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的灯光暗了下来,只有一束灯光打在中心的圆台。

  四周墙壁上提前贴好的夜光贴纸和气球在昏暗中荧荧发着光,小兔子、小老虎、蝴蝶结、奥特曼,温柔地包围着妈妈和她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孩。

  人群中心的少年敛着眉目低头校准音调,琴弦铮铮响了几下,然后骤然加快,紧凑成一段灵动可爱的旋律。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章泽又是吹口哨又是狼嚎,兴奋地戳戳林峥,说:“看我们里哥放大招了!”

  弦声放缓了,周卷在一片柔软的目光里呜呜哇哇地手舞足蹈起来,把正要拨下一个新和弦的陈里惹得勾起了唇角。

  他收回目光,深黑的双瞳流转,把林峥的眼神也吸远了。

  修长指尖流淌的旋律被音响放大,那阵振动一路传到林峥耳边,也拨动了林峥周身的空气,形成漩涡,把他从头到脚裹在里面。

  陈里凑近面前的话筒,林峥听见他用低沉而清澈的声音唱:

  “你的眼睛,像颗水晶通透。”

  微微沙哑的,轻柔的,像那把声音的主人就附在林峥耳边,湿润的气流随吐字一路顺着耳道,钻进离心脏很近的地方。

  “……里面有个无穷无尽的宇宙。”

  真奇怪。林峥怔怔地想,怎么会这么热呢?

  他看着灯下的那个人,视线经过他锋利眉眼,从连成一条直线的鼻尖、上唇和下巴,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小小的你,在你小小的梦里。”

  陈珂贤在台下捏着端午的一只小手,跟着节奏往自己掌心里轻拍,笑着凝望台上的小孩。他似乎也笃定有人在注视自己,抬眼的瞬间投来的目光像在卖乖、又像在炫耀,眼睛里粲然的光挡也挡不住。

  章泽只差整个人站到桌上,陈里注意到动静,又微微偏过头,笑着挑眉的时候凹出了脖颈间流畅又好看的弧线。

  “把我所有大大的事情,都吹进风里。”

  他的尾音下沉,扯着林峥不由自主地坠入一种很甜蜜的情绪里。

  周遭所有人都看着光束的照射的中心。只有林峥低下头,深呼吸。

  他在摸己的脉搏。他想到那本厚厚的生物课本,在鼓点一样聒噪的心跳声里模糊地在脑海里回忆:“必修四第二章 ,第三节。”

  教材编写组这么写:“另外,运动和情绪激动时可使脉搏增快,……成人脉率每分钟超过100次,称为心动过速。”

  原来心动过速的感觉是这样的。

  突然地,另一道旋律切进和弦的间隙里。周何为坐在三角钢琴前,温柔的目光一直落在台下某一处。一片亲友的欢呼声里,陈珂贤把女儿交给父母,坐到丈夫身边,挨着周何为的肩膀,看他低着头弹琴时的侧脸。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自己的第一场婚礼。

  请柬是印着影楼广告的硬卡片,婚纱租的是镇上那家成衣店里最贵的一套,那时她好年轻,抹了大红唇,拿很漂亮新鲜的手捧花,不记得是什么花了,香得陈珂贤一场仪式打了六个喷嚏,被身边的男人抖开了牵着的手,嫌她不体面。

  思绪一路下坠,到陈里的周岁宴上,肠胃娇贵的小孩喝不惯新买的奶粉,吐脏了万晓的皮夹克,极看重面子的男人气得一晚上没好脸色,到了家还对着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大骂“小畜生”。

  陈里会喊妈妈的那一天,她正要第二次做母亲,欢喜地等到万晓回家,等来了一句嘲弄一样的“反正我是没钱养”。

  药流做得不干净,胚胎流出后的半个月里她总是大股大股地出血,几乎面无人色,因为心悸而晕倒在沙发上的那个傍晚,万晓进门甩掉公文包,喊她:“还不去做饭,装什么死啊?”

