是更为主动的一方,又或许他们之间的权力地位早已扭转了,万晓在陈珂贤坐下前替她拉开了椅子,接笔的时候说了声“谢谢”,从见面直到手续办完,一直表现得仿佛是一个有礼有度的正常人。

  像可笑地想在这时给她留个好印象,又像是企图在与她划清所有界限时留一个不那么狼狈的结束,总之,他很配合,手续办得也很顺利。

  顺利到陈珂贤在女民警对自己说完“可以了”之后拎起手包就走,一直出了派出所大门,才被万晓大叫着追了上来。

  “你走什么!还有十五万!”他这时倒不体面了,表情狰狞,声音大到过路人都侧目,焦急地要求,“你把钱给我再走,我他妈不是办完手续了?”

  陈珂贤脚步没停:“不是给你转了十五万?”

  看得出万晓是很努力在控制仪态——几分面子对这个人来说比命还重要——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面红耳赤道:“我办完了!你得给钱!给完钱才能走!”

  “判决书上写的十五万,我给清了。你现在去法院告我也没人管了——我对你就只有十五万的债,知道吗?”

  陈珂贤被那张扭曲的面孔挡住视线,想他很多年前那张脸本来是很好看的,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万晓僵住了。那剩下的十五万……

  那多出来的十五万是他在法院判决生效后跟陈珂贤又是死拖又是要挟才说下的,当初就是坐地起价,没合同可签。

  可是要还的债怎么只十五万?他早被公司开了,没学历又年纪大,失业这么久了,一分钱都难赚,少了那十五万他怎么还得清信用卡?

  陈珂贤要往回走,被万晓死死拦住:“我迁都迁了!迁都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必须把钱给我!”

  她站定了,高跟鞋尖砸在地上“咚”地一声轻响,目光冷静得近乎嘲弄:“我和你现在没关系了,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万晓没有可以拿来威胁的东西了,光天化日之下,这里人来人往,交警就在不远处的路口执勤,他曾经所有拿来压制自己妻子的手段都试使不出,他在前妻面前变成了一只纸老虎,扭曲的、狼狈的、虚张声势的,除了怒吼和谩骂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没有那十五万他怎么办?他吃什么?房租怎么办?他怎么活?

  他感到血压暴涨,冷汗阵阵,虚浮的目光慌乱移转间,在余光里看见远处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他就站在街对面的交通灯边,正面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看向妈妈的背影时眼睛里都是担心,而对上万晓的目光里就只剩下愤怒和警惕。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整个余生里万晓都难忘的一秒,他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突然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慌:

  他的孩子不做他的孩子了。而他拿了钱、没有了房子,从小对他宠溺无度的母亲也早已经去世。

  他没有家,没有钱,就算还完了债,以后也是回到那间出租屋——那个三十平的老破小,床头放的发蜡只剩最后一小块,最多再能用两次,以后买不起那个牌子了。

  ——每天都那么过,直到老得要死了,也就是那么过。

  绿灯亮了,人群流动到斑马线上,逐渐涌到了他们这边,他站在路中间,很快被行色匆匆的人们包围。

  万晓害怕又愤怒地想:这么多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在笑他吧?立刻又惶惑地意识到:不会的,这里没有人在意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而以后都没有人会在意他。

  对面那个男孩在穿越人流,努力想往他们的方向挤,但是一时来不及,满脸焦急,俊秀的眉眼都狠狠皱着。

  陈珂贤问他:你凭什么问我要钱?

  他没什么可凭的,他只能求了。

  陈里侧身避过行人的背包,不慎撞到了一个女士的肩膀:“抱歉。”然后继续一刻也无法等待地往前挤去。他的视线里,陈珂贤背对着他被万晓拦在路中间,后者满脸通红,神色可怖,而陈珂贤比他矮半个头。

  他额角冒汗,后背发热,急得要冒火,等终于到了对面,一抬眼,却怔住了。

  人行道上,万晓身边的人流忽然向两边避让开,绕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圆。

  万晓跪在他的妈妈面前,神色痛苦又急切地说着什么,结结实实地跪着,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姿态卑微地乞求着什么。

  陈里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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