  在这之后,生活里有千万件比失去爱情更痛苦、更要命的事情。

  婚后第四年她带着陈里从那个城市搬走,给他改姓,改迁户口,憋着一口气,宁可咬碎牙齿也要一个人把他养大。

  可是那口找不到出口的怨气经年累月地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把她也变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母亲。

  第二次把和同学打架惹出一身伤的小孩从班主任那里领回家那天,陈里的班主任,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语气嘲弄地看着她:“好不容易生个男孩,还是跟他爸好好的吧,女人一个人怎么行?看看你都把孩子教成什么样了。”

  教成……什么样了?班主任的话直剐在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校门口,抓着树下嘴角淤青的陈里问他打架的原因。

  可他又那么倔!她撬不开他的壳,又急又气,口不择言:“你也看不起我,是吧?你跟你那个人渣爹过去吧,你是他的种,我教不起!”

  她甩开小孩仍比她小一圈的手,一下没甩开,就用另一只手去拽,发疯一样把他往外推,喊着“我不要你了,你走!”

  “阿姨,阿姨别打陈里,”彼时比陈里圆润一圈的小胖子章泽瘪着嘴扑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看起来比陈里还难过,“他没错呀!他是好学生呜呜呜呜呜呜……”

  陈珂贤看着陈里被他扑得一个踉跄,却仍然紧紧盯着她,不辩解,脸上也没有被解围之后的欣喜表情。

  “妈妈,”那个从小就不太喜欢说话的、很倔强脾气很硬的孩子死死抓着她的手,“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说:“妈妈,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陈珂贤看着他那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里面藏满了她此刻才能注意到的伤心和愤怒,大颗的眼泪掉出眼眶,他就狠狠地用袖口擦掉。

  她一瞬间就怔住了。

  她很想反驳,立刻反驳。

  可是在那一刻又分明听见无数句曾经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诛心的话——她对着自己的孩子说过的话。

  “问我做什么?问你那个爸去啊。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们陈家人?

  “你再这么气我你就跟着你那个人渣爹过去,我养你也养烦了。”

  她的心都碎成粉末了。

  而周何为就出现在那个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狼狈的一瞬间。

  他被自己的胖墩小外甥一路飞奔着扯到了这双对峙着的母子面前,刚站定就听章泽扒着他腿一通狂哭:“舅舅你快点帮帮陈里!阿姨要打他呜呜呜呜呜!”

  “……啊。”年轻男人的手无措地在空中试探着伸了几下,又搭回了自己后脑勺,他也不敢乱说话,只敢探头探脑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没事,”陈珂贤吸吸鼻子,用自己流着泪的眼睛看向他,见对面年轻的男人一愣,才想起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没事儿,我和他谈谈心,不会动手的。”

  “哦哦,好,”她对面的男人闻言,从西装外套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纸巾,担心地望着她,“擦擦吧。”

  他腿边的小胖墩就赶紧又去黏在陈里身上,把自己肉嘟嘟的脸和陈里的贴在一起,用他觉得最舒服的方式安慰自己的朋友:“不要难过啦,你替我打跑那些坏蛋,我就是你的小弟啦!”

  陈里死活推不开他,气得半死,这才放任自己哭了出来,扯着嗓子嚎,把旁边两个大人都吓了一跳。

  小胖墩吱哇乱叫:“你不要太感动呀!你要保重好自己!”

  周何为察觉到妻子的视线游移,晃晃和她交缠的那只手,带着笑看了过来,想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看见她哭和笑都要脸红的小周科员,现在和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和她的儿子关系很好,和她这个人十指相扣着弹琴。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他弹着琴对陈珂贤唱。

  他在彼此最好的朋友和最亲密的家人面前为自己唱了一首过时的老歌,她觉得好像一场婚礼。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们,她的父母,她在这个新城市里的朋友,和她的孩子。

  她在这一刻终于敢确认自己获得了幸福,从此不会再害怕回忆起前半生经历过的许多坎坷和挫折。

  也真的拥有了一场姗姗来迟却恰如其分的,很好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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